浦颖回神,刚要奏对。
就在此时,猛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狰狞的撕裂了云层。
接着惊雷炸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七魂六窍都要散了。
浦颖浑身一抖,怀中笏板掉落在地,在金砖上竟碎成两段,他连忙跪地道:“臣失仪!”
豆大的雨紧接着便疯狂的落下,那不像是雨,像是从天空倒下的铜豆子,一颗颗砸下来,竟然连门口的海棠树花叶打得七零八落,散在一地。
这一幕发生的极快。
浦颖还未曾反应过来,便从窗户里瞧见有人穿着油布衣从养心殿外绕过影璧冲了进来。他认得那人,是司礼监秉笔曹半安。
曹半安浑身湿透,在养心殿门外,德宝拿了毛巾过来擦拭,他自己亦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待不再滴落,几步入内,跪在东暖阁门外。
“主子爷,奴婢曹半安,有急事禀报。”
少帝问:“何事?”
曹半安抬起半个身子,瞥了一眼浦颖道:“刚从宫外来的急报……浦博明老先生因病……寿终。”
浦颖震惊中忘了仪态,在东暖阁质问:“你说什么?!”
曹半安又道:“浦先生去世了。”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闪电劈开黑天。
然后大雨便密集起来。
编制出不透风的网,将世界揽入其中。
浦颖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回头抖着声音对少帝道:“陛下,请、请恕臣家中……臣、臣告假 ,归、归家奔、奔丧……”
他思绪混乱,半天凑不出一句得体的言语。
“朕准了。”少帝道,“你回去吧。”
“谢陛下。”浦颖茫然往出走了几步。
他走到门口,看着雨帘不知道为何就开始发呆,直到曹半安跟出来,拿了一身新雨衣,又让人撑了伞过来。
“浦大人且保重身体,节哀。”曹半安为他披上雨衣道。
浦颖回头看他,脸色仓皇,便想起了什么,道:“傅掌印是家翁的学生,还请曹秉笔代为转达丧讯。”
曹半安掖袖作揖道:“曹半安记下了,定为转告掌印。”
浦颖披上雨衣,撑伞入了大雨,在雨中,他又叮嘱道:“他与家翁感情深厚,你劝他不要太过悲恸。”
曹半安垂首:“是。”
浦颖还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叹息一声,冲入了看不到头的漆黑大雨之中。
*
“哥,咱们别上课了。”杨凌雪对他说,“一会儿老师授完课,出去了,咱们去什刹海钓鱼去。”
杨凌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从旁边案几探过头来悄悄说道。
在尘光飞舞的课堂上,傅元青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只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那么久远的梦。
“咱们钓两条鲤鱼,烧火烤着吃。”杨凌雪从书包里掏出火石、盐巴还有小刀,“你瞧,东西我都备好了。海子里的鱼都快被那群毛头小子抓光了,也不知道还剩下什么。哎……”
少年的杨凌雪在忧愁鲤鱼的肥瘦。
傅元青抬头去看,他的恩师,浦博明正放下手里的书卷看过来。
“杨凌雪,为师刚所讲为何?”浦夫子问。
杨凌雪一怔,缓缓站了起来,茫然地看向夫子:“讲……讲……”
“讲了后海的鱼儿是否肥美。一顿三两只,还是一顿五六只?”浦夫子揶揄。
杨凌雪羞讷的挠了挠头:“夫子,我错了。”
“出去站着吧,端两桶水。”夫子道。
浦博明素来严格,说出来的话也不容置喙,杨凌雪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出去罚站了。浦夫子便负手行至傅元青面前。
这个时候的夫子,儒巾襕衫,有几分道骨仙风。
傅元青仔细看着自己的老师。
十三年来,便是在梦中,他也未曾如此仔细看过老师。
“元青,为师刚讲了什么,你说一说。”浦夫子问他。
傅元青低头去看自己案几上的书册,是一本《阳明年谱》,遂道:“夫子刚在讲阳明先生生平事迹。”
“嗯……”浦夫子点点头,又问,“我讲到何处了,你读一读与诸位同窗听。”
“是。”
傅元青端起面前的《阳明年谱》颂念:“二十八日晚泊。阳明先生问:‘何地?’侍者曰:‘青龙铺。’次日,先生召积入。久之,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先生何遗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他心头猛然一颤,抬头去看浦博明先生。
浦博明仿佛无所察觉,含笑瞧他。
课堂上的诸位同窗都缓缓变化了青涩的面容,成了朝堂上那些熟知的官员。
浦博明依旧笑而不语。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傅元青声音颤道,“夫子……我……”
就在此时,天边一道闪光劈下,撕裂了梦境,所有的人物统统粉碎,只有浦夫子化作了点点星光,向上飘散,直入闪电之中,与苍穹融为一体。
傅元青猛然从梦中惊醒,急促喘息。
他浑身被冷汗缠满,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滚滚惊雷一道。傅元青站起来,吃惊去看,天边乌云危垒,仿佛有倾倒之险,闪电撕裂云层,狰狞地爬在缝隙中,像是窥探时间的恶龙。
惊雷又来。
天空闪电不绝。
接着大雨滂沱。
傅元青的心扑通扑通,疯狂跳动。
不祥的感觉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就在此时,两个人影从远处冲入值房大门,没有陈景……是曹半安与方泾。
他二人一前一后走来,表情不忍中带着凝重。
“怎么了?”傅元青问。
两人相视,方泾道:“我从宫外赶来,遇见了从养心殿过来的曹哥。”
“怎么了。”傅元青又问。
“浦老先生……仙去了。”
傅元青有些预感,可又有些措不及防。
他茫然快步走入雨中,走出了大门。
他的两位左右臂膀追了出来,为他撑伞。
“我、我得出宫,去看看夫子……”傅元青低声道,“我现在便——”
“干爹!”
“老祖宗!”
两声悲戚的呼唤,唤醒了傅元青,他想起来了,自己被禁足宫中已有多日。
夫子刚才是故意入梦吧,就算是走,也放心不下他这个不成器的学生。
心如绞痛,无法呼吸。
“干爹!回去吧!”
“老祖宗……雨太大了!”曹半安在雨中艰难撑伞,“老祖宗,您听小的们一句劝!”
傅元青眼眶通红,血丝遍布,浑身颤抖,仿佛下一刻便要落泪。可他却哭不出来,他从十三年前,便再无泪。
他双腿无力,朝着南方跪地叩首,抖着声音道:“夫子去矣,万古长夜!”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落下,仿佛苍天也知道他的悲楚,替他哭之。
傅元青在雨中叩首,不肯起身。
曹半安尚好,可方泾已经哭了出来:“干爹,您别吓唬我,干爹!”
雨水砸痛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落在积雨半寸的地面。有人此时搂着他的腰与肩膀,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用胳膊揽住。
傅元青模糊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有一阵恍惚。
“陈景……”傅元青说。
“伞!”那人皱了眉头,对曹半安道。
“是陛下……”傅元青有些茫然的说,“不是陈景。”
曹半安连忙将伞撑过来,接着雨衣便披在了两人肩头。
终于,在少帝怀中,得到了一番干燥的小天地。
傅元青被带回了值房,曹半安与方泾二人将他安置在了榻上。少帝上前,亲自为他换下湿的衣物,手法熟练,不像是第一次为人更衣。
明明已经是三月。
明明已经在屋里了。
傅元青却忍不住发抖。
“去生了地龙。”少帝吩咐,“然后让牧新立……不,方泾,去宫外寻百里时,让他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