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捧上了他的脸,是略微干燥的触感。
贺平意把荆璨的眼镜摘了,放到自己的口袋里,然后用大拇指慢慢地擦去不住爬满荆璨脸颊的眼泪。他没有再问荆璨怎么了,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荆璨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但他起码可以确定,这不是因为生理上的疼痛。
两个人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泪水从荆璨的眼睛里流下来,贺平意就擦去,再流下来,他就再擦去。在荆璨都已经被自己的眼泪弄烦了的时候,贺平意却还在边给他擦眼泪边小声说:“没事的。”
可贺平意越是这样,荆璨就哭得越凶,他们两个人就在这样的循环里兜兜转转了很久,谁也不肯退出。
等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泪水终于停住,荆璨几乎已经没了力气。他主动借着贺平意的力量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整个人便立即被贺平意夹在怀里。
“可以走么?”贺平意搂着他,低头问,“我们去把奖品拿了,然后回家好不好?”
荆璨对着这两个问题足足反应了将近十秒钟,才缓缓点了点头。
两个人这样的姿势引得路人纷纷投来目光,荆璨听到别人议论的声音,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狼狈。他没有重新戴上眼镜,根本看不清路,便改成用两只手拽着贺平意的小臂,行走时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胳膊上。
贺平意一直在小心地观察着荆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不知为何,无论是把脸埋到自己胳膊上也好,身子几乎紧贴着自己也好,总给贺平意一种他在躲避什么的感觉。他可以感受到他的恐惧,却怎么也猜不出恐惧的根源是什么。
一边走着,贺平意拧着眉朝周围望了一圈。他的眼睛没放过周围的每一个人,却仍旧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两个人走到前台,王小伟已经初步沟通好领奖的事,就等着贺平意本人来签字。王小伟朝贺平意身后看了一眼,打着口型问他:“没事吧?”
贺平意轻轻摇摇头,然后用空闲的左手把王小伟揽到面前,在他耳边说:“你帮我个忙。入口出去右手边,有个穿绿色外套的女生,还有个戴紫色帽子、帽子上有黄色字母的女生,刚刚她们拍了荆璨,你帮我去跟她们说说,让她们删了。还有,我等会儿跟荆璨先走了,就不一起吃饭了,他摔了膝盖,我带他去看看。”
王小伟听了,立马朝他摆了个OK的手势,也没再多问,转头叫王小衣跟他一起去买两瓶饮料。
贺平意勉强用左手签上了一个丑丑的名字,拿了奖品,然后迅速带着荆璨离开。
已经快到午饭的时间,广场上陆续有人离开,一路走过来,贺平意都没再找到什么开口的机会。原本贺平意都已经挑好了中午吃饭的餐馆,是一家口碑很好的铁板烧。但荆璨目前的这种情况显然不适合再在外面游荡,他带着荆璨去取了车,上车时,荆璨要把帽子取下来还给他,贺平意一只手往他头上一压,说:“戴着吧。”
荆璨没再说什么,坐上后座,眼角还是红的。
北方的秋天很短,似乎永远都只有几阵大风的时间。冬天来得悄无声息,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开始,对于即便寒气满天时也不穿秋裤的男孩子来说,只有等哪天走在路上,冷风削脸,才会感觉到原来冬天这么早就预谋着要来了。
像平时习惯的那样,贺平意在路上向后面探了一只手,碰了碰荆璨的肩膀,问他冷不冷,顺便提醒他不要睡着。但这次手伸过去了,手腕就被一只有些湿润的手抓住。贺平意没说话,手也没收回来,一路都任由后面的人攥着。
