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规定任职年限,从京城派过去的官员便减少了和本地官员站到一方的可能性,比起肃北,他们应当更想回到京城这个权利中心,那么,他们便会为了自己身上的履历更好看而自发为朝廷看着肃北。”
沈郁垂眸,继续道,“任期一到,他们便会回到京城,肃北发生的种种,只会成为他们晋升的台阶。”
只要他们的利益不是和肃北官员捆绑在一起的,就不用太担心他们会走到一起,对朝廷不利。
商君凛认真思索一番后发现,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方法。
大桓官员的流动性其实不大,除非能力特别突出或者在朝中有人的,更多的人被派到某个地方去后,极大可能就会一直留在那里。
如果不是像肃北这种情况特殊的地方,这样的好处很多,官员对某一个地方越熟悉越了解,管理起来越得心应手。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肃北灾情,旱灾一日不缓解,他们就一日不能放下心来。
方大人和隐龙卫的人一方在明一方在暗,逐一摸清肃北的情况。
方大人带着官员继续往北走,越往北,灾情越严重,这些从京城过来的官员也越沉默。
他们何曾见过这般如炼狱般的场景,以往顶多也就通过各种文献了解大灾害,文字哪比得上亲眼所见震撼?
见的越多,他们对肃北官员的不作为意见越大,尤其是不止一次从当地人口中得知,若救灾的人能早点来,说不定就不会死那么多人时,心中的愤懑更是达到了巅峰。
“那么多人,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只要肯将肃北军的军饷分一口给他们……”说话的年轻官员声音哽咽。
没有人出声,任谁见了这一幕,都发不出声音来。
一贫如洗的破败屋子里,枯瘦的母亲身上没一块好肉,她的孩子正蜷在她怀中,嘴里还含着一块未干的血肉,那肉很明显是母亲从身上硬生生咬下来的,母亲到死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
“如果我们能再来早一点就好了,再早一点,说不定就能救下这对母子。”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没有一人嫌弃这味道刺鼻,他们只感到心中一阵阵刺痛。
一路走来,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惨烈现场,本以为见多了会心生麻木,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眼前的场景无论见多少次,都无法麻木。
“方大人,我们真的能救肃北吗?”良久,有个年轻的官员忍不住问,他的脸上尽是茫然。
“自然能救,”方大人掷地有声回答,“这一路走来,我们已经救了很多人了,朝廷那边也筹集到了足够的物资,大家再坚持几天,他们就快到了。”
方大人一一从众人脸上看过去,他知道,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对这些年纪不算大的官员有很大冲击力,他也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迷茫,因为曾经的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大家打起精神来,陛下已经传来消息,这次一同过来的,还有各地自发愿意来帮忙的百姓,灾款也来自大桓诸多百姓的捐助,肃北不会被大桓任何一个人放弃!”
肃北主城。
富丽堂皇的大殿里,穿着单薄舞衣的年轻女子随着音乐舞动身姿,身着华贵衣衫的男子举杯相庆。
“那个方均,我们就任由他这么走下去么?”
“别坏了大人的计划,他想看看肃北受灾的真正样子,那就让他看,他自愿与流民为伍,到时候被流民不小心伤到,也与我们无关,荀大人,你说是不是?”
荀朝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四周,喝下杯中的酒:“自然,我们也不是没劝过,是他一意孤行,真出了事,哪能怪到我们头上?”
“正是这个理,来,继续喝。”
荀朝与他们虚与委蛇完,回到自己的府里,他虽不是肃北最大的官,地位却也不低,回府后,管家迎上来。
“大人喝酒了?”
