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坐在罗汉榻上,手肘支着炕桌,指尖用力揉捏眉心。朱贺霖往他面前一跪,红着眼眶,哽咽道:“父皇……”
皇帝闭着眼,没有搭理。
朱贺霖哀哀地又唤了声:“父皇。”膝行向前,把龙袍下摆在手中紧攥住,放声大哭:“父皇,母后没了,所有东西都没了……”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起身罢。”
朱贺霖不肯起来,犹自伤心,“连一片纸、一支钗都没留下,将来儿臣思念母后时,又该如何自处……”
皇帝道:“你还是想想,经此一夜,东宫残暴之名传至朝堂内外,你该如何自处罢!”
朱贺霖第一次杀人,心中却丝毫没有惧意,含泪望着皇帝,问:“他们不敬母后,玩忽职守,难道不该杀?”
“就算该杀,也得依律来杀。的确,內侍不比外臣,说是家奴也不为过,但自古以来,除了暴君,几曾见天子或是储君亲手杀宫人?还连杀三人,有没有点为君的体面?你哪怕叫侍卫,将他们杖毙当场,也好过亲自动手。”
景隆帝摇摇头,“杀几个犯错的下人事小,坏了心情事大。更麻烦的是,万一有人借此大做文章,用‘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子残暴失德’的帽子来压你,一顶压不动,十顶、二十顶,百人千人众口铄金,你又该如何自处?
“今夜之事,你太冲动了!”
朱贺霖这才觉察出不妥来,但悲恸依然在心底蔓延,仿佛再次失去了母亲一般,只乖乖听训,不说话。
景隆帝俯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母后生前,以心地仁慈、善待宫人著称,而今你却让鲜血染红了她宫殿前的白石地面。她在天有灵,见此一幕,会褒奖你么?”
如此一问,朱贺霖方才羞愧难当,悲声大哭:“母后,儿臣让你失望了……”
景隆帝等太子哭完一阵,淡淡道:“明日,你去太庙,去你母后灵牌前跪着。好好想明白,何为君王之道。”
他挥挥手,示意太子回去。
朱贺霖抽噎着,顿首告退,离开养心殿。
殿内只余皇帝一人。片刻后,蓝喜轻手轻脚走进来,小声叩问:“皇爷,汤池备好了,是否沐浴更衣?”
景隆帝闭目靠在垫子上,低声道:“朕头疼……”
蓝喜心下一凛。
皇帝素有头疾,一年要发作几次,但这次与上次大发作才间隔不到一个月,是前所未有的密集。而且,皇帝看着清雅平和,实则心性坚毅,哪怕疼得厉害时翻江倒海,也几乎不出声示弱。看着今夜太子所作所为,对他震动很大。
蓝喜上前,轻巧摘下冠帽,一边为皇帝按摩头部穴位,一边轻声劝解:“小爷因坤宁宫被烧毁而发怒,实乃一片孝心,杀几个犯错的宫人,也是他们该当的惩罚,皇爷也别把这事看得太重了……您不是说过,小爷颇有先帝年少时的风采,先帝可是十岁就亲手杀过劫匪,就连豫王殿下,也是十二岁就上阵杀敌。小爷过年十五,血气方刚,杀人而面不改色,实为勇武……”
“——别说了。”皇帝喝止。
蓝喜连忙告罪:“是奴婢多嘴。”
皇帝沉默片刻,说:“是朕这十几年来溺爱太过,没有好好锤炼他的心性。”
蓝喜不敢接腔。
皇帝又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蓝喜眼珠一转,说:“梅花香归香,却不能入药。苏少卿曾献了个方子,说用白菊花煎水熏蒸头部,能大为缓解头疼,皇爷要不要试试?”
“苏……”皇帝把名字在嘴里含着,来回拨弄,仿佛唇齿间余香犹存,“试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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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贺霖走到端本宫门口,忽然停住脚步,思索片刻,突然折向午门方向。
富宝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问:“小爷要去哪里?”
朱贺霖红肿着双眼,说道:“这事有点不对劲……我要去找苏晏。”
“可眼下已经四更,圣驾回宫,宫门下钥了。要不,等天亮再出宫?”
“天亮我就要去跪太庙,还不知父皇会罚我跪几天。不行,我现在就要见他!”
富宝知道太子一旦拿定主意,谁也劝不动,只得妥协,“宫门钥匙在司钥长手中,没有圣命难开宫门。要不这样,奴婢就在门旁守着,等天亮一开门,奴婢立刻去找苏大人,请他去太庙见小爷?”
