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衍也不等秦子规的伞,直接仗着有卫衣帽子,几步蹿进房檐下,摘掉帽子,拨了拨头发:“妈,姥姥,姥爷,我们回来了。”
话音落下,就发现屋里气氛不对。
在家里一向没个大人样子的许轻容少有的带着正经认真地坐在沙发上,低头拿着IPad在看着什么,等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才抬起头,用平静温和的声音叫道:“阿衍。”
盛衍拨弄着头发的手缓缓垂下。
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甚至在直觉深处几乎是恳求般地希望着许轻容不要把后面的话再说下去。
然而许轻容始终还是温柔而缓慢地说完了那句话:“我们出国吧。”
轻描淡写的五个字缓缓落地的时候,盛衍几乎是本能地回过头想去寻求秦子规的依靠。
秦子规则站在院外的梧桐树下,看着手机上的消息,冷白的指节在黑色卫衣的衬托下,显出这个秋天的凉意。
[逾白非白]:艹!秦子规!出事了!不知道谁把你和盛衍的照片放在我们学校贴吧了!
而那张照片上,朦胧傍晚的夜色里,明亮灯光处,一个少年仰着头带着笑意吻上了另一个少年的脸,本该是这个初秋最纯粹而美好的画面。
第74章 相依
本来是少年们再简单纯粹不过的美好爱恋, 如今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却成了罪证一般的存在。
秦子规只看一眼, 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原因也无非是嫉妒,是怨憎,是想让盛衍在比赛前因为被迫分手、家庭压力以及身边人的议论等等情况,而心态失衡,失去状态,甚至于弃赛。
但是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曾经没有保护好他的小王子一次,让他受了那么多委屈,就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秦子规走上前,替盛衍把帽子理好,低声道:“别怕。”
盛衍有点红了眼眶:“我妈想让我出国。”
秦子规指腹轻轻揩了一下他的眼尾:“她很爱你, 别让她难过,反正我们无论怎么样都会在一起的。”
盛衍还没意识到秦子规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秦子规就牵着他的手,进了屋, 看向许轻容平静道:“许姨, 我出国吧, 盛衍马上比赛了, 只要拿到前三, 就能去中公大, 他很想去, 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放弃。”
盛衍觉得他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刚想反驳,秦子规握着他的手就加重了力道:“但是我们不会分手。”
许轻容和盛衍都微顿了身形。
只有秦子规依旧牵着盛衍的手,不紧不慢地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做出决断:“我知道我喜欢阿衍在你们心里可能是一件错误的事,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喜欢阿衍,阿衍也喜欢我,所以我不会和他分手。如果学校要追究,我可以自退,国外的学校我可以申全奖,我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但是阿衍比较娇气,而且他有自己的梦想,我希望他可以好好完成比赛,去做他想做的事,所以如果一定需要一个人走,我可以走,但我们不会分手,而且我会尽快独立,回来找阿衍。”
秦子规说得那么平静又那么笃定,像是早已在心里想过千万遍一样。
以至于许轻容那句“你们可能只是年轻冲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这才真正意识到她记忆里的那个一直照顾着盛衍的大小孩已经长大了,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终究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更复杂也更沉重。
她不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也不觉得让其中一个人出国是个好的的举措,只是不想让盛衍遭受非议,也不确定盛衍真的已经做好准备走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
于是斟酌很久以后,最终还是说道:“子规,许姨没有觉得你们错,只是觉得你们可能还太年轻了,或许会误会一些感情,所以觉得你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等心智更成熟了,再来做出决定,会更好一些。你觉得呢?”
