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暗道:特别厉害的其实也有,在水底埋伏着呢。幸亏阿追即使入魔也没对我狠下杀手,否则就像豫王说的,我怕是等不及伏兵来救了。
他点头道:“王爷说得对,还有呢?”
“第二,伏兵已将刺客包围,我方看似胜券在握,但变数往往就发生在胜利的前夕。你若是身怀绝技,艺高人胆大,倒不妨去压阵,提提士气。可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就要更加谨慎沉稳,不该在那时折返战斗现场,导致被人擒贼先擒王。”
苏晏脸红发热,也他说得承认在理,但第N次被人吐槽“手无缚鸡之力”,面子上过不去,嘴里嘀咕着:“谁是贼王呢!王爷污蔑下官,下官可要上疏弹劾了。”
豫王哈哈大笑,在马背颠簸中,故意拿下巴的胡茬去剐蹭他细嫩的脸颊,以此作为心口不一的惩罚。
苏晏脸疼,屁股更疼,方才恶寒现在燥热,被风吹着貌似松快了些,但身上虚汗冒得更多,口干咽痛像在生吞流沙。
曾经的经验告诉他,这像是发烧的前兆,而且是发作很快的高烧,十几分钟内能一口气给烧到三十九度去。
苏晏晕乎乎地抬手,抓住了豫王的衣袖,声音虚弱:“我……我难受……”
豫王边蹭边觉得他脸皮热得很,还以为害羞呢,闻言吓一跳,赶忙勒马停下,用手去摸他的前额,热得烫手。
苏晏每口气吐出来都觉得自己在喷火,猛打了一串寒战,忽然不动。
豫王见他冷不丁晕过去,眉头紧皱,轻拍他的脸颊,沉声唤道:“清河?清河!”
朱贺霖从后方追上来,见状火冒三丈:“朱栩竟,你把他怎么了!”
豫王没心情和冤枉他的侄子吵嘴,调转马头就往医庐狂奔。眼下他无法判断苏晏高烧是因为昨夜落水,还是因为被刺客所伤,只能就近找个大夫诊断,内科外科都行。
所幸陈实毓的医庐离此不远。豫王和太子的马竞相争逐,约摸一刻钟时间就到了医庐大门外。豫王抱着苏晏纵身跃起,足尖在马鞍上一蹬,从围墙顶上飞掠进去。
“毓翁!”他大声叫道,“快来救人!”
陈实毓正用羊肠线给病人缝合伤口。说来这羊肠线的确比桑皮线好用,苏大人真乃天纵之才,天文地理医学无所不知,他正在心底由衷地感慨,被豫王一嗓子炸得两手发抖,缝歪了。
——从未听过四殿下如此慌乱的语气,陈实毓担心事态严重,赶忙叫一旁的徒弟接手缝线活儿,自己匆匆洗了手,出屋看究竟。
刚掀开门帘,就见豫王抱着个人站在后院,紧接着又从前厅冲进来一位华服少年,心急火燎地去看他抱着的人。
陈实毓觉得豫王怀中那人眼熟,定睛看去,失声道:“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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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萦绕着一股香辛的药味,陈实毓给床上昏睡的苏晏盖好被子,摇头叹息着走出诊室。
豫王和太子之前被拦在诊室外不让进,这会儿都等得烦躁,好容易见陈实毓出来,又被对方面上严肃的神情吓到。
朱贺霖率先问道:“大夫,清河他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就烧热得晕过去?”
陈实毓用审视的眼神打量过他,似乎觉得不太可能,便将严厉的目光移向豫王:“四殿下,借一步说话。”
豫王从未这么胆颤心惊过,唯恐下一刻,毓翁就要用个膏肓之症的名字来把他砸晕。
两人进到一间静室,陈实毓皱眉道:“四殿下,不是老朽责备你,这事你干得的确……的确不地道!”
“本王?本王干了什么?”豫王愕然。
“老朽知道你困居京城十年,心中愤懑,又怀疑陛下对你心有忌惮,便借‘色’之一字来自纵自污。但你也说过,那些都是两厢情愿的风流韵事,从不仗势逼人。
“可如今呢?你看看苏大人,他从头到脚哪里有一点以色事人者的模样?老朽与苏大人相识虽不算太深,却也为其风骨折服,殿下如此对待他,实为断冰碎璧,老朽不吐不快!”
