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吓一跳,看皇帝脸色恬淡,一时也有些把不准是说实话还是开玩笑,于是琢磨着用手腕把龙袍夹下来,挂在肩膀和臂弯,小心翼翼地走回来。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平展双臂,等候他穿衣。
苏晏一边要当心别把药膏蹭在龙袍上,一边费劲地给套上衣袖,动作稚拙,时不时失个手,又要重来。
皇帝很有耐心地伸着手臂,饶有兴味地看他贴近自己,来回折腾,连殿外高亢不绝的背诵声都不觉得烦人了。
苏晏好容易给皇帝穿好两筒长袖,将衣襟掩到肋下,又开始犯难——
右侧里襟有带一对,左侧大襟处还有带两对,统统都要系紧。自己的十指又不能灵活使用,别说蝴蝶结了,最简单的死结都打不了,怎么办?
苏晏为难地抬眼看皇帝。
景隆帝不动声色。
苏晏从眼神里透出了委屈。
皇帝欣赏够了,大发慈悲地出言指点:“用嘴。”
这两个字听起来为何如此邪恶……苏晏在对方不容抗拒的目光下,没奈何半蹲身子,把脸凑到皇帝腰侧,唇齿并用地尝试打结。
可惜软带子不比樱桃梗好打结,也不能整个儿咬进嘴里。他辛苦半晌,舌头发酸,津液将带都打湿了,才堪堪胡乱系好一侧。另一侧还有两对,怎么也系不上。
皇帝低头注视腰间拱来拱去的忙碌的脑袋,摸了摸他梳得光洁的一头黑发,半是纵容半是调侃:“让你别蹭脏,你倒好,咬湿了。”
皇帝明摆着消遣他,苏晏生气了,把带子一吐,恼道:“臣无能,请皇爷治罪!”
“治你哪里的罪?”皇帝反问。
手?不对,手是功臣。牙齿和舌头?听起来感觉怪怪的……等等,我不能被他绕进去!苏晏醒悟过来,硬邦邦地回答:“臣心有余而力不足,治力气的罪罢!”
皇帝朗声而笑。
苏晏自从殿试初次面君,至今将近一年,从未见景隆帝笑得如此肆意。这位以清姿雅度著称的天子,他见过他淡然的笑,矜持的笑,满意的笑,轻嘲的笑,成竹在胸的笑,意味深长的笑……唯独没见过这般自在欢畅的笑。忽如一阵长风来,将他衣上沾缀的经年尘羁都抖落干净了似的。
苏晏还未看够,皇帝便已收敛大笑,恢复成了矜贵端华的模样。
皇帝挑起腰侧湿漉漉的带,自己动手系紧,即便被苏晏留下的津唾沾了满指,也毫无嫌弃之色。末了戴上双龙点翠的乌纱翼善冠,又是一派天子气象。
他坐在方桌旁的玫瑰椅上,指了指隔桌相对的另一张,示意苏晏也坐。
苏晏谢恩后坐下,知道这是要谈正事了。外面的背诵声还连绵不绝,看皇帝似乎并不打算叫停,他想替太子讨个恩典,于是先开口道:“天儿冷,又下着雪,太子殿下在庭中怕着了风寒,要不皇爷先命他回东宫去?”
皇帝瞟了一眼殿门,挑眉道:“朕下旨让他回,他也不会回的。既然不放心,想背书就背罢,反正从小淘到大,皮实得很,没那么容易生病。”
苏晏听景隆帝说起自家儿子,跟寻常父亲并无区别,忍不住想笑。
庭下,十几名內侍团团围着太子,给他当人肉屏风。成胜把狐裘往太子身上裹,富宝给他递红枣姜汤。朱贺霖嗓子干了,侧头啜了一口热汤,继续大声背诵,不把苏晏从父皇寝殿里完好无缺地背出来,誓不罢休。
殿内,苏晏有条有理又不失简练地,把他陕西此行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所行之政向皇帝做了汇报。
皇帝听得仔细,也不随意打断,直到他说完,才点明自己的几点疑虑,让他再逐一解释。
两人谈了小半时辰,最后确定了未来几年继续施行新政,成效初显后,逐步向京师、山西、辽东等地推行,彻底改革两寺官牧的方针政策。倘若将来官牧能满足战马供应需求,废除给百姓造成额外负担的民牧,就可以提上议程了,到那时朝野上下的反对声音也会小很多。那些死抱祖制不放的老顽固,终究会被巨大的国家利益打败。
在苏晏的预估中,陕西官牧新政在五到八年间可以达成预期目标,而稍后依例推行的各地新政,十年后可竟全功。
前提是,皇帝的支持不能动摇,否则他就是王安石的下场——后半句苏晏没说出口,但景隆帝听明白了。
景隆帝正色道:“朕在位一日,便当一日.你的擎天玉柱,将来朕不在了,也会将此政写入遗昭,使继位者一应承袭。”
“皇爷千秋万寿,这说的什么话!呸呸!”苏晏想起谶言之说,心头一阵狂跳,有失臣礼地叫起来。
皇帝没有怪罪他的薄责,反而摇头道:“朕老啦。”
苏晏小声嘀咕:“按照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确定的年龄分段,15到44岁都算青年,皇爷这还是青年的中段呢!算什么老。”
这是成熟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龄,三四十岁没成家的成功人士,放在后世那叫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在他看来,搁现代景隆帝占据钻石榜单TOP1妥妥的。
皇帝没追究他话中的“联合国”是番邦哪个国,就觉得“青年”一词十分入耳,不禁微笑起来,感慨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若以七十为限,到年后二月十四的万寿节,朕可就过半了。”
万寿节就是皇帝的生辰,是举国同庆的大节。苏晏想了想,说:“臣原本想过完年就去陕西,再把新政夯实一段时间,日后皇爷若是派其他专理马征御史,或者新巡抚接手,也比较稳妥些。那就等到三月初,过完万寿节再去吧。”
皇帝淡淡道:“三月初春寒料峭,不如四月再出发。”
苏晏眨了眨眼:“人间四月芳菲尽,再耽搁下去又入夏了,臣早去早回呀。”
皇帝看着他的脸不做声,算是默许了。
苏晏想起件事,又问:“今日早朝上可是出了什么事?”否则皇帝怎么一下朝,就头痛发作得厉害?
