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翻卷,蜿蜒铺成红色长廊,她一时间晃神,其实刚刚看着渡微牵着那个青年一步一步上阶时,她就有种错觉。仿佛那是人间的红妆十里。梅花细雪,苍天以证白头同心。
*
玉清峰是忘情宗十大内峰之一,占地中南。谢识衣带他走的应该是条不为人知的小路,一路上也没撞见几个忘情宗弟子。
言卿这一天头就没停过,歪头左看右看。
看花看雪,看树看鸟,像是要把那段他遗失的有关谢识衣成长的岁月,自己在脑海中乱七八糟拼凑个遍。
天地肃白,群山险壑。
言卿往上看,丝毫不吝啬地发出赞美说:“忘情宗不愧是天下第一宗,风光确实好。”
谢识衣道:“玉清峰有一处寒池,你可以在里面先洗经伐髓。”
言卿惊了:“你峰内还有这么厉害的池子?”真不愧是首席弟子。
谢识衣没回答,又问:“你上辈子是怎么修行的。”他顿了顿,加了句:“到魔域后。”
到魔域后怎么修行的。
胡乱修行啊……
但言卿怎么可能跟他讲这个,眨眼思考了会儿:“引气入体啊。怎么,难道你们上重天修行已经另辟蹊径了?”
谢识衣:“你若是重塑根骨,不能这样修行。”
言卿对自己恢复修为的事,其实从重生开始就有了计划。
修真界人人都把根骨看的特别重要,可修为至洞虚期得窥天命才会明白,肉体凡胎不过是容器。优异的灵根顶多让灵气更易入体罢了。
到最后,真正重要的,是对天地灵气的感知。熟知自己的五感、熟悉自己的神识,以最合适自己的方式,将其淬炼入丹田。
不过他现在炼气期,从头开始修行,必然也是条漫漫长路。
言卿听谢识衣说这话,还有些困惑:“为什么这样不行?”
谢识衣说:“你现在的丹田,接纳不了太多灵气。”
言卿:“……真的?”谢识衣现在是化神期巅峰,天下第一,说的话还是很可信。
谢识衣淡淡道:“你需要先碎丹。”
碎丹?粉碎丹田?
言卿:“那是不是很痛?”
谢识衣语气在山林间很轻,静静说:“不痛。”
言卿:“哦。”
乐湛说玉清峰百年无人,还真的就是百年无人。
峰回路转,是皑皑一地的雪,布满堆积散落的枯枝落叶。
不得志睡得昏天地暗,终于又醒了,觉得言卿袖子里闷,拿爪子戳了戳他。
言卿见四下无人,干脆把它放了出来。
不得志高高兴兴出袖子,还没来得及发表感叹呢,一抬头看见旁边的谢识衣,所有话咽回肚子里,缩到言卿肩膀上,安静如鸡。
谢识衣带他到了玉清峰的主殿,这里华丽寥阔,清冷得只有长风回旋的声音。言卿首先看到的是,玉清峰那藏在云海霞雾里的一林梅花,与之相比,忘情宗宗门前的梅花颜色都要稍逊很多。
这里是灵气正中心,生养的梅花,颜色也格外殷红。梅花立于悬崖间,前面有一块石碑。言卿被石碑吸引视线,刚想探头去看清楚上面有什么字。
谢识衣便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了过来,对他说。
“玉清峰有无数阵法,不要乱动。”
言卿:“哦。”
谢识衣穿行回廊,把他带到了一间厢房内,使了个小法术,屋内隔开了外面寒风细雪,屋内暖洋洋的。言卿一介凡人,到里面才感觉到了新生。纱幔床褥都看起来明贵舒适,里面的温暖和干燥更让困倦,他一下子舟车劳顿的疲惫潮水般涌上来。
谢识衣抬袖,一盏幽微的烛火亮起。他淡淡道:“你先睡会儿,我出去处理一些事。”
言卿以前也不是嗜睡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困得离谱,随口问了句:“你要去哪儿?”
谢识衣步伐微顿,说:“就在外面。”
言卿点点头。他很久没有这样毫不舍防备的时候了,身心全然放松的时候,困意是真的会加重。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梅花下落的声音。
不得志气到咬翅膀,震惊失色说:“你怎么跟他回家了!!”
言卿说:“嗯,这是你的新家。看看,喜欢吗。”
不得志:“……”不得志气到离家出走,但是又走不出谢识衣布下的阵法,只能憋气蹲在房梁上。
言卿没理他,上了床,就感觉陷入一片云里,阖目而眠。
*
回春派。
衡白没有跟着天枢他们一起乘坐云舟回去,因为他被留下来处理一些后续的事。
将洞虚秘境封闭,再将紫霄的遗物收集完毕后,他一转身,看到眼眶微红的白潇潇,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天枢那个闻名三百座峰的老好人都被整怕了,选择溜之大吉,把烂摊子留给他。可想而知,这少年有多恐怖。
衡白冷漠道:“别哭了。”
白潇潇其实也不想哭,但是他就是委屈,听到衡白的话,赌气地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衡白的尖酸刻薄在忘情宗是出了名的,他将时怼剑的粉末装在一个盒子里,又是一个白眼:“你难道不知道你哭得其实很招人烦吗?”