豫王一脸懵然:“什么叫我如此对待他……怎么就把一块冰玉cei碎了?不是,毓翁,你得把话说清楚,他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陈实毓狐疑地看着他,似乎在评估这神态与话语的可信度,片刻后缓缓说道:“苏大人高烧昏迷的原因,落水受寒有之,肩伤亦有之,但还有个重要病因——他伤了屏蔽,屏蔽内积的屏蔽又未及时排出。数症并发,这才烧得这么厉害。”
豫王像被石化了一样,簌簌地往下掉渣子。
“他的肩伤,王爷尚且能给上药包扎,看来还是懂得心疼的。可屏蔽的伤怎么就不管不顾了呢?事毕也不给清理干净。”陈实毓捋须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唉……”
豫王赤着眼,咬着牙,两腮肌肉扭曲到近乎狰狞,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他真的……伤……药……”
陈实毓见豫王面色忽青忽紫,语无伦次,是七情内伤的征兆,忙一边给他揉摩经脉穴位,缓解激荡情绪,一边解释道:“伤倒是没多重,药也是宫廷内用的好药。殿下要真的关心苏大人,以后莫要再强人所难。”
豫王喘着气,从沸腾的胸臆间慢慢抽出一缕冷静。
他听完第一反应是清河被刺客掳去后,受了难以启齿的凌辱。
可陈实毓紧接的一句“宫廷内用的好药”,又让他怒恨的对象急转了个方向——
今日早朝,辰时就提前结束,他那位勤政成狂的皇兄这么急巴巴地散朝,做什么?得知清河的行踪,赶着去见面?清河的肩上若是皇帝给包扎的,为何不把另外的伤处也一并上药?
是清河为了名誉脸面极力隐瞒,还是……见到皇帝之后才受的伤?
如若是后者,皇帝故意留着这伤,也不肯清洗掉自己留下的东西,是要像给牲畜打烙印一样,宣告对他身心的占有权?
豫王心底惊、疑、恨、怨、妒五味杂陈,最后全被一股浓烈的心疼吞没了。
“毓翁……”他嗓音嘶哑地说,“帮我瞒着这事,别让任何人知道。外面那个是太子,更不能叫他知道。”
陈实毓叹道:“事关苏大人名誉,老朽也不是多嘴之人,自然会守口如瓶。只是殿下今后——”
豫王打断了他的话:“不是本王。”
“——什么?”
“真不是。”
陈实毓沉吟片刻,诚恳劝道,“王爷知耻而后改正罢!”
豫王百口莫辩,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悲痛且无奈地扛起了这口黑锅。
第210章 殿前六层台阶
豫王回到给重症病人休息的厢房时,太子朱贺霖正守在苏晏的床榻边,用湿冷棉巾给他敷额头。
见到豫王进来,太子急忙问:“大夫和你说了什么?”
豫王淡淡道:“说清河落水受寒,加上肩伤泡水有些感染,故而发烧。”
太子半信半疑:“就这样?可我看大夫神色那么凝重……”
豫王没好声气地答:“你还希望有多严重?”
太子冷哼一声,转头继续握苏晏的手。
一名药童叩门而入,端来煎好的退热汤药。太子见他熟练地拿起一根漏斗样的器物,将尖头往苏晏嘴里塞,阻止道:“就这么硬灌?万一呛了怎么办!”
药童恭敬地说:“回禀太子殿下,小人喂多了昏迷的病人,手熟。汤药从齿列两边进去,病人会不自觉地吞咽,不会呛到的。”
太子蛮不讲理地道:“小爷不管,你那漏斗的铜管子多硬,搞不好把他喉咙戳伤了。拿走拿走!”
他轰走了药童,端起药碗,看看双眼紧闭的苏晏,又看看豫王,臭着一张脸说:“劳烦四王叔把他上身扶起,我来喂药。”
豫王反问:“怎么不是你来扶,本王来喂?”
太子恼火道:“他是在你手上晕过去的,小爷放心让你来喂?”
豫王轻哂,从旁边衣柜里取一床棉被,垫在苏晏后背,又以迅雷之势从太子手上抢过药碗,坐在床沿,说道:“本王教你如何给昏迷者喂药,看着。”
他一手捏住苏晏脸侧的两处颊车穴,用了点巧劲,紧闭的唇齿就打开了,随即喝口汤药,低头哺喂,动作干净利落,一点药汁也没漏出来。
太子错愕完勃然大怒,一拳挥过去:“作甚占他便宜,你个不要脸的老不修!”
