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平意的姿势由站立逐渐转变为蹲下,他伸出手,摸了摸地上铺着的花瓣。贺平意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他更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希望荆璨只是画了一朵普普通通的花。
“好看吗?”见他一直看着却不说话,荆璨捧着蛋糕,主动问。
贺平意笑了一声,站起来,说:“好看。”
“白天更好看,因为阳光会照在上面。而且你看,”荆璨指着沙发说,“我还在太阳花的中间放了一个橙色的沙发,这个橙色也很好看,等以后天气暖和了,可以躺在这个沙发上睡觉,那感觉一定很棒。”
两个人都没穿外套,仅仅出来这么一会儿,荆璨就觉得手已经被冻得有些僵硬。他朝旁边蹭了两步,把蛋糕先放在沙发上,指了指卧室的方向:“要不……我们去搬个小茶几过来吧,啊,还要再拿一床被子,不然太冷了。”
那张橙色沙发又宽又大,两个人窝在上面,一点也不挤。
从手指接触到绑蛋糕的绸带开始,荆璨就已经克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他将取下的绸带都整齐地折好,放在一边,贺平意帮他把蜡烛插上,点燃。
小小的火焰跃动着,光亮扑向高处,两个人的脸上便落下了一样的斑驳痕迹。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比坐同桌的距离还要近。荆璨侧头,便能清晰地看到贺平意脸上的每一条轮廓。视线触及到眉骨,稍许迟疑后,荆璨还是忍不住问:“贺平意,你的疤,是怎么弄的?”
“嗯?”本该许愿的环节,荆璨突然这么说,贺平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可能是因为过生日,当了寿星,长了一岁,胆子也跟着大了一些。荆璨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穿过烛光,轻轻碰了碰贺平意的眉骨。
手指是凉的,眉骨是热的。
“这里。”
“啊,”贺平意明白过来,也自己摸了摸眼睛上方。他的手和荆璨的手叠在了一起,感觉到荆璨手上过于低的温度,贺平意便顺手将他的手攥住。
荆璨本能地想将手往回抽,但是被贺平意攥得紧,他挪不开,只好任由他握着。
“伤是以前打架打的。你手怎么这么凉?冷?”贺平意说着,又将被子给荆璨围紧了一些。
荆璨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在他的想象中,从前的贺平意是要比现在凶一些。
“你……”荆璨心头一动,忽然问,“打架很厉害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贺平意朝后靠到沙发上,仰头想了一会儿,有点纠结地说,“好像我说很厉害的话,显得我好像以前老打架似的,对我也起不到什么正面形象塑造的作用,要说不厉害……”
贺平意沉吟片刻,笑得骄傲:“那不可能。”
听着贺平意的话,荆璨则亮着两只眼睛看着他:“打架厉害也算一种技能啊,我打架就不厉害。”
贺平意原本一直带着笑,听到这话,立时皱起了眉:“你还打过架?”
荆璨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被迫打过。”
迎上贺平意有些担忧的目光,荆璨解释:“以前读书的时候,好像总有人看我不顺眼,不过肢体冲突倒是不常有,他们顶多取笑我。但是学校里有几个人似乎非常讨厌我,所以……我被他们打过。”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荆璨第一次主动对贺平意说过往的不愉快。在这个没什么光亮的夜晚,在生日蜡烛旁,贺平意似乎看到荆璨终于站在那个装满了过去的故事屋里,给他打开了一扇小窗户。只不过,故事屋里的那些往事都虚虚地掩在黑暗之下,屋里只燃了微弱的烛火,好像生怕别人发现,随时准备熄灭似的。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贺平意实在想不明白,荆璨这么乖的一个人,怎么还会有人看他不顺眼。冷风中,他突然想,如果他早点认识荆璨就好了,如果他们是从小时候开始就认识,他一定会一直罩着荆璨,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如果真的是这样,荆璨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不愿意说出的秘密?
“他们……”荆璨偏着头,没有看贺平意,而是把目光放到了正燃着的蜡烛上,像在回忆。
“他们说我是疯子,还长得又白又矮,像个女孩。”
贺平意听了这话,一下子便火大了。但左不过是一些男生自以为是的论断,此时他好歹还可以克制住自己,只是冷着脸骂那几个并不认识的人:“什么东西,真是哪里都会有败类。”
荆璨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他们总欺负你么?”顾忌着今天是荆璨的生日,贺平意本想忍一忍,可又憋不住,一想到荆璨曾经可能被几个人围起来打他就冒火,于是他拧着眉追问,“还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吗?”
“嗯,总是欺负我。至于过分的事情……”
荆璨蹙着眉,语气中透着不确定:“被他们丢了外套、浇湿了衣服,关到公园废弃的厕所里一晚上算吗?”
