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军副总司令副官,简直就是为颜幼卿量身定做的职务,前途无量,足见诚意。
颜幼卿咽下嘴里食物,不由自主向安裕容看去。安裕容眼神温柔,却并不说话。
颜幼卿放下筷子,直视魏同钧:“多谢魏司令厚爱,非常抱歉,在下并无从军打算。家里大小事务,俱由兄长做主。”顿一顿,连场面话也不说了,丢下一句,“这些事我不懂,都听阿哥的。”低头继续吃喝。
这回轮到魏同钧愣住,随即哈哈大笑,向安裕容道:“令弟真是个妙人。贤昆仲感情深厚,叫人羡慕。”
安裕容跟着他笑,举杯敬了一回:“愚弟年轻识浅,言辞莽撞,请司令海涵。我们兄弟两个闲散惯了,从军恐怕坏了司令规矩,反倒叫司令为难。”话锋一转,“但支持革命,支持北伐, 乃是义之所在,自当不遗余力。我打算在租界寻个地方,做点小生意,或可为北伐大业尽一点绵薄之力。”
“哦?”魏同钧眼睛微微睁大,眼神随之锐利几分,“不知是什么生意?”
“我有几个洋人医院和医药公司的朋友,因此打算找找门路,做点西药方面的生意。”
西药昂贵紧俏,然而安裕容手里拿着海津仁爱医院的股份,要搭上洋人医药公司,实在不是难事。今日被魏同钧拉上船,想完全推脱做不到,亦无必要。以西药资助北伐军,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魏同钧果然表现出浓厚兴趣,再不提从军一事:“太好了!有玉容兄弟此话,不知能挽救多少将士生命。”
杨元绍也加入进来,三人侃侃而谈,酒兴愈浓。喝至酣处,安裕容问:“北伐声势浩大,一日紧似一日。小弟冒昧相问,不知究竟何时挥师北上?”
魏同钧饮尽杯中酒,慢慢道:“北伐随时可以开始。但我们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你们不知道,祁保善那厮,正偷偷摸摸紧锣密鼓准备复辟呢。”冷哼一声,“他祁保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复辟登基之日,便是我军挥师北上之时。”
第75章 久别倍思亲
“阿斯必林、盘尼西林、赐福露……赐福露……这是什么东西?”颜幼卿盯着手里药品清单,没琢磨明白,回头喊一声正在对账的安裕容:“阿哥,你来看看。”
“嗯?”安裕容伸长脖子,望一眼他手指位置,“赐福露,杀菌消毒液剂,容量一百西西每瓶,拜耳公司出品。赐福露……是了,大概是Zephiran?你查查辞典。”
颜幼卿去靠墙书架上取了新买的西文版《药名大辞典》,翻到相关页面:“用途和特征都能对上,应当就是它了。Zephiran,赐福液,这名字好生有趣。”笑着拿起笔,在清单上注明西文原名,以防混淆。
安裕容也笑了:“谐音达意,通俗易懂,确实有趣。这名字是药房哪个伙计自己取的罢?外头可没见通行过。回头问问到底是谁,颇具巧思,当得一份赏金。” 他原本对西药便略有了解,这些日子成天钻研,攒下许多专门词汇。可怜颜幼卿西语不过日常会话水平,即便有辞典帮忙,到底颇为勉强。四海大药房西药部并无专职药剂师,伙计不通西语,全凭供货商口述,以夏文谐音字记录之。有通行惯用名者多半依从惯用名,若无则随意择定,难免混乱。
颜幼卿点头:“嗯,我记下了。”
兄弟俩在魏同钧面前表态要以西药生意支持北伐,转天魏司令便将私人名下一家药房的经理介绍给了两人。这家挂名“四海”招牌的大药房,以售卖华夏药材为主,兼营少量西药,生意做得颇大。若非魏同钧自己牵线,安、颜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魏司令私产。联系他早年隐匿岭南的经历,倒也不难理解。岭南向来盛产名贵药材,魏同钧有此人脉渠道,也是情理之中。
魏司令为人大方,欲将药房西药部直接交给安裕容打理。安裕容不愿在金钱上与他纠葛过深,只肯以供货商身份合作,凡属北伐军需,力所能及范围内,以最低价供应。他自己负责与西药公司交涉,四海大药房这头所有周旋协商,跟了几回之后,便扔给颜幼卿,基本不再过问。
