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懊恼和怨恨在他心底扎了根,直到这—刻,它们催生成了对权力的深深渴望。
镜头里的武钰,忍不住用余光看了—眼前面站着的帝王。
所有人都跪着,但是帝王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摆祭神盘。
这就是权力。
所有人都跪着,只有他能站着的权力。
这种权力,太子没有,只有皇帝才有。
十三岁的武钰,再也无法阻止权力这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他垂下眼,遮住眼里所有的情绪。
他是太子,皇帝早晚是他的。
不用着急,不用着急。
伴随着礼仪声,他再次叩了下去。
这就是武钰在剧里的第—次祭天。
在这之后,剧里还会出现两次祭天。
第二次,他已经登上帝位,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彷佛天下都在他掌握之中。
最后—次,他已经垂垂老去,在洗手登坛时用余光瞥了—眼背后跪着的太子,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眼神里全是忌惮和留恋。
他忌惮着年轻的太子,留恋着手中的权力和流逝的生命。
他甚至开始回忆,当年他作为太子时,他的父皇是不是也这样看过他。
不过—瞬间,他就谅解了他的父皇。
这三次,便是—场权力的轮回。
苏星河已经完成了这场轮回的开场。
他站起身,看向导演身边站着的高信鸿。
冬日的暖阳中,高信鸿虽然没有穿上戏服,但是苏星河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的武钰。
在这个剧组演戏,真的很好啊。
第25章 第二十五场戏
《大武王朝》的视角并不局限在权利斗争上,因为武钰并不是一位只会权利斗争的帝王,在历史上,这位帝王推行了不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
史学家研究,他之所以会成为整个大武王朝中最为重民亲民的一位皇帝,源自于他第一次随他的父皇武昭帝出巡时的经历。
这时的武钰刚过二十岁,弟弟们已经开始一个一个长大,武昭帝对他的宠爱早已经转移到了更加年轻的儿子身上。
经历过了恐慌、挣扎和愤怒之后,武钰的心理达到了第二次蜕变,在觉醒了对权利的渴望之后,他已经做好了争夺权利的准备。
为了夺得皇位,为了夺得权利,他将在所不惜。
他知道武昭帝带他出巡的目的不过是安抚百姓之心——有一个健康的已经长大的并且十分优秀的继承人,自然是能让人心安稳的,除此之外,或许也还有几分父皇对儿臣的期待与疼爱。
但是更多的,武钰已经不再奢求或妄想,这短短的一两个月,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幻想。
所以在出巡之初,他想的是利用这次出巡,拉拢大臣,收拢民心。
一个优秀的太子,本来就应该天下归心。
如果没有那场引起的水患的大雨,或许直到南巡结束,他的想法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苏星河放下剧本,看向站在镜头中央的高信鸿。
高信鸿正在拍的戏,是三十五岁的武钰正在为了水患焦心。
做了好几年的皇帝,武钰的脸上已经很难出现这样焦灼的神情了。
但是千里之外的大雨,却叫这位成熟的帝王无法安然入睡。
苏星河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旁边的B组导演道:“星河,那边景搭好了,我们过去吧。”
在B组,苏星河的戏份也和水患有关。
不知道剧组是故意这么安排的,还是单纯只是巧合。
总之这一天,A、B两组,青年的太子第一次觉醒了对百姓的爱护和不忍之心,而几百米之外的中年帝王,也一直没忘记少时为了百姓焦急的心情。
苏星河离开前,再次看了看眉目焦灼的武钰。
这一刻,他完全能理解高信鸿心里的担忧和挂念。
因为在这个剧组里,他们都是那位心系百姓的帝王。
“action!”B组导演看着镜头里准备好的苏星河,大声道。
这是一个雨夜。
武钰正在温暖的房间里看书。
他格外喜欢雨夜,因为雨声能让他感觉到安宁。
酣畅淋漓的大雨隔绝了一切声音,分割出了一个格外安静的世界。
为了皇位焦灼烦恼的武钰也难得生出了赏读诗书的闲情逸致。
同一时刻。
倾盆大雨中,骏马飞驰而至,到达皇家别院门口时,一个狼狈的身影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可尽管这么狼狈,他也不敢耽误时间来整理衣衫,因为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必须尽快告诉别院里的天子。
一声“八百里加急”彻底打破了静谧的夜晚。
黄河决堤了。
咆哮着的黄河直接淹没了堤外的村庄。
许多人被淹死在了浑浊的黄河水中,还有许多人侥幸逃出,已经没有了家乡。
武昭帝震怒,下令堵住决口,赈济灾民。
武钰就站在武昭帝的旁边,看着昭帝手里八百里加急的书信。
不过短短两三页,就是他无法想想的悲惨人间。
可这会儿的武钰对这一切都毫无实感,不管是死在了黄河水里的人,还是正在逃亡路上的人。
他不知道他们现在有多冷有多饿有多累,他只是觉得,这或许是他的一个机会。
他想要去赈灾。
武昭帝深深看着跪在地上的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于是二十岁的太子,终于有了第一件差事——督办河务、赈济灾民。
也是从这一天起,他走出了那个自己幻想的太平盛世,走到了真正的人间。
换了衣服的苏星河几乎没有停歇的继续开拍下一场戏。
瓢泼的大雨里,武钰完全没了太子的风度,即便身边有人给他打伞,但是他仍然被淋成了落汤鸡。
自从懂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狼狈。
脚下全是泥,鞋子早就湿了,衣服全都黏在了身上,头发乱糟糟的,随时都有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
狂风一吹,浑身仅剩的暖意就被吹得一丝不剩。
武钰冷得打了个哆嗦,但这是他的第一个差事,他绝对不能办砸,所以他拒绝了其他官员的好意,并没有回去休息。
他要去看看情况,如果连目前堤外的情况都不清楚,那他怎么督办河务。
一路上,武钰看到了许多人。
黑漆漆的夜里,如果不是有灯笼,他甚至都不知道路边躲了这么多人。
他们相互依偎着缩在角落里,像是一团阴影。
武钰不由停了下来。
朦朦胧胧的光芒下,他看见了他们。
这些人和他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们穿的破破烂烂,瘦骨嶙峋,光着脚,脚上全是黑漆漆的泥巴,闭着眼,在雨里艰难的呼吸着。
有几岁的小孩,有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还有胸膛似乎已经没有起伏的老人。
武钰突然想到了刚刚武昭帝手里的折子。
这样的人,还有上万。
而逃到这里的,已经是最幸运的。
还有无数的人在路上,在这样的大雨里,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亲人朋友死去,然后再绝望得等着死亡降临。
武钰突然走不动了。
镜头里,他的脸上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迷茫。
这就是他父皇的天下?
几场大雨就轻易摧毁了的天下?
这么一瞬间,之前还萦绕在他心头关于争权夺利的念头,彻底远去了。
他的眼里只剩下了这些还在艰难活着的人。
他们都是父皇的臣民,但是却连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这和他在皇宫里看见的、幻想的天下完全不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
几秒后,武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