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楼的客人本就多,甚至不乏官员狎妓的。今日乃是花魁之夜,人来人往,更是堪称盛况。不过半个时辰,宋訾就从拥挤人群中看到好些熟面孔,有一部分还是他家老爹的同僚,一个个腰肚混圆,红光满面的,还有一些是他上学时候就很有名的纨绔子弟,这其中就有之前在书店骚扰他的纪武。
正是因为云香楼靠山高,客人非富即贵,审刑司动起手来才不容易。站在厢房里的宋訾不由朝着楼下那些熟面孔投下鄙夷的目光,有几个人模人样的,没想到进了青楼就色眯眯的摸小人家姑娘的小手,真是大开眼界。
这一幕落到凌夷眼中,后者对他反倒印象好了几分。今日这案子,其实也算是对宋小七的入门考验,人装得再好,在紧急时刻就容易失了分寸,露了马脚。
宋小七进门时就不看姑娘们一眼,眼神清正,毫无淫邪之意,如今对朝臣不自控愤然的做派,的确是符合耿奇调查来的那些资料,只是朝堂是大染缸,也不知道这少年后面还能保持几分如今的纯真。
“小雪,去把我那套压箱底的头面拿来。”
徐娘半老的老鸨嗓音尖细刺耳,一下子把宋訾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见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抬头面费力,他上前去帮了一把。
点缀着各色宝石的头面被稳稳当当的压在了梳妆镜前美人的头颅上,美人如灼灼牡丹,光彩夺目,繁复的宝石头面压在脑袋上,可谓是相得益彰,越发艳丽逼人。
“这一身真的是太绝了,要是我……”老鸨话说到一半,目光扫到“花魁”袖摆里露出一角的银光后住了嘴,好险,作品太得意,她差点忘了今日的花魁可不是什么楼里的姑娘,是还人情来查案的审刑司司长。
楼里死人常见,若非死了几棵摇钱树,人心惶惶的,云香楼的老鸨是绝对是不可能和人憎人畏的审刑司打交道的。
她堆着笑:“宴会还有一刻钟开始,您且等一等。”
“你好好照顾云姑娘。”
宋訾应了一句:“知道了。”
他之前说的话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的,今晚没扮嫖客,主要是扮起来不像。负责高价拍卖花魁的换成了审刑司另外一个擅长易容之术的人,宋訾真正的职位,是伺候花魁的丫鬟。
丫鬟就丫鬟,比嫖客是强多了,宋訾扯了扯自己身上鼓鼓囊囊的裙子,小腿上还绑着各种杀人的利器,对上贼人的时候,可以直接取人性命。在衣服里藏东西这种活,他做了千百遍,熟练的很。
“赏花宴”很快如期开始,几个穿着红衣的姑娘跳舞助兴之后,宋訾陪着新鲜出炉的女装大佬出场,他今夜负责给凌夷抬裙摆,以及时刻监测云香楼的情况。
楼里的岚妈妈红光满面地在前台报幕:“今日出场的,是咱们云香楼的云霄姑娘。”
上了浓妆的凌夷容貌绝伦,一露面就直接炒热了整个楼的气氛,报数声此起彼伏:“五百两!”“我出一千两!”
凌夷当然是不可能被真嫖客拍下来的,最后竞争成功的只会是他们自己人。
按照他们的安排,贼人会选择在花魁的初夜动手,很有可能动手的不知一个人。但是这些贼人肯定会想不到,今夜就是他们的丧命之时。楼里的人撤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姑娘们和热情的客人。
宋訾用沾了解药的帕子捂着脸,看到细细的迷药的管子吹了进来,就在这个重要时刻,外头突然骚动起来。
门外有人大喊了一句,然后楼道里都吵闹起来:“人跑了!跳楼走了,快追!”