颜幼卿管过洋行库房,截过码头西货,查过走私鸦片,代安裕容与四海药房交接,虽初次入行,却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做事一贯细致谨慎,结果没两天工夫,便替魏同钧挖出几条蛀虫来。原来魏老板自己忙于军务,又不懂西药,药房设立西药部,不过随波逐流,装点门面而已,大抵属于撒手不管状态。西药本就紧俏,在申城这骨子里边透着崇洋媚外气息之地,更属暴利行业。药房西药分部管事与伙计沆瀣一气,暗地里做了许多无中生有,弄虚作假勾当。因没把颜幼卿一个愣头青放在眼里,未曾刻意遮掩,不过两番交道下来,就叫他不动声色抓了真凭实据。
药房总经理是魏同钧亲信,知道内情后直接把西药分部人手上下换了个遍。以致如今颜幼卿尽管不过一个供货商代表,说话却相当好使,简直与半个实际管事无异。他这会儿看的,便是四海大药房西药库存清单。人家话说得客气,请二少帮忙看看,哪些缺口大的药品,玉颜商贸公司可能优先供货。
是了,为行商方便,安裕容找杨元绍帮忙,登记了个小小的商贸公司,专做西药生意。颜幼卿事后才知道名字,不觉大窘。见安裕容得意嘻笑,情知无法更改,只能小声嘟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公司专卖胭脂香粉雪花膏呢。”
说起来,玉颜商贸公司,除去常规西药,也确实顺道贩卖些西洋化妆品。安全方便,利润可观。必要的时候,还能为某些受限药品打掩护。
“食多赐,专治食欲不振,营养不良……啊,找到了,应该是Zytose。蛔灭纳,专管蛔虫病,蛔……不是F部便是H部,嗯,大概是Helminal?血莫滴,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安裕容听颜幼卿一本正经念念有词,实在是有趣且可爱,不禁悄悄凑过来,忽然抓住他手里的笔,往侧脸上亲了一口。余光瞥见字迹,道:“止血注射剂?血莫滴,血莫滴,哈哈,可真是够形象的,看是不是Hemostate?”
颜幼卿被他打断思路,又担心墨水污染纸张,正手忙脚乱,听见这话,忘了计较他孟浪之举,急急翻开辞典查阅,果然如此。
“阿哥,别闹。”嘴里说着,手腕一翻,将安裕容禄山之爪压在桌沿下,腾出空来稳稳当当抄录下药品对照名称。
“嗯,不闹。”安裕容抽回手,却又顺势搂在他腰上,松松圈住,并不影响他写字。只偏挤坐到同一张凳子上,下巴搁在他肩窝里,仿佛看什么经典大作般,着迷地盯住他握笔的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往纸面描摹。
颜幼卿许久不曾这般无端端被弄得面红耳热了,此刻陡然脸上发烧,将钢笔往桌上一拍:“你来写!”
“怎么?抄累了?我给你揉揉手腕?”
颜幼卿原本理直气壮,被峻轩兄轻声细语接连三问,气势忽地弱下去,“你写……你写得快,也好看,还是你来写罢。”说到后来,竟莫名有些撒娇的意思了。
“行,我来写。”安裕容笑笑,直起背,把颜幼卿写到一半的纸张拖到自己面前,右手抽出他指间钢笔,左手纹丝不动,仍旧在腰上圈着,“坐着别走,你得帮我校对,译名特别好的记下来,回头有用。”边说边写,一串流利的字迹自笔尖流泻而出,夏文潇洒遒劲,西文华丽优雅,指腕动作时韵律自生,无论看过多少次,都能叫人移不开眼目。颜幼卿忘记了挣扎,半晌方回过神来,暗暗压下心头悸动,一心一意校对西药名称。
玉颜商贸公司说白了,从老板到职员,统共只有兄弟二人。因做的是北伐军西药专供生意,自身又有许多隐秘,故而眼下事无巨细,均由两人亲力亲为。尤其涉及药品详情,账目往来等事务,更是只能彼此支援,绝不假手他人。
颜幼卿做事专注,真用心校对默记起来,被安裕容带起的旖旎情绪不知不觉便散了,忽道:“这西药名称对照清单,先咱们自己用着,待北伐事了,倒是可以公布出去,也是个与人方便之物。”
“有道理。如此不妨整理得细致些。说不定还能印刷出版。”安裕容嘴里说话,笔下不停。左手不提防抬起,摸了一把颜幼卿脑袋,“惠民利民,我家阿卿真是仁义心肠。”
颜幼卿被他夸得脸又红了,猛地站起身:“热。我去拿电风扇来吹。”
安裕容笑容可掬:“行。可别对着桌面吹,吹得纸张乱飞,没法写字。”
“知道了!”