而盛衍也才发现,在他每天计较的吃醋吵闹拌嘴甜蜜之外,秦子规早就想好了怎样去承担自己的责任。
秦子规知道自己爱许女士,所以告诉自己不要让许女士难过,秦子规知道自己娇气,所以早就做好了他走的准备,秦子规知道自己喜欢他,所以承诺一定会尽快回来找自己。
秦子规什么都知道,想到了,甚至连申请全奖,不多用小姨家一分钱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有去想,他这么优秀的人,本来也该有他自己的锦绣前程和梦想。
盛衍突然间替秦子规觉得委屈无比,他不想让秦子规一个人背井离乡远走,也不想和秦子规被迫分开哪怕一年两年,更不想秦子规为了他而牺牲掉原本的人生。
一种抽搐的绞痛涌上他的腹部,连站直都困难。
可当许女士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还是挡在秦子规身前,忍着疼痛道:“我觉得不好。”
许轻容无奈道:“阿衍。”
盛衍很执着:“妈,秦子规不会出国,我也不会出国,我们也没有误会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就是喜欢秦子规,就是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的那种在一起,我不想跟他分开,我说过的,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我不可能说话不算数,你要怕学校追究,大不了我们一起退学。”
许轻容知道自家儿子倔起来是个多倔的性子,也知道他是一根筋,生怕他是没分清对秦子规到底是依赖还是喜欢,就一条路走到黑。
听到他这话,只能继续耐心解释道:“阿衍,妈妈不是一直不准你们在一起,只是你们还小,根本不懂……阿衍!”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盛衍就捂住肚子弯下了腰,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额头甚至渗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
许女士从来没见过盛衍这样,一下慌了神,想上去扶他,盛衍却已经被秦子规圈在了怀里。
盛衍额头抵上他的肩头,整个人靠着他,疼得连呼吸节奏都乱了,却还是无力地挤出几个字:“秦子规,你不准走。”
“好,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阿衍,你听话,放松。”秦子规看见盛衍这样,一时也顾不上其他的了,一边哄着盛衍,抚上他的腹部,一边回头道,“姥姥,阿衍可能又胃痉挛了,红糖姜茶煮好了吗。”
本来一直在厨房等着许轻容和两个小孩说完事情的老人家,闻言立马端着红糖姜茶跑了出来,看见盛衍这样,顿时急了:“许轻容,我让你好好跟两个孩子说,你就是这么好好说的吗!”
许轻容也很无奈:“妈,我只是说让他们暂时分开静一静……”
“分开什么分开!你凭什么让他们暂时分开!来,衍衍,喝点红糖水,喝了肚子就不痛了。”姥姥看着盛衍一张脸惨白得没了血色,手上还紧紧抓着秦子规衣角的样子就心疼。
而盛衍这次的胃痉挛似乎比以前来得都急,都严重,他也不想让秦子规和姥姥担心,可是一口红糖姜茶下去后,他一个没忍住,直接侧身,“哇”的一声,全吐在了秦子规身上。
秦子规从小就爱干净得过了头,衬衣上沾上一个泥点都会嫌弃得立马换下,可此时此刻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丝毫不觉得盛衍吐出来的东西脏或者恶心,不闪不避,只是一把打横抱起盛衍。
然后对许轻容道:“许姨,你去开一下车,送急诊,姥姥,病历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姥爷,你帮忙灌个热水袋。”
说完就抱着盛衍匆匆往门外走去。
像是同样的情景他已经遇到过无数次,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无数次。
许轻容一时也顾不上其他的,只能胡乱拎上包,匆匆跟上。
她从来没见过盛衍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送到医院的时候,看着偌大一个医院大厅,她完全没有头绪,只能看着秦子规熟门熟路地挂好急诊,对医生如数家珍般地把盛衍的过往病史,用药史,过敏史,一一列举了出来,然后哄着盛衍挂上水,安顿好在病床上,还不忘麻烦护士把输液的速度调成了盛衍最适应的速度。
许轻容就只能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真正地意识到,原来关于盛衍的这些种种,她都并不知晓。
她的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她依旧是个生疏稚嫩的母亲。
像这样一走就是两个月的日子,在过去的岁月里并不少见,她以为自己在尽力给盛衍爱,盛衍也从来没抱怨过缺少她的陪伴,她就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可事实是,她所缺席的那些日子,是另一个被盛衍叫做子规哥哥的孩子填补起来的。
她看着病床上的盛衍像只寻求避湾港的小猫一样,紧紧地攥着秦子规的衣角不放,而秦子规也就任由他拽着,保持一个很累又很僵硬的姿势,一边给他敷着热水袋,一边低声哄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很坏的母亲。
她走出病房,坐在长椅上,低头看着照片上两个少年的笑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是对的。