由于荆璨的钥匙从早晨开始就已经被贺平意揣在了兜里,所以一直到两个人到了荆璨家的客厅,都没用荆璨说一句话。贺平意熟门熟路,把荆璨安排到沙发上坐下以后,先到厨房端了一杯热水,让荆璨握着。
荆璨一直低着头,周身尽是颓败疲累的气息。贺平意在他旁边坐下,靠到沙发背上,神经暂时松懈下来后,他突然有些想念早上那个能把车开飞了的荆璨。
他望着天花板,凝视半晌,也还是没酝酿好要怎样开口去询问荆璨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手臂朝两侧伸展,左手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纸袋。贺平意偏头看了一眼,想起奖品还没给荆璨。
于是他拿起纸袋,直起身子,将两个手肘撑在腿上。签名网球装在一个玻璃盒子里,看得出来老板非常爱惜,保存得很好。贺平意将它掏出来,然后用盒子的一角轻轻戳了戳荆璨的膝盖。
盒子被一只有些冻红了的手接过去,好半天,空气里才重新有了声音。
“谢谢。”
经历了刚才在广场上的一切,贺平意此时心里千头万绪,他说不出话来,就抬手揉了揉荆璨的脑袋,算作安抚。
荆璨忽然朝前探了探身,看样子是想把水杯放到桌子上,但不知是因为没戴眼镜还是精神恍惚,杯底只堪堪碰触了茶几的边缘,继而便朝着地面,径直坠落。
这一声响吓得两个人都是一哆嗦,贺平意反应比较快,赶紧推开荆璨的腿,让他远离地上的碎玻璃,然后起身去厨房拿扫把。
等他回到客厅,却看到荆璨正蹲在地上,正一片一片捡着玻璃碎片。
“别捡了,”贺平意走过去,拉着他站起来,“我扫了就行了,你小心扎到手。”
荆璨看了看地上狼藉的场面,说:“有水,不好扫。”
贺平意没说话,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蹲下来从水渍的边缘擦起。
荆璨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因为挥动手臂而不断有着微小起伏的后背,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嗯?”
听到他的声音,贺平意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看他。
“我答应你会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不安和紧张,荆璨在说话时不住地抠着自己的手指,食指上有一根倒刺,被他逆向扯得生疼,“你可以不在今天问我么?”
贺平意听了,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他站起来,面对着荆璨,问:“为什么?”
客厅里太安静,他们又站得太近,好像连心跳声都可以碰到一起一样。
荆璨眨眨眼,迎上他的目光。
此刻的荆璨好似已经又恢复成了平时那个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的人,他的嘴巴因为干燥而起了皮,尽管在抬起嘴角时就已经扯得很疼,但荆璨还是坚持笑了笑。
“你现在问我的话,我怕我会对你撒谎。”
贺平意没想到荆璨会这么说,也同样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恢复过来。也就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于荆璨的了解太少了,或者说,每次在他以为他又更加了解了荆璨一些时,荆璨都会有一些新的表现,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之前得出的结论。他之前觉得荆璨像只小乌龟,喜欢缩在自己的乌龟壳里,可此刻才发现,这只小乌龟和别的不一样,别的乌龟背着龟壳是用来保护自己的,而这只小乌龟的龟壳却是用来往里塞一个又一个秘密的。
荆璨的脸上甚至还有未褪干净的泪痕,眼睛也还因为刚才不住的流泪而红肿着。
“好,我不问。”贺平意看着他,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被心里酸疼的感觉逼得叹了口气,“那我能抱抱你么?”
