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将于一月十五号上午十点从荷里路德宫出发。”赫特福德伯爵手上拿着加冕典礼的安排,“会进行一个小时左右的巡游,穿过全城直到大教堂,典礼在十一点开始,所有的事项都已经准备就绪。”
亨利国王从躺椅上艰难地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够面前小茶几上的酒杯,一位侍从连忙上前为国王倒了一杯热葡萄酒,然后把酒杯递到了陛下的手里。国王咳嗽了几声,喝了几口杯子里的酒,“我知道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您将由大主教进行加冕,”伯爵接着说道,“之后会有一个效忠仪式,三个等级的代表会向您宣誓效忠,并递上一份请愿书,请您用仁慈的态度对待您在苏格兰的子民们。”
“我一贯如此。”国王脸上的横肉微微抽动了几下。
“再之后您将册封爱德华王子殿下为阿盖尔公爵,”赫特福德伯爵转向坐在一旁的王子,“您将宣布他是苏格兰王位的继承人。”
国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伸出手示意爱德华走上前来。
“没问题吧,我的儿子?”他笑着摸了摸王子的脑袋,“很简单的,只要单膝跪地,然后我会把剑搭在你的肩膀上,别害怕。等我说完之后你就说你的誓词就好。”
“是的,父亲。”王子乖巧地笑了笑。不同的人对亨利八世有不同的看法,但所有人都承认他对于自己唯一的男性继承人而言是一个好父亲。“我不会有问题的。”
“当然啦,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国王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了,“之前册封你为威尔士亲王和康沃尔公爵的时候举行过这样的仪式,但那时候你还是个婴儿,还是赫特福德伯爵替你念的誓词。”
“我很荣幸,殿下。”伯爵深鞠一躬。
“那时候你还只是爱德华·西摩爵士,”国王似乎是在闲聊一般追忆着往事,“现如今你已经是伯爵,掌玺大臣,还是嘉德勋位骑士。”他仿佛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伯爵的大腿,上面挂着嘉德勋位的吊袜带,“你的妹妹,已故的简王后一定会很欣慰的。”
“感谢陛下的隆恩。”伯爵单膝跪地,亲吻了国王的手。
“啊,是的,对朋友我一贯是很慷慨的。”国王笑了笑,“您是我的朋友,对吧,伯爵?忠实的朋友。”
“我是您最恭敬的奴仆。”伯爵说道,“还有殿下的。”他看了一眼爱德华。
国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这次做的很不错,苏格兰这一档子事情。”国王又喝了一口酒,“比我们最初的计划更加完美。”
“都是殿下的主意。”
“啊,的确如此。”国王说道,“但如果不是你没能抓住那个小女王,我们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不是吗?毕竟她之前和我儿子有婚约,我自然要对她以礼相待,那样的话两个国家在两代人后才会合为一体。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不是吗?”
“是我的疏忽,陛下。”伯爵请罪道。
“希望她和法国王太孙生活美满,”国王冷冷地笑了笑,“便宜了那群法国人。”他用余光看了一眼伯爵,对方脸色十分苍白,国王满意地笑了笑,“好吧,我想今天就到这里吧,伯爵。”
赫特福德伯爵诚惶诚恐地鞠躬,“晚安,陛下。”他又侧过身来,“殿下。”他再次鞠躬,然后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国王意味深长地看着伯爵的身影消失在房间的门外。“你怎么看,爱德华?”他转向身边坐着的王子。
“希望伯爵的感恩和诚惶诚恐有他表现出来的一半多。”王子说道。
国王赞许地点了点头,“很不错,我的孩子。”他拿起酒杯看着里面紫红色的酒液。“但我们现在还不能摆脱他。”
“因为他威望正隆?”王子问道。
“啊,不光如此。”国王说道,“还因为他还有用。如今内阁里有脑子的人不剩下几个了。”国王冷哼了一声,“总不能让多塞特侯爵这样的白痴当政吧。”
“他的确是个白痴。”王子笑了,“他夫人倒是比他强上不少。”
“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可能比男人更危险,”国王喃喃地说道,“你知道她想当你的岳母吗?”
“我想全宫廷都知道。”王子耸了耸肩。
“是啊,人人都有野心。”国王点了点头,“这就像一个抢椅子的游戏,人人都盯着别人的椅子,同时防备着别人抢走自己的椅子,而我则是这个游戏的主持人,这就是宫廷这场游戏的本质。”他看上去有些疲倦,“重要的是让他们忙起来,这样他们就没有时间去密谋造反了。”
“是的,父亲。”爱德华说道。
“你知道赫特福德想当摄政吧?”国王又问道。
“我想这也是一个全伦敦都知道的秘密。”
国王大笑起来,“的确如此!他倒是一点都不遮掩。”他伸出手拿起小桌子上放着的一把匕首,匕首的外鞘是纯金的,上面镶嵌着宝石,“内阁大臣就像橙子,我们把他们的果汁挤出来,然后把剩下的扔掉。”他摸了摸王子的鼻子,“赫特福德伯爵还有很多果汁呢。”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侍从官走了进来。
“怎么了?“被打断的国王有些不悦地问道。
“诺福克公爵求见。”
“看到了吗,爱德华?”国王又看向自己的儿子,“一个被榨干的橙子,而且已经腐烂了,上面甚至已经长满了霉斑。”
“那恐怕该是时候把这个橙子扔掉了。”王子说道。
“你说的很对,”国王赞许地点点头。“告诉公爵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他转向侍从官下达了命令。
“是的,陛下。”侍从官恭敬地走出房门。
……
“你做的很不错。”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赞许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你的这个爵位对我们的家族声望有很大的帮助。”
“我很高兴您对此感到满意。”罗伯特·达德利说道。
“是的,我很满意。”伯爵赞许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去见过王储了吗?”
