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品而已,对咱们而言不算难事吧?”杨晏清温和地看向甘大夫,语调微扬。
“是不难,但当初提议将这药材划进贡品不轻易外流的正是还在太医署当值的老夫。”甘大夫那个时候在太医署当值,是他发现了琼枝壳这个药材具有轻微的毒素,也是他找到了可以与琼枝壳毒素相抵的药材。
“琼枝壳必须与罂粟壳一起配药服用,否则会对人体脏器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若是这方子是一次彻底解毒的方子传罂粟壳那点微弱的毒性倒也罢了,可没有解蛊毒的雄蛊虫,这方子定然就只是一个定期压制毒素的,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罂粟壳是什么东西?上瘾的玩意!按照这方子的剂量一年一年的服用下去,好听点说是毒性压制寿数无碍。
往深里想,没几年你就会忍不住药瘾上头,到那时就算是有了真正的解药给你解了身上的毒,但你的身体也早就被那上瘾的罂粟壳毒性掏空了!”
“不错,倒是个狠毒又精巧的法子。应当是先帝当年就留下的东西,是他的手段做派。”杨晏清摩挲着下巴忽然笑出声来,“这药方的问题,太医署有御医能看出来么?”
“废话!老夫当年把罂粟壳的上瘾之毒可是记录在太医署书库里的,更因为这东西的特殊性太医署当时还专门用各种方式尝试解毒都没有找到有效的法子,只能说少量无碍,多次伤身,没别的说法。”甘大夫拍着桌子上的药方问杨晏清,“所以这药,怎么个处理法?”
“制药吧。”
甘大夫听了这话脸色一僵,粗声粗气道:“你可想好了。”
“能上瘾就能戒断,我可是有全江湖最厉害的大夫,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杨晏清看出甘大夫眼中的凝重之意,轻声安抚,“更何况,这药……应当吃不了几次。”
“什么意思?”甘大夫一个激灵反问。
杨晏清却没有再回答的意思,将甘大夫之前扔到一边的话本重新拽回来翻到方才没看完的那一页继续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甘大夫盯着他良久,最终无奈叹了一口气,将桌上的方子重新收到袖子里转身离开了。
话本子翻过十几页,杨晏清转头看向窗外春意初临的景色,唇角微勾:“小崽子,长大了啊……”
***
另一边,人证物证俱全,案件审讯顺利走完过场,这件本就不存在什么争议的案子很快便有了结果。
看着摆放在面前要画押的认罪书,一直神色惶惶的孟泽呆滞瞬间后突然将那认罪书一把抓过来撕了个粉碎大叫道:“我不认罪……我不认罪!!我要见母亲!我要见母亲!!母亲救我……母亲一定会救我出去!她答应过的!”
被孟泽不配合的态度弄得无法,听命于之前萧景赫说的不得使用强迫手段的府兵只得前去禀报上级。
正一同坐在大理寺刑讯堂的萧景赫三人闻言手头的动作皆是一顿,言菁娘看向萧景赫,一旁坐着的庞大人表情也带了迟疑。
萧景赫想了想,招来旁边候着的府兵轻声吩咐了两句,让那府兵传话给正在闹腾的孟泽。
言菁娘一身锦衣卫飞鱼服,头发利索地高束成一个马尾用银箍固定,行为举止哪里还有半点当日勤政殿首告的柔弱姿态,见此情景也不像一旁的庞大人欲言又止,反而直接问道:“敢问王爷,这是同那孟泽说了什么?”
“据实已告啊,难不成还因为犯人叫嚣要娘就去找过来?”萧景赫反问,“还是说这孟泽的嫡母真有通天的本事能从本王手里将人全须全尾地带走?”
言菁娘张了张嘴,这几日接触之前,她是真没想到皎洁如月,清俊优雅的先生居然会倾心这么一个武夫——要说是武功好的,鹤栖山庄里拿可是一抓一大把,先生平日里看的身段不错的美男子各式各样也不少,这靖北王到底哪里就正正好钻进了先生的心窝里?
萧景赫虽然表情淡淡,眼神却冷:“言副指挥使,有没有人提醒过你,在打量握着你生杀权的上位者时要藏好自己眼睛里的情绪?”
言菁娘搭在身侧剑柄上的手一紧,低头赔礼:“是下官失礼,还请王爷恕罪。”
“看在帝师的面子上,这一次便算了。”萧景赫的话可谓一语双关,“再有下次,想必帝师也不介意再寻一个副指挥史来。”
言菁娘自然是知道萧景赫与杨晏清的关系并不是朝堂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交恶,心中将那个传消息回来说靖北王脑子不灵光的人从头骂到了脚后跟。
想着想着,言菁娘忽然娇笑道:“所以说,聪明人的眼光向来是极好的,只是庸俗的凡人看不到对的地方,王爷说是不是?”