第二十七章
在说完最后那个轻轻的问句时,荆璨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突然加大了力道。他有些吃痛地看向贺平意,却看见此刻贺平意的脸色非常不好。
荆璨有些意外,毕竟这段时间以来,贺平意的脾气都很好,即便是他开卡丁车惹贺平意生了气,他的脸上都没出现过这样阴鸷的神色。
这样的贺平意有些陌生,可又……很熟悉。
荆璨闭了闭眼,想要挥走那些又开始不断出现的画面。
事实上,如今他自己再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时,其实除了有些难以启齿的羞耻感,已经没有什么伤心或难过的情绪,甚至连那些人的样貌他都快忘了,无论是那个又脏又黑的废旧公厕,斑驳却顽固的门锁,还是小胡同里那个很容易被围堵的死角,都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了。荆璨早就明白,总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对他抱有敌意,但因为这些人对他来说不重要,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了他们去浪费自己的有限的精力。但看到贺平意紧紧绷着,甚至在轻微颤抖的下颌,他才又一次想起,自己曾经也是那么愤怒、那么害怕。
贺平意忽然把头偏到一边,对着空气不住地发狠点头。
“你以前在哪里上学?”贺平意问,“他们在哪?”
荆璨没回答,而是将身子凑近贺平意,拉了拉他的胳膊,很乖地问:“你生气了么?”
贺平意压抑着心头的情绪,尽量平静地看着他说:“对,这种人得揍一顿才行。”
“不要,”荆璨摇摇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而且,其实我当时有还手的。”
说到这,荆璨忽然撇了撇嘴。贺平意一看那表情,就知道这是虽然还手了,但是没打过的意思。
“但是他们人多,一个个又都比我高比我壮,打不过。我那天被打得很惨的,而且我从厕所里爬出来的时候,还划伤了腿,当时看着有点吓人……”
腿……
贺平意一下子想到了蜿蜒在荆璨大腿上的那道有些吓人的伤疤,他心中一凛,问:“你腿上的伤是那时候弄的。”
荆璨没想到那次换睡裤被贺平意撞见,贺平意竟然还注意到了他腿上的疤。
“嗯……我记得那天我流了很多血,我不敢回家,怕回去以后我妈会哭,就想等医院开门以后去医院处理一下再回家,结果没想到,又碰到了他们。”
“然后呢?”贺平意有些急地追问。
“他们就又围住我了,我想喊人报警,但是……”
荆璨说到这忽然停住,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了几秒,他睁开眼,说:“但是在那之前,好像有个人打退了那些人,救了我。”
“还好,还好。”贺平意跟着松了一口气,可细细琢磨,又觉得这话不太对劲,“可是,为什么说好像?”
这个表述让贺平意有些困惑。
荆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
不知是不是贺平意过于敏感,他总觉得,刚刚在讲述这段不好的回忆时,荆璨都是平静的,他并没有透露出什么痛苦的情绪,好像真的已经对这些不好的经历彻底释怀了,反而是讲到获救时,荆璨的情绪才突然落了下去。从那以后,荆璨的眉头一直无意识地隆起,在贺平意看来,那是隐隐痛苦的痕迹。
“好了,”贺平意以为是这段回忆影响了荆璨的心情,便揉了揉他的脑袋,说,“过生日,先不说这些不好的事情,以后再碰到他们我帮你揍回来。先许愿,蜡烛都要烧没了。”
蜡烛的确已经烧掉了一大截,17的7都惨兮兮地凹进去了一块。
“嗯。”荆璨点点头,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而后合上手,闭上眼睛。
荆璨这个愿望许了很久,久到贺平意已经觉得,被烛光映照着的荆璨,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也不知道这是念叨了多少。
“我许完了。”
蜡烛被吹灭,眼前暗下去的一瞬间,贺平意突然倾身凑近荆璨,在很近的地方对他说:“荆璨,生日快乐。”
不过一句生日快乐,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句生日快乐。可从那双带笑的唇间呼出的气息,却像是裹挟了燎原的风和烈火。
荆璨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好听,也从没发现,原来“生日快乐”这四个字,竟然会像情话般,让人心痒。