“是的。”罗伯特说道。
“很好。我想我不需要提醒未来国王的友谊对于你自己和我们家族的价值。”伯爵看了看自己儿子的眼睛,“我有听到你们吵架了的传言?”
“一切都很好,父亲。”罗伯特说道,“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
“那就好。”伯爵拿起酒壶,为自己和儿子各自倒了一杯酒。“赫特福德伯爵也很欣赏你,这一切都很完美。”
“赫特福德伯爵最近非常得意。”罗伯特接过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啊,如果是我我也会得意的。”约翰·达德利微微一笑,“不过坦白讲的确是惊险万分,如果王子没有提出让国王自己加冕为苏格兰国王的计划,那我的老朋友赫特福德如今可能已经被加德纳主教扳倒了。”
“据说主教是一个虔诚的人。”罗伯特低声说道。
“仅仅对他自己虔诚罢了,”他的父亲不屑地说道,“这些教士都是一个样子,玩着政治的游戏,嘴里却还要一天讲着上帝,当年的沃尔西如此,他也没什么区别。”伯爵喝了一大口酒,“如今这两拨人为了未来摄政的地位已经到了拔剑的边缘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你有没有听说……殿下支持哪一方?”他放低了声音。
“殿下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啊,我猜也是。让他们互相撕咬,这对王子而言是最保险的做法。”
“那您支持哪一方?”罗伯特看上去漫不经心。
“啊,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是要与殿下站在一起,不是吗?毕竟我们已经上了他的船。”伯爵笑了笑,“况且我对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好印象。如果他们能步上我们的老朋友诺福克公爵的后尘我会感到很高兴的。”
“所以公爵要……”罗伯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我以为陛下已经原谅他了。”
“陛下从不原谅。”伯爵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是君主们的天性,他们从不原谅任何人,他们也许会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但这只是因为时候没到而已,当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你会惊异于他们的真实想法的。”他轻轻喝了一口酒,“所以我要提醒你,我的儿子,虽然王子是你的朋友,但是他也是日后的国王,永远别忘记这一点。萨福克公爵作为国王的好友一辈子位高权重,正是因为他时刻记着这一点。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罗伯特,但是一个重感情的国王?这可算得上是珍稀动物了。”
“谢谢您的提醒。”罗伯特也微微一笑,但仔细看就可以发现这笑容十分勉强。然而也许是并没有发现,或是装糊涂,伯爵看上去并未察觉。他看了看桌上的沙漏,“啊,似乎快到晚饭时间了。你愿意留下来用晚餐吗?”他脸上又挂出父亲对儿子的慈爱表情,“我把家里的厨子带来了,这些苏格兰人的厨艺简直就是另一场班诺克本战役,换句话说,一场灾难。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他们是不是想通过把整个英格兰宫廷毒死来获得独立。”他似乎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一样开始大笑起来。
罗伯特应景地笑了笑,“我很荣幸。”然而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很有胃口的样子。
……
诺福克公爵的套房被安排在西翼的二楼,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火灾,整个西翼几乎被烧成了空壳子。虽然重建工作立即就开始,但是由于苏格兰灾难性的财政状况,整个工程也只能草草了事。
公爵坐在餐桌前看着餐桌对面挂着的那幅画,宫殿的总管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这是波提切利的原作,但他们两个都对于真相心知肚明,苏格兰买不起这种画,而即使他们买得起也不会挂在这里。公爵面前的晚餐已经放凉了,但看上去几乎完全没有动,只有旁边的酒壶已经空了一半。
公爵的贴身仆人走上前来,“阁下,需要我帮您换一份新的鹿肉吗?”
公爵愣了愣,他低下头,看了看面前的盘子。“撤了吧。”他冷冷地说。
仆人连忙端走了盘子,然而公爵立刻喊住了他,“我的儿子还没有回来吗?”