荆璨闻言,怔愣地看他,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而没等他点头或摇头,贺平意就已经伸手,抱住了他。
那天贺平意走得很晚,他用冰箱里有限的食材给荆璨做了西红柿鸡蛋面,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说不清这到底是午饭还是晚饭。荆璨看上去已经完全没事了,饭后还坚持要刷碗,坚持要送贺平意出门。
贺平意坐在电动车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迟迟拧不动油门。他看了荆璨好几次,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直到荆璨抬了抬嘴角,说:“放心吧,我真的没事了。”
“嗯。”贺平意点着头,却还是不放心,想着要再和荆璨说点什么。可偏偏他像是脑子被堵住了,怎么也想不出这种情况下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撂下一句,明天晚自习前来接荆璨,便狠了把心,拧下油门走了。
荆璨站在大门口,望着贺平意的背影,目送他离开。直到他拐了弯,那个小小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街角,荆璨都还是没动。
太阳已经准备要落下来,荆璨没穿外套,在这样的晚风中自然感到了寒冷。他想,以后还是不要和贺平意出去玩了,他是真的很抱歉,今天给贺平意带来这么多麻烦。
他低头,又想了想,纠正自己——不对,不仅仅是不跟贺平意一起出去玩,还要离他远一点。
荆璨冷得打了个哆嗦,可他对贺平意离开之后的场景仍然留恋,所以固执地想要在外面再站一会儿。
约又过了那么半分钟,街角忽然拐过来一辆小电动,荆璨错愕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人,直到贺平意越来越近,又停到自己身边。
贺平意没说话,从兜里掏出个东西,然后把拳头伸到荆璨面前,慢慢摊开手掌。
一把绿色的小纸伞躺在他的掌心,被夕阳的光刻得精致。
“荆璨,你有微信么?”
荆璨将目光从小绿伞上收回来,看向贺平意。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猜你也没有。”贺平意笑了笑,说,“我也没有。我刚看见这个绿伞想起来了,这是一个社交APP,绿色的标,我看他们都在用,聊天挺方便的。”
在微信刚在班里兴起的时候,贺平意其实很烦这个。他是个不喜欢时时刻刻都能被别人找到的人,以前睡觉、打游戏的时候接到别人的电话,他都觉得很烦,所以在大家纷纷拉了朋友圈,聊得热火朝天时,他硬是扛着没下这个软件,任凭自己那些朋友怎么威逼利诱都没用。
但刚才一路开着小电动往家走,冷风一吹,愣是给他吹明白了一直憋在心口、不知道怎么表达的话。其实也没别的,他就是想多陪陪荆璨。一想到荆璨一个人在这个大房子里,他就觉得不放心,还怪心疼的。
和对别人不一样,如果是荆璨的话,他希望荆璨在二十四个小时里都能找到自己,也希望自己随时都可以和他说上话。
“你一会儿下一个吧,我回去也弄一个。”
--------------------
小璨这场戏真的,写到我头秃
第二十二章
荆璨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很听自己的话的人。比如小时候他告诉自己要考第一名,之后他便从来都没有得过第二名,又比如在某一天听了荆在行的话之后,他告诉自己晚上睡觉要关灯,往后,无论多害怕黑暗,他也再没在房间里留过灯,再比如当初决定要远离这个世界,他便真的遵守和自己的约定,把自己装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安安静静地过了这么多年。
他总能在当前的情况下做出一个他认为最正确的决定,无论这个决定指向的路途有多么艰难,后果有多么可怕,他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他从不反悔,从不遗憾,唯独除了面对贺平意的时候。
荆璨躺在床上,无数次打开了微信下载的界面,却迟迟没有摁那一个下载的按钮。他放下手机,把绿色的小纸伞小心地撑开,举高。伞面正对从天花板投下的灯光,荆璨眯起一只眼睛,然后缓慢地搓动两根手指。
绿色的小纸伞顶着刺眼的灯光转圈,每当接近一个指尖时便又往回返,如此循环往复,如同时间的无休止的行进。
很久之后,荆璨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他将另一只眼睛也闭上,在黑暗中,将自己的命运交还给命运——数七下后睁开眼睛,如果纸伞上画着的花停在右边,就和贺平意加微信,如果停在左边,就拒绝贺平意。