朱贺霖想了想,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点头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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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宫,卫贵妃站在廊外台阶上,遥望坤宁宫方向,对着久未熄灭的火光露出艳丽笑容。
“这真是……元宵最美的一场烟花。”她娇声笑道。
第173章 能为你们赴死
圣驾匆匆回宫,留下一件黑貂毛滚边的暗银色大氅,说是赐给苏卿御寒。
苏晏臂弯里搭着御赐之物,一步步走下城楼台阶,思绪还有些发飘。
方才和皇帝……怎么就亲上了呢?是当时的气氛渲染,还是真的心有所动?紧接着险些擦枪走火,要不是突发意外,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我要是继续拒绝,他会尊重我的意愿,还是会放弃不强迫的原则?
啧,还说什么“脱光了也不稀罕碰一下”。这特么一件没脱还多裹着一件呢,刚刚顶在屁股上的是什么,棒槌吗!
苏晏再次生出了危机感,觉得不能过于相信对方的自制力。景隆帝是难得的克己的明君没错,但他也是个男人,不可能一点冲动都没有,看来自己还是要尽量避免这种氛围暧昧的独处。
广场上依然张灯结彩,短暂的骚动后,人群又恢复了原样。毕竟对普通民众而言,皇宫实在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即便发生火灾,也自有官兵们会处理。
苏晏走了十几步,忽然看见沈柒站在不远的灯火阑珊处,目光穿过人流投注过来。
这目光是夜色中的一盏孤灯,灯火中的一点寒影,苏晏下意识地快步迎上去,也顾不得会被那四个暗中保护他的御前侍卫看见。
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沈柒的手,唤道:“七郎。”
沈柒用大拇指揉着他的手背,视线掠过他臂弯里的大氅,沉声问:“没事罢?”
苏晏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禁有点心虚,回答:“没事。对了,我在城楼上看见皇宫失火,是哪处宫殿?”
沈柒道:“目前尚不清楚。”
这火为何起的如此凑巧……苏晏注视沈柒,目露询问之色。
沈柒微微摇头,表示此事与他无关。
既然沈柒说不是,那就不是。宫殿木料搭建,本就易燃,今夜又四处灯火,也许真是意外。
苏晏与他并肩而行,往金水桥方向走出广场,边走边谈事,“听说你这几日都在追查八瓣血莲印记,可有收获?”
沈柒道:“因为涉及隐剑门刺客,怀疑与江湖门派有关,北镇抚司将之与各门派的徽记逐一做了对比,几个图案近似的,经过调查都排除了嫌疑。目前尚无头绪。”
“……或许,不是江湖门派呢?”苏晏思索后道,“阿追前几日对我说了些隐剑门与七杀营的旧事,我觉得这七杀营很值得琢磨。”
“怎么说?”
“呃,我这么跟你说吧,打个比方,茫茫宇宙中有个虫族。”
“虫……族?”
“对。”
“什么虫,蝗虫?蚂蚁?螳螂?”
“别管什么虫,总之就是一种邪恶的异形怪物,它们的组织结构很有意思。无数行动快捷的异虫个体,组成了虫群大军,深入敌方领地或觅食、或杀戮,然而这些异虫每一个都没有脑子。”
“没有脑子,是说虫子愚蠢?”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长脑子,没有任何思考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虫族没有智慧。这些异虫个体就像无数爪牙、无数利刃,完全受脑虫的控制与指挥。脑虫不会轻易外出,一般只待在虫巢里,可它拥有强大的意识,能将所有的虫群个体链接在一起。”
“你说的这些,令人匪夷所思,光怪陆离仿佛魔境。”沈柒道,“说句冒犯的话,我竟想到了……千手观音。”
苏晏失笑:“有那么点儿意思。总之就是一个脑子,控制与链接着无数没有意识的个体。我觉得,隐剑门的刺客就像这些异虫个体,而七杀营则是虫巢。
“隐剑门向天下广收弟子,其来源多是无路可走的贫民与遭逢灾难变故之人,初步培养后,送入七杀营,再通过层层筛选,留下战斗力强的,淘汰弱小。那些通过考验留下来的隐剑门弟子,在训练中被磨灭人性,最后成为唯命是从的杀手,只受七杀营营主的操纵。”
沈柒领悟了他的意思,“七杀营的营主,就是脑虫。”
苏晏点头,觉得跟接受力强的人说话就是省心。
“那么血莲印记,是否就是‘异虫个体’之间互相联系的方式?倘若抓到了潜逃的七杀营营主,就能知晓其目的与势力,将整个虫巢连根拔起。”沈柒顺着他的思路推进。
“只怕没那么简单。”苏晏轻叹口气,“脑虫之上,还有主宰。那才是虫族的至高首脑,是虫族的权力核心。它隐身黑暗,体型庞大,拥有着极高的智慧与控制力,而脑虫不过是它更方便地操纵虫群的工具。或许虫巢不止一处,脑虫不止一只,但主宰永远只有一个。”
“谁是主宰?”沈柒问。
苏晏把双手一摊,“阿追连脑虫,唔,连七杀营的营主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说营主常年一袭红袍从头披到脚,戴着青铜面具,连手指尖也裹在黑革手套内,说话声音雌雄莫辨。”
“若是放荆红追回去,还能找到七杀营的驻地么?”