萧景赫的剑眉稍稍扬起又落下,堂上尴尬难言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旁边坐着的清瘦文官目不斜视就当自己是个摆设,从开始审案到现在,说的话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的的确确是个十分能忍且耐得住性子的人。
正当三人沉默之时,方才离开的府兵急匆匆小跑过来拱手禀报道:“启禀王爷,言大人,庞大人,那犯人仍旧躁动不安,撕了三分认罪书,大喊大叫扬言有大秘密揭露,说是要与三位大人当面上呈。”
来了。
萧景赫与言菁娘眼神俱是一变。
“带上来。”
***
靖北王府里,杨晏清从之前收起来的匣子中抽出礼部打开,这里面躺着的纸张并不如之前在萧景赫面前打开的刑部匣子一样零碎,有且仅有一张孤零零地躺在匣子最底层。
修长的手指因为春日的回暖终于染了些红晕,杨晏清从匣子里将那张折了几折的纸拿出来展开,里面只写了一个孟字,再无其他,字迹却有异于杨晏清,看上去娟秀清雅,更像是女子所书。
春闱这样的机会,不仅仅被颜修筠看中,同样的,这也是杨晏清能够将做事谨慎胆小怕事的孟尚书从礼部尚书位置上拉下来的唯一机会。
柔软的绣花鞋踩着轻巧的脚步迈进来,女子清雅的脂粉香气顿时为房间染上了些许柔媚的气息。
“见过先生。”婉宁朝着抬眼看过来的杨晏清微微福了福身子。
“坐。”杨晏清将手中的纸张递给婉宁,“最近的事情辛苦了。”
“本就是先生对婉宁的事殚精竭虑,婉宁又怎敢言及辛苦二字?”婉宁的确是个十分标致的美人,却不似沈向柳那般美得灼灼夺目,她的长相柔美内敛,柳月弯眉,一双鹿眼看着人的时候,没有哪个谁能去怀疑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会说出什么谎话。
婉宁看着那纸条上写着的孟字,眼中的盈盈笑意越发温柔。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杨晏清注视着婉宁,“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并未想过会是你。这些年我未曾命人寻过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放弃,却没想到你会选择这样的方法。”
“选择这条路并非是无路可走,而是这条路才是最能帮助先生填补空缺的路。”婉宁抬手将鬓边掉落的发丝挽到脑后,“正如当年先生所言,孟尚书做事十分谨慎,越是身居高位越是爱惜羽毛,当年未曾发迹时的陈年旧事就算翻出来也不过说一句负心尽是读书人,风流二字对读书人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罪过。”
“婉宁知道先生承诺会做到的事便一定会办到,不论时间早晚。但……”
“先生当年救命赐药之恩,婉宁无以为报。”婉宁看着杨晏清的眼神也与看向寻常人有所不同,那并不只是单纯看恩人或是主子的眼神,而是一个女子倾尽所有注视着心中所恋慕之人的眼神,眸中闪烁着点点星光。
“婉宁已经从先生处得到了太多,不敢再抱有别的念想。婉宁知先生所图乃是匡扶社稷之大愿,亦知先生素来爱重女子,于青楼之地并无意图涉猎,可京城鱼龙混杂,纨绔众多,烟花柳巷之地却是最能得来消息与契机的地方。”
“时至今日,婉宁也从未后悔过当年离开先生身边的决定。”婉宁温婉一笑,眼底俱是满足,“先生未曾忘记当年承诺之事,已经让婉宁心下熨帖,万般感激了。”
这些年来,杨晏清捡回鹤栖山庄的末路之人不少,捡回镇抚司的却是只有当年那个瘦瘦小小长着一双小鹿眼睛的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在杨晏清身边只停留了三个月,却像是海绵一样汲取着在杨晏清身边所能学到的一切东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看似柔弱的身板下挺直着倔强的脊梁。
孟尚书当年进京赶考,会试名次并不理想,正当要回乡再度背靠之时被皇商的掌上明珠看中,为了前程,彼时还只是个穷书生的孟尚书隐瞒已有婚配的事实,娶了那皇商的嫡女入赘了皇商之家。
这些年来于官场汲汲营营,凭借着皇商的银两和人脉可以说是一路顺风顺水坐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上,距离尚书之位仅一步之遥。
可想而知当他知道当年被抛弃在家乡的妻女找上门来时有多慌乱,有多么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面对足以让他失去岳家支持的妻女就能做到多无情狠毒。
他并没有明着下手徒留把柄,而是找了几个京城游手好闲的混混将妻女追撵到城外推搡进冬日的河水里,几次三番骚扰母女二人却不致命,在母女二人因为受凉疲倦生病发热之后,再暗自打点京城的药铺不得给母女二人看诊。
那时的皇商在京城里虽说没有滔天的富贵权势,但在商铺里却是说一不二,就这样,发热重病夺走了原本就身子虚弱的母亲,女儿却在最后发着高烧奄奄一息之际昏倒在了逛街回来的杨晏清脚边,被这个素来心软喜欢捡麻烦回家的青年带回了镇抚司,侥幸活了下来。
“先生放心,婉宁知道先生的处事原则,那死了的杜二郎是个五毒俱全不堪为人的东西。死在他手上的无辜女子不计其数,他那置办在外城的宅子就是一个魔窟,不仅是青楼女子,还有一些强抢买卖的良家女,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婉宁说到杜二郎的时候眉眼间满是厌恶,“做局的芸儿也是被纨绔公子的花言巧语所迷的可怜女子,如今已经带着救出来的姐妹离开了京城,婉宁给山庄的铺子掌柜递了信,到时候想必掌柜们也会照拂一二。”
杨晏清淡笑颔首:“你素来是个胆大心细的,做事我还是放心的。”
婉宁没有因为杨晏清的夸奖而感到欢欣,而是低垂着眉眼,眸色有些掩饰不住的暗淡:“先生……竟当真是喜欢男子的吗?”