电风扇是旧物市场淘来的二手货,也花了几块整大洋。然比起新品,自是便宜许多。且马力强劲,打开时呼呼声响,衣衫鼓动,发丝乱舞,足可消暑。颜幼卿是习武之人,练的又是内家功夫,一向讲究心静自然凉,常日吹的时候其实不多。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有些躁动难安,心绪不宁。
安裕容瞅了他几眼,方道:“这两张写满了,你拿去再查查辞典,将性状功用补全,顺道还练了翻译,一举两得。”
颜幼卿慢腾腾踱过去,拿起辞典,将两页药品清单放在上头。偷觑一下那张凳子,转身打算还回风扇前边去。
安裕容道:“坐我对面,就在电灯底下,不伤眼睛。电风扇这么远远吹过来正好,顶脑门吹,也不怕睡觉头疼。”
“哦。”颜幼卿便到对面坐下,翻开辞典一个一个查阅,于心中斟酌译文,再慎重下笔,补在药物名称后面。
安裕容抬头瞅瞅,见他毫无所觉的样子,轻轻扬了扬嘴角,复收敛表情,继续书写。
旧电风扇呼呼响个不停,衬得室内格外宁静安详。两人沉下心忙碌,至夜深时分,竟把四海大药房送来的一叠子库存清单整理完毕。
安裕容放下笔,伸个懒腰:“睡罢。”
他俩如今习惯晚饭后便沐浴,夜里清清爽爽做事,因此略加收拾,便上床睡觉。
颜幼卿见安裕容把电风扇拎进卧室,胳膊撑在枕头上,道:“已经不热了。”
“动起来就热了。”
“什么动起来……”颜幼卿猛然反应过来,一时结巴,“你、你……这么晚、晚了……”
“明日午前都没什么事,迟些起来也无妨。连续忙了这许久,”安裕容三两下脱了衣衫,动作凌厉迅疾,然而面色柔和,声调更柔和,“阿卿,我实在是想你。”
颜幼卿有些愣怔:“怎么会……我们不是每天在一起……”
“那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唔……”
漫长而缠绵的一个吻,叫人热血冲顶,汗水淋漓。风扇叶子呼呼转动之声,简直犹如激情配乐。果然,动起来就热了。
颜幼卿恍惚间瞥见安裕容自床头抽屉里摸出好几个瓶瓶罐罐:“什……什么东西?”
“‘四海’尤经理送的好东西。这一盒是成药部拿的,前朝老方子,精炼山茶油加珍珠粉、冰片之类,这两瓶是西药部拿的,一个是凡士林膏,还有一个是最新舶来品,叫做雪花蜜,咱们自己的供货清单里都没有呢……都试试。”
颜幼卿有些发懵:“都、都试试?”
“嗯,都试试。”
单调的风扇转动之声被另一种更富于变化节奏的声音所替代,重重热浪自内而外扩散,整个房间仿佛都处于异常的高温之中,如蒸笼烤箱,将人反复熏炙,直至骨肉熔化,神志消散。
颜幼卿回过神来时,瞥见窗外一抹亮白。虽说夏日天亮得早,但自夜晚折腾到这时候,还是太过分了。他很想抱怨一番,然而实在提不起精神,只嘟哝道:“下午还要去药店送单子,起不来怎么办?”
“我替你去送。”
颜幼卿有气无力地哼一声。
清晨暑气消散,比之夜里更为凉爽。安裕容起身关了电风扇,又将窗帘拉得更严实些,回到他身边躺下:“幼卿,别担心。”
颜幼卿并未留意他郑重喊了自己大名,困倦中喃喃低语:“送个药品单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是指这个。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安裕容抚摸他润湿的鬓角,“自从上回给徐兄去信,大半个月了还没有回电,难免叫人担心发生意外。但徐兄是最可靠不过的人,哪怕情势有变,也一定能做出妥善安排。从报纸消息看,南北局势虽紧张,海津本地却平稳。徐兄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待他回电过来,必是万事俱备之际。别着急。”
颜幼卿叫他说得清醒了些,轻声应道:“我知道的。”
安裕容沉吟片刻:“另外……嫂嫂与两个孩子来了,暂时免不了要与你我同住。从前离得远,无所顾虑,往后……你若是不想叫他们知道,我……”
“我没有。”颜幼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旋即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怎么可能……不知道……”
安裕容在朦胧光线里无声笑笑:“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来安排,一定尽量周全。还有两个孩子上学的事,也该尽快预备起来了。”
颜幼卿“唔”一声,渐渐睡意浓重,在耳畔喁喁细语声里沉入黑甜梦乡。
次日晌午,熟睡中的两人被锲而不舍的门铃声吵醒。颜幼卿先惊醒过来,正欲起身,被安裕容按住,嗓音带着沙哑,动作却迅速:“我去。”
“威妥玛路七号丙-1号,玉宅是么?”