苏晏忽然停下脚步,对沈柒正色道:“我不会让他去的。”
“为何?”沈柒面上平静,将手背在身后,用力紧了紧拳头。
“第一,朝廷剿灭了隐剑门,至今仍在通缉余孽。七杀营与隐剑门关系密切,不可能还安稳自处。浮音试图投奔阿追时,也说过,七杀营内,‘与隐剑门牵连明显的人都死了,剩下的藏了起来。营主也不见踪影,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也许正收拢残余的侠刺,韬光养晦’。”
“狡兔三窟,七杀营或许另有暗藏的驻地。荆红追毕竟出身其间,让他去找,说不定能混在被收拢的余党里,潜进去,找出营主的行踪。”
苏晏坚决地摇头:“七郎,恕我不能同意。诚然,这个方法很犀利,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是你沈柒的风格,但却不是我的。
“我要说的第二点就是,对我而言,阿追不止是侍卫,更是生死相依的家人。我不会把他当做工具来使用,明知前路凶险,仍差使他为了我去卖命。这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
“仅仅是做人原则?不是因为你心疼他、舍不得他?”沈柒咬牙追问,“什么叫‘家人’?与我这‘兄弟’有何区别?”
苏晏心底涌出愧疚与迷茫,还有些尖锐的刺痛,却没有动摇。他深吸口气,郑重说道:“易地而处,倘若出身隐剑门的是你沈柒,无论谁向我提这个要求,哪怕是皇爷,我也宁死不会同意。”
沈柒身心遽震,抓住了他的手腕,“别说傻话!什么叫宁死!莫说只是冒点风险,就是必死无疑,我也不准你用自己的命去挽留!对荆红追是如此,对我亦是如此!”
苏晏将掌心覆在他手背,淡淡一笑:“你和他都曾为我连命都不要,我为何就不能为你们赴死?
“我本是天地间一缕残魂,托生在这世间,遇到你,遇到阿追,能得你们倾心以待,何其有幸。阴差阳错之下,缘分深种,到如今前途与命运都缠绕在一起再分不开。失去你,是剖我的心肝,牺牲他,是断我的手足。将来若真有什么难逃的劫难,我与你们生在一处,死在一处。”
沈柒第一次从苏晏口中,听到生死相许的剖白,尽管还捎带了另一个人。
苏晏对善意容易心软,也容易被付出感动,与他相处,从一开始的半推半就,到如今主动迎合,究竟是不是真实心意?对此他曾逼问过好几次,可惜这小坏蛋嘴硬得很,在床上趁销魂时拿捏,什么羞臊话都肯说,下了床又是一副“好兄弟讲义气”的做派,把他气得够呛。
眼下,苏晏终于表露心迹,要同他缠绕终身,生死与共,叫他如何不惊喜过望!
——至于多出来的一个闲杂人,其实也不难解决。就像皮肤上的赘生物,等到合适的时机一刀割去,只不被苏晏发现是他下的手就好。或许苏晏会痛过一阵,但有他陪伴左右,伤口终究会痊愈。
沈柒目光闪动间,拿定了主意,松口道:“既然你不同意,我也只能另想办法。他不是还有个师弟么。”
苏晏点头:“浮音。阿追正盯着他。我估计,联络与指使浮音的那个人,即便不是营主,也与七杀营关系匪浅。一旦顺藤摸瓜找到这个人,就可以一齐抓捕归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大明门,来到内城中轴线的正阳门大街上。
“四更天了,一夜未眠,早点回家歇息。明日午后开衙,我再不调整作息,怕后天凌晨爬不起来,早朝迟到要挨廷杖。”苏晏打趣道,“不过七郎应是无此担忧,毕竟都察院都传遍了,说你连年假都不休,是一等一的勤勉官员。看来沈义士要改叫沈劳模了。”
劳模?沈柒笑笑,没有追问,把北镇抚司停在街口的马车叫过来,送他回家。
上车时,沈柒借着搀扶,把手指伸进苏晏的袖口,在他手腕上挠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