她并不是古板执拗,她只是害怕,怕自己的孩子会受到伤害,攻击,会不开心,会后悔。
哪怕再大一点呢,大到他们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她也不必来当这个坏人。
她就这么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秦子规出来,低低叫了声“许姨”,她才抬起头。
然后发现这孩子怎么长这么高了,肩膀也宽,看上去像是一个大人了。
可是到底只有十几岁,最是年少荒唐的时候,真的能对往后几十年的岁月负责吗。
许轻容轻轻叹了口气,替他理了理被盛衍蹭乱的卫衣下摆,呕吐出的姜汁在衣物上浸出很深的痕迹。
她说:“子规,先回家换身衣服吧,你小姨还在家等你,许姨也想再和阿衍好好聊聊。”
秦子规没有拒绝:“嗯,好。不过阿衍不止是胃痉挛,急性胃炎也犯了,他一发炎就容易发烧,到了后半夜您记得看着点。”
“放心吧,他姥姥姥爷也在。”
秦子规知道他和盛衍终究有这么一关需要走,他不想让任何一个盛衍在意的人为难,淡淡应下后,独自撑伞走进了南雾秋日渐凉的雨夜里。
许轻容也站在病房外想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回到病房,盛衍果然已经睡着了。
白日里总是鲜活爱笑爱闹的少年,静静地蜷缩在病床上的时候,手上紧紧攥着被角,像是生怕失去什么。
她摸了摸盛衍苍白的脸颊,问:“妈,阿衍每次生病都这样吗。”
盛衍姥姥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阿衍生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七个月大的早产儿,又没有爸爸,还没满周岁,你就开始满世界乱飞,他能健健康康长这么大,多亏了小子规啊。”
自从他们长大以后,已经很久没人叫过秦子规小子规了。
可是那个时候,秦子规其实也就是个孩子。
盛衍姥姥像是想起许多往事,眼眶有点红:“轻容,有的事,或许你会觉得是我溺爱两个孩子,但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了,你就知道,我们什么都不图,就图孩子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们年纪小,担心他们只是荒唐胡闹,可是你以为我这个老婆子这么久以来,什么都没看出来?”
许轻容闻言看向了她,神色似有惊讶和不明白。
老人伸手摸了摸盛衍胸前的子弹项链:“你知道阿衍曾经弄丢了这个项链吗?”
许轻容没说话。
老人自顾自道:“那是今年夏天最热的时候,阿衍皮,弄丢了,子规本身就晒不得太阳,但是就沿着那条街,足足找了三个小时,找到中暑,然后还没休息,就被江家老太太赶出来了,你说如果是你,这时候你亲爸捧着金山银山来接你,你会走吗?是我,我肯定会?可是子规没有,因为他要陪着阿衍。”
“可能你们都不明白,都这么大人了,到处都是朋友,到处都可以联系,为什么非得陪着,那是因为你们都不知道,这两个小孩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是,你们对他们都很好,从来不缺吃,不缺穿,可是你们那时候太忙了,子规没有爸爸妈妈,寄人篱下,他什么苦都不能说,阿衍呢,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妈妈也一年到头不着家,可是都才多大的孩子啊,哪能不想父母的。
“我经常夜里起来就看到,小盛衍就抱着小子规在那里呜呜哭,说想妈妈,想爸爸,小子规也就那么大一点,他也想,可是他不能说,他就抱着阿衍,忍着不哭,两个孩子,一抱就是那么一宿。”
“你们还总说子规太惯阿衍了,可是他不惯着能怎么办,阿衍小时候多娇气啊,身体又不好,又挑食,又爱生病,家里又常没个大人,你能知道六岁的小孩子背着五岁的小孩子去看病是什么样子吗?”
“他那时候自己不敢问秦茹要零花钱,偷偷攒的一块两块还要买糖哄着阿衍吃药,自己都是犯困的年纪,晚上还要醒来给阿衍盖被子,阿衍不吃的鸡蛋胡萝卜,都是子规哄着吃下去的,就是这么哄着哄着,才把阿衍哄这么大的。”
“这十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这两个小孩子就是这么相依为命过来的,你们谁都不明白,可是到了现在,你却非要把他们分开,你凭什么把他们分开呢。”
老人的眼眶红得厉害,看着床上躺着的少年,眼里全是心疼。
许轻容眼角也有些酸,她伸手想把被角从盛衍手里拽出,让盛衍睡得舒服一些。
然而刚刚一碰,盛衍就像宝贝一样往回一抱,然后哑着嗓子道:“妈,不要让子规哥哥走好不好。”
许轻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盛衍像是做了什么噩梦,难受得厉害,又像是半睡半醒之间的迷迷糊糊,连嗓音都有些哽咽:“妈,你别让子规哥哥走。”
甚至就连盛衍自己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他只是感觉到有人想让他和秦子规分开,然后他看见秦子规一个人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太阳,没有蔷薇,没有蝉鸣。
他怎么叫秦子规,秦子规都没有答应,而他回过头,发现他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没有秦子规了,没有人会抱着他,惯着他,纵着他了。
他不是有小狐狸的小王子了,他不可以再任性胡闹了。
他没有秦子规了,秦子规没有家了。
潜意识里一直重复的恐惧让他感受到心里一阵一阵的抽疼,直到他蜷缩起身子,再也直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