豫王后仰避开拳风,手上的药碗波澜不惊,嘴里嘲道:“太子殿下这是也想占一占便宜?只怕你技术不行,把整碗药都喷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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驷马拉的厢车到达禁门外,景隆帝下了车,换乘肩辇。
蓝喜守候许久,忙上前扶皇帝登辇。
皇帝挥了挥手指,示意不用搀扶。
蓝喜吩咐抬辇的內侍务必要保持平稳,自家跟在辇旁,边走边一脸担心:“皇爷昨夜头疼了一宿,今日早朝照旧,末了还要微服出宫。龙体要紧哪,奴婢这便差人去传太医来?”
皇帝斜倚扶手,以手支额,双眼微微闭合,声音里透出了一丝疲惫:“不必了,太医瞧来瞧去也就那样,开的药方医不好也治不死,但求个稳妥罢了,效果还不如清河的一条烫棉巾呢。”
“苏少卿手上不少偏方、奇方着实管用,连应虚先生也对他在医道上的见解颇为推崇呢。”蓝喜转了转眼珠,含笑道,“听说他安然无恙回来,要不奴婢再去传他进宫,再给皇爷热敷一下?”
皇帝睁眼瞥了他一下,重又闭上:“不必了。他受了点轻伤,让他好好歇着罢。”
蓝喜见风使舵,立刻答:“是,奴婢回头让太医去一趟苏府,再带些温补气血的药材。”
皇帝淡淡地“唔”了一声,既没说准,也没说不准。蓝公公暗喜,知道自己又揣摩到位,皇爷看着不置可否,其实圣心甚悦。
在轻微晃动的肩辇上,皇帝似乎打起了盹儿。
不多时到了养心殿前的玉阶下,肩辇落地。皇帝抬起眼皮,说了句:“朕睡了这么久?都什么时辰了?”
蓝喜觉得有些奇怪:皇爷方才也就眯了一刻多钟,哪里久了?大概是睡迷糊了。他笑道:“回皇爷,巳时还未过尽呢,回到养心殿,刚好让御膳房上午膳。”
皇帝在肩辇上猛然站起身,睁大了眼睛,八风不动的面上竟似出现了一丝龟裂。
蓝喜见他茫然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脚下还微微打了个趔趄,忙上前搀扶住:“皇爷,可是头又疼了?”
皇帝一把握住了蓝喜的手腕。好几个呼吸之后,他才低声说道:“蓝喜,扶朕回殿。”
蓝喜扶着皇帝,心底总有点不对劲的感觉,但具体又说不清。
皇帝在第一层台阶处,脚尖踢了一下阶侧,整个身体向前倾。蓝喜轻呼一声“皇爷小心”,好在皇帝反应敏捷,立刻稳住了身形。
蓝喜关切道:“皇爷想必是头疼得紧了,来,奴婢背您上去。”
“不必,朕还没病到不能走的地步。”
这话说得重了。蓝喜马屁拍到马腿上,一惊之下正要谢罪,皇爷忽然说了句:“养心殿前有六层台阶。”
蓝喜一愣:这不明摆着的么?皇爷今日怎么回事,跟失了魂似的。嘴里恭敬道:“皇爷说得对,是六层。”
皇帝松开他的手腕,一步步走上台阶,在门槛前略微停顿后,抬腿迈入。
蓝喜紧随其后,心里那点古怪感越发明显,却听皇帝头也不回地说:“传汪春甫。”
皇爷终于愿意宣太医了,蓝喜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又听皇帝改口道:“算了,朕有些犯困,等睡醒再说。”
皇帝慢慢步入内殿,內侍们上前用热毛巾给他擦手脸,为他宽衣解带。
“午膳……”蓝喜犹豫道。
“先不用。”皇帝往床榻上一躺,闭目不再言语。
蓝喜上前给他掖好被角,没有退下,而是在床帷外候了许久,直到听见皇帝的呼吸变得沉而悠长,方才蹑手蹑脚地离开内殿。
皇帝这一觉睡了两个多时辰,申时才醒。
侍立的宫人听闻床帷内有了动静,轻声叩问:“皇爷可是要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