景隆帝脸色沉凝。
苏晏猜测:“是瓦剌……昆勒王子那事?虎阔力等不及答复,要举兵进犯么?”
“瓦剌使者倒是答应留待一个月,等朕下旨向陕西地方查明此案,再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皇帝说,“是大同边卫传来密报,说不久前与鞑靼骑兵交锋,俘虏了一批鞑子,意外察觉身份有蹊跷。山西都指挥使彻查后发现,这些的确不是鞑靼人,而是瓦剌人。”
皇帝冷哼一声:“瓦剌部明面上殷切希望与我大铭结盟,首领虎阔力面对使者慷慨陈词,历数鞑靼对其部之恶行,回信中态度恂实如臣子,谁想背地里却早与鞑靼勾结,所图非常啊!真是好打算。”
苏晏豁然道:“原来在这里!”
皇帝有些意外:“清河亦知此事?”
“非但知道,还怀疑这是个局中局。”
苏晏把假刺青和黑朵大巫的事一说,景隆帝也觉得二者之间很可能真有勾连,沉吟道:“如此说来,瓦剌首领也许是阴谋者的一员,也许并不知情,是被黑朵蒙蔽与设计。那么黑朵的背后,又是哪股势力、什么角色?”
“这个臣就猜不到了。眼前当务之急,是昆勒王子的生死。倘若他真死在黑朵手上,我们又该如何使虎阔力信服?”
皇帝颔首:“此事朕会再派使者,带上密函与虎阔力暗中会面。至于交由瓦剌使者带回的国书,朕也会斟酌用词,好麻痹黑朵,让他以为诡计顺利。”
苏晏犹豫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严城雪、霍惇两人,皇爷打算……”
景隆帝说道:“先押解回京,下入诏狱。”
苏晏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明确的态度。皇帝或许相信严霍二人在此案中无辜,打算先收押着,日后再治他们违法乱纪之罪;亦或许存了弃卒保车之意,想用小的牺牲换取大的国家利益。
苏晏此刻无法下定论,也就没有劝谏的立场,只能默默点头,等以后看明白情况再说。
庭中的背诵声忽然梗塞,出现了个明显的破音,紧接着是剧烈的呛咳,像被寒风灌了喉咙。苏晏不由得转头望向殿门,发现景隆帝也做了相同的动作。两人带着点苦笑相视一眼。
咳了好阵子,背诵声又顽强地响起来。苏晏无奈拱手:“臣还是先行告退,以免太子殿下受寒。”
景隆帝本想留他共用晚膳,看殿外这逆子的倔强劲儿,怕是行不通了,只好颔首道:“去吧,长途奔波也够累的,好生歇息。”
苏晏起身告退,打开殿门迈出来,一转头看见紧守门外的蓝喜,忽然想笑:这老太监先天子之忧而忧,还没死心呐!