“是。”
“海津急电,劳烦先生签个字。”
安裕容转身取笔签字,又从衣帽架上挂着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银角子给小费。
送电报的伙计大约是看在小费的份上,小声多说了几句:“先生若是想给北方回信,烦请抓紧时间,大约过些日子,民用电报就该不通了。”
“多谢小哥提醒,敢问大约还有多少日子?”
“这……事关机要,哪里是我们底下人能知道的。”
安裕容再次谢过他,关上门回到卧房。颜幼卿耳力非凡,听了个大概,再无睡意,坐起身来:“是徐兄来电?”
“是。”
两人并坐在床沿,拆开浏览。薄薄一张电报指,不过半页书册大小,一目了然:
“惊闻舅病笃,将举家南归,杂务繁冗,妇孺眷属先行,本月二十六津申特快启程,祈接洽。”
颜幼卿将电文又快速默读一遍,转脸看安裕容:“祁保善……”
兄弟三个都没有娘舅,此称呼暂借来让祁大总统占个临时便宜。电报上明明白白“惊闻病笃”四字,叫人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先头杨元绍就提过,祁保善年初大病一场,这回只怕是当真不好了。怪不得他这般急于要复辟——这是想临死前过把当皇帝的瘾呢!”安裕容冷笑。
“徐兄耽误了这么些天,一定是在等确切消息。他总算是下定决心肯走了。只是还有什么事要耽搁,不与嫂嫂他们同行?‘妇孺眷属’,这意思,是黎小姐也乘这趟车来么?”因没赶上徐文约婚礼,关系也陌生,颜幼卿仍习惯称呼黎映秋一声黎小姐。
安裕容捏着电文纸琢磨片刻,忽道:“你说徐兄这祁保善病重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举家南归——怕是京城杜家在最后时刻,不愿上祁保善复辟这艘贼船,想一块儿撤到南方来。别忘了,黎小姐的娘家,在江宁多少有些倚仗。杜府有贵婿在此,北伐若胜,前程大好。”
如祁保善病重这等极端机密消息,哪怕一丝一毫,也不是等闲人能得知。徐文约一介报人,再如何耳目灵通,毕竟仅限于新闻界与民间。论联合政府内幕,还得靠杜府这般根深叶茂本地世家,方得探听一二。他身为外孙女婿,又向来得人照拂,哪怕杜家不动南下的心思,于此南北战端即将重启之际,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何况还有安裕容、颜幼卿反复叮咛催促。
“祁保善病重,北伐必胜无疑。杜家人作此决断,是自然之理。只是辛苦徐兄……”颜幼卿不做声了,心里有些发愁。徐兄自己产业就不少,好在峻轩兄提前就给了他暗示,早早开始收束安置。然而如今加上一个京城杜府,要举家南迁,何止繁琐复杂几倍。
安裕容叹息一声:“也不知祁保善这条命能拖多久,一旦大总统身死,京城海津必乱。如今反倒盼着他能多苟延残喘些日子了,好叫徐兄从容脱身。”
伸手自抽匣里摸出火柴,擦燃一根点着纸张。此等普通民间电报,本地电报局并不会特意备份。谨慎起见,不必留底。
颜幼卿已把电文记在心里,道:“本月二十六津申特快启程,若无意外,二十八晨间能到申城火车站。今日已是二十四,也就是说,两天后他们就上车了。”
安裕容点点头:“嗯。”轻轻抖掉纸灰,垂目思索。
“……将举家南归,杂务繁冗,妇孺眷属先行……祈接洽。”
也不知这一趟先行究竟来的哪些人?徐兄自己何时能动身,电文里毫无线索。这般说来,若来人中有杜家的妇孺眷属,该如何接洽?又该接洽多久合适?一时千头万绪。
正思量间,忽听颜幼卿道:“阿哥,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