“是,康大人相邀,不好推辞,席上有不少同僚,还谈起了流民的事,自古以来,流民都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管家眼中暗芒闪过:“大人可要先洗漱一下,老奴去给大人叫碗醒酒汤。”
方大人抚了抚额头:“是有些头晕,扶我进去吧。”
黑暗中,一片黑色衣角悄无声息划过夜空。
不起眼角落里,一个身穿灰袍的中年男人拐出了院子,一路走到街角。
那里正停着一辆看似不起眼的马车。
“可有发现?”马车里传来不辨喜怒的声音。
“回大人的话,一切照常,府里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灰袍男子小心回答。
荀府。
荀朝揉了揉有些疼痛的额角,他刚刚在院子里是故意和管家说那些话的,为的就是将消息传给藏在荀府的隐龙卫,管家也是隐龙卫的人易容假扮的,但府里有别人的暗探,负责往外传消息的,是另外的人。
京城。
由各地筹集的物资逐一运向肃北,京城最先得到消息,也是最先行动的,其他地方稍远的,将会迟一些出发。
除了大夫,各地还召集了一些青壮一同过去。
酷热的夏天接近尾声,京城下了一场雨,天气凉快了不少。
“肃北还是没下雨吗?”沈郁望着窗外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
“没有,”商君凛皱眉,“肃北虽然少雨,但像今年这样长达几个月不下雨的情况少之又少。”
关于肃北几个月不下雨的问题,百姓间已经议论开,大旱往往伴随蝗灾,肃北五六月份的时候已经遭受过一次蝗灾,若不然,也不会颗粒无收。
“若是长久不下雨,恐怕会有不好的流言。”
沈郁一语成箴,没过几天,各地陆续有流言出现:
据说肃北大旱,是上天为了告诫帝王,勿行不仁之事,也勿要随意打破祖制……
可以看出,每一条都是针对商君凛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第117章
这些流言就差没指着商君凛鼻子说,如果不是你折腾这些,肃北也不会大旱,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了。
流言被发现的时间很早,尚且不成气候,说来好笑,能这么快被发现,还多亏了各地的百姓。
“阿郁之前不是提过一嘴,说可以在各官府设置一个‘意见箱’,百姓有什么想法可以匿名写信放进去,这两天,不少官府都在‘意见箱’里看到了说起这件事的信,他们不敢耽误,当即就将信整理好了交上来,不止有京城的,还有从各个地方上传来的。”商君凛说起这件事脸上不见生气之色。
这种事对帝王来说,再正常不过,不管什么天灾人祸,总有那么些人喜欢将罪名安在当权者身上,不说其他,历任大桓皇帝都遭遇过这种事。
“这些人以为,将罪名安在陛下身上,就能达成目的呢,”沈郁行云流水为两人斟好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商君凛面前,“不论他们是什么目的,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然沈郁早有预料会发生这样的事,但事情真发生了,他还是觉得生气,商君凛尽心尽力为大桓做事,知道肃北的情况后,也用了最大努力去解决这件事,结果可好,到头来,这些都成了攻歼他的“罪证”。
“别为这事皱眉,”商君凛伸手摸了摸沈郁脸颊,“又不是什么大事,有阿郁提前做的预防在,他们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这不,刚有流言就有百姓告诉我们了?”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想听他们说陛下的坏话。”既然猜到了那些人会做什么,沈郁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无论是“意见箱”还是面向民间所有百姓的报纸,和背后与京城传递消息的特殊渠道,都是为了应对这件事。
百姓是最容易被扇动的,那些人想要激起百姓对商君凛的不满,一开始肯定会找人在民间散播谣言,故意歪曲事实,夸大某一部分引起百姓的愤怒,然后进一步抹黑。
这种事不止发生一两回了,沈郁列了几起,从中总结出套路,然后逐一化解。
其实很容易,对方能接二连三的成功,完全是借了信息差的光,百姓对朝廷不了解,对商君凛更不了解,所有印象都是通过从他人口中得知,是好是坏全看说话的人,沈郁则是直接了当告诉他们,朝廷做了什么事,陛下做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比起从不知道是谁的人口中听到,百姓显然更相信朝廷给的信息,毕竟肃北的前例在这里摆着,肃北每日的情况他们可都是从朝廷那里得知的。
省去了中间人传话可能会造成的信息差,朝廷直接将信息传下来,更客观,更直接,再加上沈郁在《归春记》里写了一些对主人公展现的阴谋,百姓在看完后,会不自觉记住这些,遇到类似事情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和戏文里一样也是阴谋呢?