宋訾听得动静不对,打开窗户一看,惊呆了。云香楼外围了一圈人,一个个身披兵甲,手持银枪,威风十足的样子,把整座云香楼围了个密不透风,还有好多人抱着头蹲在地上,看起来很狼狈。
他怨念地看了凌夷一眼:“老大,你要闹这么大的动静,干嘛还自己亲自上。”难不成是有什么女装的特殊癖好。
凌夷一把扯下了沉重头饰,表情阴鸷:“这不是我们的人,是羽林军。”
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想要离开,结果被强行拦了下来,为首的羽林军表情有些得意,他朝着底下的人摇摇了头,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都被按了下来。此人高高举起手中令牌:“天子有令,云香楼一个都不准走!不管什么身份,全部都给我抓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訾:不要进青楼,会遭遇不幸
第12章
楼里的姑娘跑不了,嫖客却纷纷往外冲,宋訾将房门打开一条细缝,立马看到了在二楼左顾右盼的同僚,不是旁人,正是此次行动中负责扮演嫖客的宁庄,宋訾当即把门缝拉得更开,冲着对方招了招手:“在这边,我们在三楼。”
二楼是化妆间,为了让贼人没那么容易逃脱,他们特地把花魁接客的房间安在了足够高的三楼。
后者看到宋訾的脸,快步跑了上来,气喘吁吁的说:“司……司长,贼人……那犯了命案的贼人已经悉数被抓。”
凌夷问:“怎么被抓的?”
宁庄表情格外微妙:“杀害这些无辜女子的共有两人,是兄弟二人,一个负责放风,一个负责作案,轮流施行犯罪。他们第一时间发觉不对劲,在墙上挂了绳子,试图从后门逃跑。守着几十个羽林军直接大麻袋套进来,他们就被当场逮住了,身上的武器和迷药全部掉落出来,咱们候着的兄弟认出了凶器,确定了这两人就是凶手。”
宋訾听到这里心中松了口气,凶手没能逃走就好,至少今日没白忙活一场:“这什么案子,还值得两边办案。不是说咱们审刑司和羽林军关系不好吗?”事情闹的这么大,何必让凌夷男扮女装做花魁。他们都没和贼人直接对上,安排云香楼原定的花魁人选不就好了。
宋訾十分不理解的看向女装状态的凌夷,他们这位审刑司司长向来心狠手辣,不像是会为了保护云香楼妓子做出这种牺牲的人。
凌夷都不用看就知道宋訾在想什么,声音是和扮相完全不同的低沉沙哑:“羽林军不是为了这案子来的。”
宁庄连连点头附和,嘴角边粘上的小胡子都不受控制的抖了抖,贼人以这种方式落网,这谁能想到呢,他们审刑司也没想到啊。
宋訾不由咯噔一声,他听见动静起就觉得心神不宁,不会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吧:“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气不接下气的宁庄总算是记起来自己冒险冲进来的重点:“他们似乎是奉命抓反贼,我还是头一回看这群家伙油盐不进的样子,头领,咱们在楼外守着的兄弟都被直接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呀?”
羽林军的队伍来的突如其然,而且声势浩大,周边看热闹的因为靠得太近,都被抓了几个,剩下的人群瞬间做鸟兽散,在云香楼附近清理出一圈无人的真空带,他也是隐隐约约听到反贼相关的字样。
听到反贼一词,宋訾不由心中一凛,他随即反应过来,这里是云香楼,不是左相府,造反的事情和他们一大家子现在还没关系。还好还好,书里凌夷带领审刑司横行霸道十几年,这次肯定没事。
他刚放下心,身披铠甲的士兵们从外包围圈进了云香楼,全副武装的二十人小队在宽敞的门口大厅分成四只队伍:“去房间里搜查!”
士兵们手中的银枪和长剑齐刷刷对准合拢的木门:“羽林军奉旨搜查,赶紧开门。”
这些人实在是很不耐烦,第一个房间也只给了几秒钟的时间,数了三声就直接踹门。有些不够结实的木门都被踹飞半边,里面的情况瞬间一览无余。
“队长,没人。”守着门边的小兵探头探脑。
那小队长神气十足:“愣着干什么,进去搜!”外围有人把守,一个漏网之鱼都别想逃。
还有房间正在办事的嫖客处在兴头上,被突然闯进来,直接给吓软,姑娘家则是尖叫连连,拿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身子。对着自己的房间门刚打开时候,宋訾连忙别过头。
他一侧过脸,正好和站在旁边的凌夷对上眼,宋訾随即一本正经的开口:“老大,别看,看了这些玩意要长针眼的。”
来云香楼这种销金窟消费的大多非富即贵,贸然被打扰,有些暴躁的客人难免骂骂咧咧:“你们知道老子是谁?!老子亲爹是刑部尚书!你们头领呢,我要见你们的马头领。”
刑部尚书在本朝是正三品的大员,平日里羽林军瞧见了,自然是要给几分面子。
这位刑部尚书的儿子,还是宋訾的熟人。发飙的纪武直接被更暴躁的一号小队的小队长重重踹了一脚:“圣命在身,在场人士全部抓走,什么马头牛头今天在老子这都不好使。不管你是谁,双手抱头,一律给我出去蹲着!”