早在进来主院的第一眼,婉宁便从许多痕迹上看出这是两个男子共同居住的院落,甚至在隐私的内外室都处处留有不属于先生的物件与痕迹。
“自然。”杨晏清坦然自若道,“你当初跟在我身边不也是很清楚?我这人素来好颜色又懒散,真真没多少君子之风,也就看上去唬人了些。”
婉宁低声喃喃道:“只是听闻这些年先生身边仍旧无人相伴,到底抱着一丝不该有的奢望……女儿家有些时候就是难以理喻,总想着撞了南墙才肯认清……”
“如今懂得回头便很好。”
婉宁的心思早在多年前便没有遮掩,这几日信件来往中字里行间更是透出显而易见的情意。杨晏清选在平日里与萧景赫一同起居的主院接见婉宁,未尝不是存着想要劝退这个姑娘的心思。
婉宁却好似没有听到杨晏清的这句回答一般,目光闪动了半晌,起身无言福了福身子,竟是有些失礼地直接离开了。
……
萧景赫回来刚踏进门槛就觉得不太对劲,站在外室皱着眉感受了半天,迟迟迈不开步子。
“杵在那做什么?”杨晏清收了棋谱,挑着棋盘上的黑子往棋篓里放,“我还以为王爷回来会有些有意思的东西同我分享呢。”
“有意思的事的确是有一件。”萧景赫眯着眼,“不过先生是不是该先讲讲先生这边更有意思的事……亦或者是人?”
杨晏清偏了偏脑袋,装傻道:“什么人?”
萧景赫走过去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杨晏清单臂拦腰抱起,作势就要往外室走。
杨晏清脸色一变:“等等!外室不行!”
“没什么不行的。”萧景赫甩袖关上房门,将这书生放在书房宽大的桌案上,“房间里的胭脂味儿浓得呛鼻子,本王不喜欢,想用先生的味道盖一盖。”
“胡闹!你放手……等会婢女进来看见成何体统……唔!”
“等会儿本王亲自收拾……听话,把腿抬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婉宁不是女配,就是这个环节的一个工具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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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贴小可爱!
第62章 学子请命【一更】
二月初八, 春闱第一场前夕。
靖北王萧景赫判审北街杀人案,犯人孟泽供咬礼部借科举考试大谋私利,考题泄露、换卷改名、卖官鬻爵各大罪名齐出。
会试未开, 放榜中后排名已在交易单上明码标价,会试前三若出现寒门学子, 不论届时考卷结果如何,考卷落款及漆印都会被改换成世家子弟姓名, 多年寒窗苦读最终只落得名落孙山, 榜上无名的境地。
然而仅仅是孟泽一人空口白牙之辞根本不足以定堂堂尚书之罪, 甚至人证物证均无,单凭一个背着杀人罪名的犯人攀咬甚至都不可能说服朝堂文武立案调查。
就在朝堂之上因为这件事进入新一轮的争吵辩论之时, 这个消息却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 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 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正值春闱前夕, 各地赶考的考生已经全部抵达了京城, 外城的客栈驿站早已被落脚的学子占据得满满当当,而这消息就如同冷水入油, 滋啦一声溅起了猛烈的油花。
一时间,众学子无不愤慨难抒,于酒楼茶肆书坊之地聚首谈论, 情绪高涨之时更是摔砚明志,最终在午时将近的时辰来自各地的学子自外城四面八方涌入内城,乌压压的人群与手执长矛抵挡众学子靠近玄武门的士兵正面相抗!
“诸君稍安勿躁!吾辈乃读圣贤书之人,不应做令师长圣贤蒙羞之事!”为首的学子一身素袍,身形清瘦却面色坚毅, 背对着众学子直挺挺跪坐在玄武门前, 抬手展臂伏身朝着皇宫大内的方向重重叩首, 复直起身子,沉声道,“圣上明鉴。吾等在此并未聚众闹事之意,不过是想为众寒门学子举家供养、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艰辛求一个公允公正!
还望陛下明察秋毫,彻查春闱舞弊一案,还大庆学子一个公道,以安天下学子之心。
若蒙圣上恩准,学生纵死亦无悔矣!”
为首学子再次展臂而拜,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身后原本群情激奋的学子皆安静下来,一个、两个……一排……一群……不到须臾,玄武门前便跪伏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没有锦缎丝绸的衣裳,没有嵌珠贯玉的发冠,有的只是苦读多年想要改变命运的理想与一展心中宏图热血的赤诚。
……
镇抚司中,狼崖走进书房:“近万名学子跪伏玄武门,禁军的侍卫已经被宣进勤政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