白潇潇吸吸鼻子不说话了。
衡白说:“扭扭捏捏,哭哭啼啼,我说你眼泪怎么那么多啊。”
白潇潇没忍住,嘟囔一句:“又不是我想的。”
衡白冷眼看着他。其实剖去一切看小丑看笑话的心情,重新审视白潇潇这个人,他觉得还挺新奇的。贪婪也罢,嫉妒也罢,竟然全然写在脸上,一眼能望穿全部心思。
南泽州这样单纯的人很少见了。
衡白一个人被丢下来,失去了和敬仰的谢师兄一同回宗的荣幸。现在心里烦着呢。白潇潇送上门来,他没忍住又刺了两句:“你身边不是还有一个未婚夫吗,那么眼巴巴馋令牌干什么,就这么忠贞不二?”
白潇潇被拆穿心思,眼眶微红,却固执道:“我没有馋那块令牌,我只是不喜欢燕卿那样的行为。”
衡白讥笑:“你连我都骗不了,你觉得你还能骗过谁。”
白潇潇不说话了。
衡白道:“天枢本来是答应带你回宗门的,只是没想到谢师兄也要一道回去。你这样的人,他可不敢让谢师兄再看到。”
白潇潇眼眶更红了,握紧拳头。
衡白冷冷俯视他:“我那时也真是挺佩服你的,那样愚蠢的心思,你居然就这么明明白白展现在谢师兄面前。”
“你当他是什么人?”
“白潇潇,我可以告诉你。世上如果真有人能骗过谢师兄,只会是他自己,或者是他自愿。”
衡白拎着盒子往外走,一秒都不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
白潇潇在后面沉默很久,忽然轻轻开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衡白抽了抽眼角。
白潇潇抬袖擦眼泪,语气轻微:“我现在受到的所有屈辱和委屈,都只是因为我救了前辈吗?”
衡白又抽了抽嘴角。
他算是明白天枢为什么逃之夭夭了。
衡白在离开前冷冷道:“你受的所有屈辱和委屈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吗?以及,你体内有紫霄留下的功力,这样的机缘,常人非历十方生死不可得。你还有什么不满。”
白潇潇擦眼泪的动作止住了,喃喃:“紫霄前辈的功力?”
衡白的剑落到他足下,他抱着装剑辉的盒子离开,不愿再搭理他一下。他是忘情宗的长老,对机缘一事早就看得很透。是福是祸,全看造化。
谢识衣走后,满山谷的桃花都谢了。光秃秃的枝丫朝向天空,依旧是那落魄荒凉的回春派,好像那一日的桃花落雨都只是一场梦。
他坐在石头上,抬头还是青灰的方寸之地,困住视野、困住思维。
一片枯叶落到了白潇潇的发上,他下意识抬头,看向了衡白离开的方向。
那里是……南泽州。
*
谢识衣坐在玉清殿的玉台高座上。一只蜂鸟穿行过巍巍风雪灼灼梅花,驻留在他手边。
他伸出一根手指,蜂鸟用喙轻啄他的指甲。
层层加密的传音漫散在宫殿里,肃杀冰冷。
“盟主,您吩咐下去要杀的人,我们已经杀完了。”
“紫金洲秦家秦长风,秦长天;萧家萧落崖,萧成雪;流光宗殷关,殷献。悉已魂灯熄灭。”
谢识衣玉般的手指再一转。蜂鸟碎为齑粉,被长风卷过。
他的手适合握剑,也适合握笔。剑尖所指处处是白骨,朱笔所写字字是杀机。
白色的绫布覆盖住双眼,雪衣无尘,墨发垂散,疏离清贵如天上仙人。
只有极少人知道,这样双手不染纤尘的仙人,染了多少血。
睡了一天一夜,言卿睡醒还是觉得腰酸背痛,九千九百阶真不是人能走的。不得志在认命过后,已经学会了自娱自乐,一个人蹲在墙角玩泥巴玩雪。
言卿头发乱七八糟散着,毫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哈欠,赤着脚往外面走。
不得志翅膀死死抱着他的头发:“冻死我了冻死我了,这雪啥时候停啊?!”
言卿懒洋洋说:“这个你要看峰主的心情了。”
他的步伐一踏入主殿,四下的青铜铃铛就开始响动。
谢识衣似乎也毫不意外。
言卿抱着不得志,站在宫殿门槛外,看他高坐殿堂,一时间恍惚了下。
其实很早以前,他都觉得谢识衣骨子里亦正亦邪。哪怕将来不为祸天下,也不会成为一个好人。没想到,他一步一步成为了现在清风霁月的渡微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