动静闹得这么大,绝大部分客人听到声音都自己打开门走了出去,规规矩矩抱头蹲在角落里。空荡荡的大厅很快蹲够了一排人,男的大多通身绫罗绸缎,衣着华贵,女的不少衣衫轻薄,香肩半露,捂着脸哭也显得风姿绰约,楚楚可怜。
这画面,这场景,宋訾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他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不就是大型打黄扫非现场吗!只是曾经他是拿着手机幸灾乐祸的吃瓜群众,而现在的他却成了社会新闻中重要当事人之一,而且他还可能是被抓的那一个。
宋訾一时间难以接受:“老大,当初你给我安排的剧本里可没有这一出啊。”
羽林军多是世家子弟,好些还是纪武和他的昔日同窗,这些家伙连尚书儿子都不认,和他们审刑司的人对上,可不得借机报复。他的脚趾绷得紧紧的,恨不得直接当场扣出一条逃生通道跑出去。
脚感有点不太对,宋訾低头一看,对了,他穿的还是女装,现在是伺候花魁的贴身丫鬟!他连忙把门一关,脱掉外面那层桃粉色的蓬蓬裙,见凌司还没动静,宋訾好心拉了他一把:“还愣着干什么,快脱啊!”
台下和台上离得远,凌夷化了浓妆,不了解他的人认不出来,可负责抓人的是和审刑司矛盾重重的羽林军。都说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真要穿着这身裙子被羽林军押走,那今儿个可就是这位凌统领的社死之日,作为见证者,他可不想被自己未来的上司穿小鞋。
凌夷偏灰色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双手扯住衣摆两边,直接哗啦一声,撕了身上纱幔层层叠叠十分累赘的长裙。
衣帛撕裂声响起的瞬间,上了门栓的房间门被人从外大力破开,衣服换到一半的宋訾下意识看过去,对上了一张覆盖着面具脸,一半金一半玉,面具露在外面的部分就只有一双冷冰冰的眼睛,连下巴都遮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宋訾觉得对方露出的眼睛有些眼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副镣铐就咔嚓挂在了他的手腕上,男人的声音和这副华丽沉重面具一般,如同金玉相击,可惜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
“带走。”男人随即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只冷酷至极的丢下一条命令,“押入天牢。”
宋訾也顾不得去想这青年哪里看过,当即为自己振臂喊冤:“我是审刑司的人,来楼里办案的,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殃及无辜啊。”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毕竟喊冤的人并不止是他一个,宋訾最后还是和其他人一起被抓了起来。好在有这么多难兄难弟,宋訾甚至还在队伍里看到了耿奇那张熟悉的刀疤脸,很显然,这几位就是那个守在外面被殃及的倒霉蛋。
半个时辰之后,宋訾折了根稻草在地面画圈圈,看了眼其他拥挤的牢房,好像他的运气还好一点,被分配了一个尚算干净的单人间,虽说是在角落里,可没有像那群嫖客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牢房里,肉贴肉,人挤人的。
想想这么多人比他更倒霉,宋訾心里好像稍微平衡了一点点,他就说了,和青楼犯冲,审刑司一群人都没听他的。
附近牢房里有不少宋訾的熟面孔,凌夷却不在这,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成功自证身份,被放出去了。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有些瘪的小肚子,希望凌大司长办事效率高一点,尽快让同甘共苦的兄弟们离开这地方。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牢,说实话,滋味一点都不好,还能看到灰耗子在昏暗泥泞的道路上蹿来蹿去。宋訾怨念的想:这个时间点,他本来应该待在有阿言的小院,和阿言一起吃点心的。
无聊的时光特别难熬,在数蚂蚁数到第一千零九百八十只的时候,宋訾的牢房前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他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凌夷:“没事了,你出来吧。”
效率还算高,看来羽林军胆子没那么大。宋訾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从空荡荡的牢房里走出来。
凌夷的嗓音比之前还沙哑:“你脚怎么了?”