总之,在种种原因的加持下,事态非但没有按照幕后之人所想的那般发展,反而转手被听到的百姓上报给了朝廷。
茶楼里。
“京城昨晚又下雨了,也不知道肃北情况怎么样了。”
“前两天传回的消息是那边还没下雨,不过我们筹集的物资已经快运到了,希望能早日派上用场。”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到处都下雨了,为什么肃北不下雨?”有个身穿灰衣的面生男子突然开口。
正在说话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半晌后,有人笑着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什么好奇怪的,昨晚京城下雨又不代表大桓所有地方都下雨了。”
“对啊,每个地方的天气不同很正常啊,有时候京城还一半下雨一半出太阳呢,不往远了说,就说昨天晚上,也不是所有地方都下雨了吧。”
“对啊,我家那边就没下,今天听你们说我才知道有很多地方下雨了。”
灰衣人吃了个瘪,再想说什么,可惜周围的人已经谈起了别的话题,看他的目光就像是看个没文化的汉子,差点把他气个仰倒。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朝廷准备在京城开学宫了,到时候不止会收男学子,也会收女学子,据说教的东西也很多,不拘于科举入仕,还可以通过学宫的考试直接进入工部等部门任职。”
“咦,我家那小子死活读不进去书,我本来都不抱希望了,如果能学点别的进入朝廷做事,总比一辈子跟我一样在田里忙活好。”
“这事你从哪听来的啊吗?靠谱吗?”
“民报啊,不过就提了一点,估计朝廷现在忙着肃北的事,暂时分不出精力来搞这个。”
“能收女子,那我能将我家闺女也送去吗?”
“不是,你们不觉得女子为官有违常理吗?”灰衣人听他们说了半天,甚至开始兴冲冲设想将自家闺女送进学宫的事,忍不住开口。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呢,怎么就觉得女子不能为官了?那戏里鹂娘最后不是也当了官?可比那身为男子却是贪官的人做的好多了。”
“你也说了那是戏里……”
“那又怎样,我就幻想一下我闺女当大官的场面不行啊,你不喜欢就不听啊。”
“他家那闺女有见过,聪明伶俐,和鹂娘一样,将来肯定是个好官。”
大家在一起唠嗑本就是图一个开心,中年汉子为人忠厚,家里就一个姑娘,那姑娘聪明又讨喜,大家乐得捧他的场。
其实他们不过说着玩玩,半开玩笑的话谁都不会太放在心上,可惜灰衣人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是真情实感接受了女子为官的事,呐呐咽下未尽之言。
他本来还想说女子为官有违天和,肃北大旱说不定就是因这个原因,眼下是怎么也不敢说了。
“对了,你们所说的捐赠一事,赈灾不应该是朝廷的事吗,为什么要你们出力?”
“身为大桓子民,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做了,总不能事事都指望朝廷吧,朝廷也不是没出力。”
灰衣人再次咽下要说的话,他属实不懂了,这些人怎么事事向着朝廷?好像突然聪明了起来似的,以前也没这么难忽悠啊。
茶楼的气氛依然热闹,说书人说着根据肃北传回的消息改编的故事,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关注肃北的事,讲这样的故事大家都爱听。
灰衣人又观察了一会,确定没有下手的机会,灰溜溜离开了茶楼。
在他离开后,不远处坐着的两名男子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小巷子里,灰衣人低头疾走,他得赶紧将这边的消息汇报上去,他们似乎被骗了,原本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突然,灰衣人停了下来。
两名穿着相似衣服的男子一左一右拦在他前面:“这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先生,可否随我们走一趟?”
“你们是谁?”灰衣男子警惕地盯着他们。
“等你跟我们去了,自然会知道我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