其实从小到大,荆璨都没什么朋友。儿时记忆里最多的场景,便是他扒在窗户前,看着楼下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笑声和尖叫声冲破了天,他的房间里却永远可以保持安静。那时候他习惯了这种生活,毕竟学习和做题也不是那么无聊的事,数学的世界也很有趣。所以,就连那种名叫‘羡慕’的情感,都是在长大后回想童年时才姗姗来迟的。他孤单了太久,以至于,周围所人都觉得,荆璨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和别人玩,荆璨一向独来独往,荆璨更喜欢自己坐在那里学习,荆璨更喜欢自己去吃饭,荆璨更喜欢自己呆着……
只有荆璨自己知道,其实根本不是的。
烧过的蜡烛离开了松软的蛋糕,绵密的奶油却还附在上面,依依不舍。
那块奶油蛋糕非常好吃,虽然荆璨对甜食没有那么喜爱,但却独独喜欢吃生日蛋糕,更不用说这蛋糕还是贺平意亲手做的。把盘子里的蛋糕吃完以后,他将小叉子放平,轻轻刮掉沾在纸盘上的奶油。
最后一点奶油也堆叠在了叉子上,荆璨瞧着那点软绵绵的白色,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因为贺平意的眼睛而心跳加速。
从小就有老师说他天资聪颖,对什么都领会得很快。此刻也是。
就是这点舍不浪费的白色奶油,让他意识到,十七岁送他的礼物,似乎不仅仅是贺平意给他过一次生日。
他喜欢这个生日,喜欢这个画了他最喜欢的AE86的蛋糕,喜欢吃蛋糕的地方,喜欢裹着被子、在冬夜取暖的感觉,也喜欢……
荆璨拿着小叉子,转头,看向贺平意。
也喜欢,坐在他身旁,给他过生日的贺平意。
这是他早该意识到的事实。
第二十八章
这天,荆璨一夜未眠。他能听到贺平意均匀的呼吸声,像潮汐,一下下拍打着他情窦初开的世界。
从一开始感到不知所措,再一条条推理为何会发展至此,途中经历了羞涩、萌动、不安、挣扎,到了破晓时分,荆璨盯着从窗帘缝溜进来的熹微晨光,终于想明白,有些情感是自然发生的,它们真实存在,炽烈永恒,即便是他,也无法做到凭借理智去扼杀它们。
一直睁着的眼睛逐渐有了酸涩的感觉,荆璨翻了个身,看着贺平意已经陷在睡梦中的脸。
黑暗中,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着薄薄的空气,描摹了一圈贺平意脸上的轮廓。
反正也是睡不着,荆璨早早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到附近的早餐店买了两个肉包子。进门的时候刚好碰到贺平意一边下楼一边喊他的名字,荆璨提起手里的包子,说:“我去买早餐了。”
荆璨从冰箱里拿出来新鲜的冰牛奶,落座前,贺平意却皱着眉看着他,说他的黑眼圈过于严重了。荆璨含含糊糊地说自己没睡好,吃过早饭,便催着贺平意快点出发。
去青岩寺要乘大巴车,大巴站并不远,走路就能到。荆璨心情好,一路的步伐都很轻快,下坡的时候更是一溜小跑。
贺平意看他已经兴奋到要吓走路上停着的麻雀,不禁问:“就这么高兴?”
荆璨刚逗完麻雀,此时瞥了他一眼,说:“你不懂。”
贺平意歪头思考,荆璨已经又朝前跑走。
到了大巴站,荆璨依旧是一副什么都没见过的样子,即使是两张小小的车票,也硬要贺平意和他一起拿着,拍照留念,搞得贺平意都怀疑荆璨之前到底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童话世界里,怎么看上去对于这些日常的东西都这么陌生。
大巴车上拥挤,两人上去的时候前排的位置已经都被占得差不多了,贺平意扶着荆璨的肩,带着他走到一个两人位,让他到里面坐下。荆璨坐定后,从兜里掏出那两张车票,有些奇怪地探着脑袋张望:“上车为什么不检票?”
“等发车以后会检票的,没票的也可以到时候补。”
“这样啊。”荆璨点点头,又将两人的票妥帖地收回了兜里。
冬天的日头不晒,而且温暖得恰到好处。车上的窗帘并不干净,贺平意起身,越过荆璨的脑袋,将荆璨旁边的窗帘收好,用束带绑住,免得蹭到荆璨的脸。贺平意做这动作的时候,荆璨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在蹭着贺平意的身体,也不知是阳光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荆璨的手心有些冒汗。他咽了咽口水,把身子微微朝车窗的方向偏了一点。直到那股压迫的气息稍微远一点了,荆璨才偷偷舒了一口气。
到青岩寺的车程大概四十分钟,荆璨一开始还保持着兴奋的状态,但大巴车微微晃动的感觉实在是过于催眠,他不过坐了十几分钟,昨天一晚上积累的那股困劲就挣脱牢笼,一股脑涌了出来,荆璨的脑袋不住往下摆,末了终于朝右一歪,向车窗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