宋訾摆摆手:“没事,蹲久了,有点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察觉凌夷身上的血腥味有些重。
宋訾问他:“司长,咱们现在怎么办,各回各家休息吗。”
凌夷沉默片刻:“不,你还要上值。”
他用一种格外艰涩的语气道:“以后不许再去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了,别愣着了,快去上值吧。”
宋訾:……
他当初就说不去的鸭!
第13章
关押宋訾的天牢就设在宫城之中,云香楼开始营业的时候差不多是日落西山的黄昏时刻,等他被放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看不到云霞,取而代之的是稀疏的月光和散落在弯月旁边的几颗黯淡星子。
天牢里潮湿阴冷,重新回到地面上,微凉的夜风尚未完全吹散白日太阳炙烤地面带来的余热,宋訾一下子感觉温暖起来,仿佛重归人世。坐牢的滋味不好,不想再尝试了。
“咕……”
宋訾肚子叫了一声,一下子把他从感慨状态拉回现实。他本来想到宫门外买点吃的垫垫肚子,结果这个点已经到了宵禁时分,卖烙饼的老伯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收摊回家了。
白日里热闹的市井空荡荡的,除了点着灯的宫墙,只剩下一片空地,生长了几十上百年的树木在月光中投下婆娑树影,在风中呈现张牙舞爪的形状,高大宫墙上蹲着的石形神兽在昏暗中落下投影,跟着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阴森怪物,好好一片空地瞬间成了吞噬人心的魑魅魍魉聚集地。
宋訾轻轻拍了拍自己瘪瘪的肚子,忍一忍,熬到去小院就能自己做了。他打定主意,便直接冲去城门处交接换值,心里惦念着阿言,他走得特别快,没一会儿功夫巡逻完一圈,直接敲响了小院的门:“阿言,是我,小七。我今天有正事耽搁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来晚的,你已经睡下了吗?”
从外面看,小院整体黑咕隆咚的,也没有点灯,也许是阿言等得太灰心,早早上床睡了。
“门没关,你直接进来吧。”在宋訾敲第二遍门的时候,屋内终于传来阿言的声音,和早上相比,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似乎心情不太好。
宋訾嘎吱一声把门推开,反过身又快速关好,把木栓插上,机关锁咔哒一声落下。往日里只要在清醒状态下就会出来迎接他的阿言不见身影,但是靠近书房的地方,亮着一盏有些昏暗的小橘灯。
灯光十分微弱,院子的围墙又很高,这或许就是他在外面没发现阿言亮灯的缘故,宋訾没多想,经过菜地的时候直接摘了一根黄瓜,用井水冲了冲,咔嚓咔嚓咬掉大半截,然后又薅了一点儿青菜,准备待会儿在打上两个蛋,吃一碗简单的青菜鸡蛋面。
云香楼里倒是有不少点心茶水,可是那种地方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加了一点助兴的料,他哪里敢吃。
在灶台煮面的时候,待在屋内的阿言出来了,他手上提了一盏菱形青铜小灯,身上就穿了一件轻薄的里衣,是一块完整的月白丝绸剪裁而成,没有太多繁复的配件,袖摆宽大,飘飘如仙。阿言还用金冠束了长发,站在月光下,好像随时都能随风而去,羽化登仙。
宋訾往炉灶下方丢了一根细木柴,小锅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的沸腾开,宋訾抓了一把面扔进去,等待面条煮熟的解释了一句:“我一下午没吃,煮点东西吃。”
“阿言,你吃过了没有?”宋訾随口一句话把仙人拉进人间烟火之中。
后者摇摇头,他站立的地方正好处在月光和黑暗的交界处,错落的光线让平日里风情万种却又温柔似水的美人多了几分奇诡感,阿言的声音轻得像是转瞬就散入了空中:“你说今日会来,可是一直没来。”
他没说任何怪罪的话,也没有发脾气,只是简简单单的用平常不过的语调阐述了一个事实,宋訾本就有些抱歉,意识到这话后面的含义,他的心脏瞬间是被人撞了那么一下,整个人都被汹涌而来的愧疚淹没。
他丢开锅铲,走到阿言身边,握住对方微凉的手,满眼心疼:“你怎么这么傻,我没来也别傻傻等着,这出门在外,难免有点意外事情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