拒绝贺平意。光是这样想到这五个字,荆璨都已经感受到了突然铺盖到心头的巨大的悲伤与失落,就好像八岁生日那天醒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荆在行送他的马达时一样。
这种掷硬币般的游戏从前一直被他归类为“小孩子行为”,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真的通过这样方式去决定事情的走向,这太随机了,也太不负责任了。可现在他忽然明白,这种游戏之所以能够在人类中存活这么久,除了有那些患着选择困难症的人的拥护外,大概还有一个个重要的原因是,很多人都会有一件明知不可为却仍想为之的事——在找不到充分的理由保留心中的另一个选项时仍想为自己的舍不得留一线可能,便拉个“老天”入伙,充当压入天秤翘起的那一侧的最后一克砝码。
轻捻那根作为伞柄的牙签,荆璨开始在心里默数数字。
他数得很慢,数到六之后还突然停住,迟迟没再往下进一个数字。
小纸伞已经在来来回回蹭了好多圈,荆璨却还是耍赖似的不肯睁眼。他在心里猜测着如今花朵的朝向,挣扎着要不要分析一下小纸伞的行进速度以及过去的时间,预判一下结果,再小小地做个调整。
仿佛是一个正要在考试上作弊的考生,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如同监考老师突然而至的提醒,惊得荆璨一下子睁开了眼。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捞起手机,而摁下接通键之前,荆璨摇摆的目光先是不小心落到了小纸伞上。
左边。
答案提前揭晓,举了半天的手突然就没了力气,带着小纸伞从空中掉落。
荆璨侧过身,看着响个不停的手机发呆,却直到铃声没了也没接起来。他从头顶扯了个枕头过来,把自己的脑袋蒙住,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刚刚看到的东西。可电话那端的人像是怎么也不肯放过他似的,铃声落了又起,他不理,那人就持续地打,没完没了。荆璨没办法,一只手摸到手机,看也没看,塞到耳边。
“喂。”
“怎么不接电话?”大概是因为脸上捂了个枕头,荆璨的声音有些闷,听得那边的贺平意愣了愣,“你感冒了?刚刚不还没事么?”
“没有感冒。”枕头被无情地丢开,闹情绪般滚到了地上。荆璨迅速起身,盘腿坐在床上。他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谈,在答完这句之后就一直用力攥着手机,但直到手心都出了汗,还是没能憋出下一句话来。
“下好微信了么?”
想到刚刚的结果,荆璨低头,对着手里的小绿伞皱起了眉头。
他不说话,那边贺平意便又问了一遍,荆璨这才慢吞吞地说:“还没有。”
“怎么还没下好?”贺平意催促,“快点,等着加你好友呢。”
荆璨心里难受,便把腿蜷起来,一只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像是要找一个可靠的支撑。他维持这个姿势坐着,怎么也舍不得开口。
其实,刚才还没数到七呢……是不是应该再转半圈啊……
而作为一个和荆璨相处了这么久的人,贺平意早就习惯了荆璨的各种反应。在接收到这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贺平意就意识到可能事情不太妙了。他转着椅子,仰头猜着荆璨在想什么,猜来猜去,似乎也就只有乌龟不想加微信,想要缩回脑袋这一个可能性了。
“荆璨,你想,装了微信以后我们可以随时聊天,还可以视频聊天,你看到什么好看的、好玩的东西都可以拍给我,我也同样可以拍照给你看,多方便啊。”
这话对于荆璨来说已经相当于蛊惑,描述一个荆璨想都不敢想的画面,让他因为这种美好而缴械投降。贺平意每说一个字,荆璨的掌心、指尖都好像因为期待而变得更加湿润了一分,以至于后来手机都仿佛在慢慢下滑,试图逃脱荆璨的掌控。
“可是我用不习惯。我……”都还没有用,哪来的不习惯。荆璨抿了抿唇,为自己这不合逻辑的谎话而懊恼。
“等一下,”贺平意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是不知道怎么下载吧?这样吧,现在还不晚,要不我去你家找你吧。”
“啊?”正在慌乱地思考要怎么办的人被吓了一跳,“找我?”
贺平意已经起往外走身,卧室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通过听筒传过去,荆璨听得心跳加速,赶紧说:“等一下!贺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