真个儿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蓝喜飞快打量苏晏全身,倒是没有半句废话,抖了抖拂尘,长声道:“苏御史慢走。”
太子边背边呛风,咳得面红脖子粗,终于等到苏晏走出养心殿,忙从椅面跳起来,迎上去。
第141章 他还是个孩子
太子披着件狐裘,夹风带雪地冲上了殿外走廊,把自家侍读从头发丝到靴子尖仔细打量过一遍,方才露出笑容。
苏晏看他一脸的雪沫,把眉睫都染作了霜色,刚抬起手要拂,发现手上涂满干透的药膏,便改用袖口轻扫了几下,笑着摇头:“小爷孝心可表,但也不能不爱惜身体呀。”
朱贺霖嗅到苏晏袖中传出的淡香,明明是正经的排草香皂味儿,却不由得胸口懊热,连耳郭都红透了。他按捺住身体深处的躁动感,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饿了罢?走,随小爷去用膳。”
苏晏想到许久没踏入东宫,也有些惭愧,便应承谢恩了。
又对蓝喜说:“蓝公公,皇爷眼下已无大碍,但还需多休息,少操劳。另有几味辅助治疗神经性头痛的药膳,像丹地粥、远志大枣汤、酸枣仁煎百合。平时除了热敷,也可用白菊花煎沸后倒入盆内,趁热熏蒸头部,效果不错。回头我写下配方和用法,让东宫內侍送过来。”
蓝喜笑道:“苏御史有心了。”
心是有的,可惜总不肯献身,小爷又爱搅局,也不知皇爷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哟!天下第一君忧臣辱大内官遗憾地如是想。
太子高兴极了,去牵苏晏的手,半途改了手势,挽住他的臂弯,也不叫肩舆,就快步朝端本宫方向走。
脚步渐快,变成了小跑。苏晏被他拽着,忍不住叫道:“小爷慢点,莫失了储君礼仪。”其实是因为自己穿官服,大袖兜风跑不快,担心看着显狼狈。
朱贺霖边跑边笑:“像不像你第一次进宫时?我也是这么拉着你,同去看西洋自鸣钟。这眨眼间,快过去一年了!”
苏晏心里也颇为感慨。他看着太子从一个初二的小屁孩,长到如今……初三的小屁孩?好吧,其实也不能算小屁孩了,已经很有些小伙子的模样和气度。可以想象再过一两年,太子成年后的勃勃英姿,自己也油然生出一种参与灌溉国家接班人的成就感。
廊外雪片纷飞,廊下两人却像一对在春野上奔跑的无忧无虑的小少年,携着轻盈笑声冲进了端本宫,身后追赶着一串提灯內侍。
一进殿门,朱贺霖就把苏晏抱了个满怀:“可憋死小爷啦!刚见面时就想抱你,当着养心殿那么多宫人,又怕你嫌我不稳重,现在关门在自己地盘,终于可以抱一下了。”
苏晏挣了两下,没挣出来。毕竟太子打小好武,尤其喜爱角抵,练出一把子力气,至少碾压个少年书生没问题。苏晏喘着气道:“松手松手,勒死我了!”
朱贺霖方才松了点手劲,用下巴欢喜地蹭他的颈窝。
直到把那股兴奋劲散出去了,才放开他,又比划了一下两人的头顶,“我都快与你一般高了。”
“还差一点儿。”苏晏仔细对比完,略为得意地说,“我这副身体才十七,还能长好几年。”
“小爷不也是?最近夜里睡觉,腿骨又酸又痛,太医说是在拔节呢。将来小爷会比父皇还高,你信不信?”
苏晏笑着点头,肚子骨碌碌一阵空鸣。朱贺霖赶紧吩咐宫人布菜。
东宫有自己的私庖,菜肴早已备好,就等太子回宫。一声吩咐后,立刻有宫人捧着热菜热汤上来,琳琅摆了满桌。
苏晏手上涂满药膏,六个时辰内不能洗水,不好拿筷子、汤匙,就有宫女主动站到身旁服侍。不过他实在没好意思再让小姑娘喂,连连推辞后,拿筷子夹菜证明自己能行,结果两下不到,把筷子滑地下去了。
朱贺霖笑得直打跌,对宫女道:“你们都下去,他不好意思了。”
宫人们退出殿后,朱贺霖挪到苏晏身边,亲手给他夹菜。
苏晏老脸一红,坚决拒绝,太子嘻嘻哈哈地非要往他嘴里塞。两人笑闹着用完晚膳,洗漱后,喝消食花果茶。
大铭第一副西洋象棋就摆在炕桌上,朱贺霖熟门熟路地盘腿上了罗汉榻,拍拍榻面,示意苏晏也上来。
两人一边对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太子吹嘘这半年来自己又学了多少东西,长了什么本事;苏晏则拣些在陕西的趣闻告诉他,尤其说到清水营赛马会的盛况和那些官员们的倒霉样,太子简直笑到头掉。
“该!”朱贺霖评价完,冷不丁又问:“听说你快抵京时,在大兴县的热龙谷歇了一宿,泡温泉去了?”
苏晏怵然一惊,手里行棋微滞,而后把黑相缓缓压下去,抬眼看他:“小爷哪里听的风言风语?”
朱贺霖挺近白炮,想轰一发黑相,随口说:“才不是风言风语。御前锦衣侍卫里有个黑炭头,父皇挺信任他的,这回随你去陕西了,叫……什么来着?”
“褚渊。”
“对对,就是他。他今儿回宫向父皇复命了,就在刚刚下朝后,御书房里。”
苏晏手指摩挲着黑相,“刚下朝时,皇爷不是头痛发作,还能召见褚渊?”
“刚下朝那会儿,父皇其实还好。朝会我也在场,山西都指挥使上报的事情我知道,父皇虽然厌怒瓦剌出尔反尔、暗使诡计,但也不见得有多气急。父皇涵养一向好得很,我倒觉得,当时我听了比他还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