“萨里伯爵阁下说他不会回来用晚餐了。”
“等他回来立刻通知我。”公爵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感到身上有些发冷,屋子里即使点上了炉火依旧阴冷而又潮湿。已经八点过了,窗外一团漆黑。公爵叹了一口气,他微微闭上眼睛,无力感立即席卷了他的全身。
诺福克公爵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在他七十多岁的人生里,他遇到过无数的危险,面对过无数的敌人。他在战场上面对过苏格兰人和法国人,在宫廷里面对过政敌们的明枪暗箭,然而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垂死挣扎的挫败感让他窒息。
公爵看了看时间,他的儿子还没有回来。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为了霍华德家族的利益殚精竭虑,而他的家族却在他的面前分崩离析了。他的儿子和女儿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因为萨里伯爵打算把自己守寡的妹妹送去当国王的情妇,“就如同德·埃唐普公爵夫人对法国国王做的一样,施展她的影响力。”即使公爵本人觉得这不是个坏主意,他的女儿——里奇蒙公爵夫人却对此大发雷霆。她死去的丈夫是国王的私生子亨利·菲茨罗伊,这也让国王在理论上成为她的公爹,这位公爵夫人宁愿“割断自己的喉咙”也不愿意去引诱自己的前任公公。
再之后又是萨里伯爵的纹章事件——他在自己的纹章的一角加上了古代国王“忏悔者”爱德华的纹章。理论上他的确有这个权利,第一任诺福克公爵的纹章上也有同样的部分,然而这彻底触怒了国王,虽然很多人都认为他只是找了一个机会发作罢了。如今在内阁会议上国王已经完全把诺福克公爵当作不存在,而萨里伯爵送去请王储点评的新写的诗集也被没有开封就退了回来。毫无疑问,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彻底失宠。
门外传来敲门声,“阁下,萨里伯爵回来了。”
萨里伯爵带着外面的寒气走进了房间,他的头发和披风上都还沾着雪花融化后留下的水渍,他脱去披风和手套,把它们塞给了仆人,“您吃晚饭了吗,父亲?”他转向公爵。
“我在等你。”公爵挥挥手示意仆人退下。当确定仆人走出了房间后,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儿子,“你去哪里了?”
“我想您还是不知道为好。”萨里伯爵笑了笑。
公爵突然感到从没有过的恐惧,“你去干什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过是见了见几个有趣的人,”萨里伯爵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别担心,父亲。”
“告诉我你没有背着我搞什么名堂!”公爵一把抓住自己儿子的胳膊。
“我只是觉得您不知道会更好。”伯爵耸了耸肩膀。
“我的天,你做了什么……”公爵瞪着自己的儿子,“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您在担心惹怒国王吗?”萨里伯爵嘲讽地笑了笑,“如果您担心的是这个那未免有些晚了。毕竟他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生你的气。”
“你,你怎么能……”公爵的脸涨得通红,他猛的站了起来,然而他很快就无力地又倒在椅子上,脸上带着颓唐的神色。“还不到那个程度。”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希望他表达些许赞同的意见,至少不要否认,这样他还有希望说服他自己。
“恐怕我不能同意。”萨里伯爵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父亲的眼神,“您知道玛丽今天来到爱丁堡了吗?”
“她来做什么?”公爵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是国王请她来的,”萨里伯爵喝了一口酒,“国王派加德纳主教亲自去见了她,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之久。您觉得传达邀请需要这样的阵势吗?”
“我的天啊,你是说……”公爵看上去已经面无人色了。
“她是来作证的,我不知道国王许诺了她什么,但是她的确来了,来送我们下地狱。”伯爵盯着自己的父亲,“她可什么都知道,从安妮·波林到凯瑟琳·霍华德,她什么都知道。”
“不可能的,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她不应该……”
“安妮·波林和凯瑟琳·霍华德也是您的亲人。”萨里伯爵意味深长的说,“我想您比任何人都能理解玛丽的动机。您当初是为了自保,她也一样。我虽然和她已经水火不容,但我理解她做这个决定的逻辑。”
公爵如同一条在岸上挣扎的鱼一般剧烈地喘息着,他伸手去抓杯子,萨里伯爵把杯子拿起,倒了半杯酒,递到了公爵的手里。公爵剧烈的咳嗽者,他喝了几口酒,让自己的呼吸平顺下来。
“你打算怎么做?”公爵问道,他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岁,事实上他看上去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如今还很难说,”萨里伯爵笑了笑,“不过我想很快我就能给您带来新消息了。”
“好吧,好吧……”公爵疲惫地说道,“做你想做的吧,亨利,愿上帝保佑你。”他拉了拉铃,仆人打开了餐厅的大门,走上前来,扶着公爵回房休息。
萨里伯爵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第43章 穿斗篷的人
一辆马车行驶在黑漆漆的小路上,马车上没有任何装饰或是贵族的徽章,黑色的车身,黑色的马,穿着黑斗篷的车夫,还有窗口紧紧拉着的帘子,整辆车看上去就像是一辆送葬的灵车。道路的两旁生长着浓密的灌木,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所遮盖着,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让这片树林变得比往常都要安静许多。
马车在一个路口向右一转,驶上一条宽阔的车道,车道两旁是高高的树篱,虽然已经许久未曾修剪,但依旧可以看出当初的气派非凡。车道的前方是一座黑色的锻铁大门,两边的石头门柱上的浮雕已经难以辨认,而石柱的裂缝间茂密生长的苔藓更显示出这大门的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