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侍女向王后行了一个屈膝礼,走到门外,过了片刻,她又回到了房间里,“陛下,您的医生,罗伯特·霍伊特博士在外面请求觐见。”
王后有些惊讶,“他来做什么?我没有叫医生来?”
“他说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告诉陛下。”侍女也感到一头雾水。
王后沉吟片刻,“叫他进来吧,”她做出了决定,“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霍伊特博士被带进了房间,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快步走到王后身前,突然双膝跪下。
“哦,陛下!有一件天大的灾祸,我必须告诉陛下!”
“您这是怎么了?”王后吓了一大跳,她连忙示意侍女把医生扶起。
“陛下,国王已经签署了加德纳主教起草的对您的逮捕令!他随时可能来逮捕您!”博士急促地说道。
王后如遭雷击,她有些呆滞地看着博士,“您……您是怎么知道的?”她有些结巴地问道。
“昨天我与我的同事们去为陛下会诊……我偶然间在陛下的书桌上看到了这份文件。”博士看上去如同一个坚毅的殉道者,“我是一个虔诚的新教徒,我绝不能在知道了这些天主教徒的阴谋后还能坐视不理!”他看向王后,“请陛下早做决断!”
王后看上去似乎被吓呆了,过了许久,她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谢谢您,医生,我不会忘记我永远欠您的情。现在请您赶紧离开吧。”她看上去如同一具尸体在说话。
“这是我的荣幸。”博士鞠躬退出了房间。
当博士的身影消失在房间的大门外,王后立即站起身来。她脸上带着冷笑,令回来复命的侍女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走。”王后伸手扯下了自己头顶刚带好的发网,她的头发披散下来。
“可陛下您还没有更衣。”
王后并不理会,径直向门口走去。
外间起居室里的女官们看到披头散发,穿着睡袍从屋子里冲出来的王后,一个个面面相觑。王后如同她们不存在一般,穿过房间,走出了自己寝宫的大门。
如同摩西分开红海一般,白厅宫走廊里的人群在王后面前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他们的脸上带着惊异的面容,震惊的面容或是嘲讽的面容。似乎所有人都清楚她要去哪里,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王后终于来到国王的寝宫门口,“我要见国王陛下。”
门口的侍卫队长对王后行礼,“很抱歉,夫人。陛下今天不会客。”他冷冷地回答。
“把门打开。”王后的眼圈有些发红。
“恕难从命。”侍卫队长毫不通融。
泪珠从王后的眼睛里滚落,她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陛下!”她哭喊起来。
……
哭喊声传到房间里,国王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是谁在外面?”
“是王后陛下。”侍从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似乎想要求见陛下。”
“她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哭嚎?”国王干巴巴地问道,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这……我也不太清楚,陛下。”
国王静静的听着王后的声音从痛苦逐渐变成绝望。“我要去看看她。”他转向侍从,命令道,几名侍从急忙上前推着国王的躺椅向门口挪去。
王后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哭泣着,她的头发披在身后,身上穿着睡袍,虽然是夏天可之前几天的雨水让早上的气温依旧颇为寒凉,让她不由得发抖。
大门打开了,国王的躺椅在侍从们的簇拥下被挪到了王后面前。
“凯特,你在干什么?”国王用疑问的语调问道,但是他的语气并没有显得多么惊讶。
“陛下!陛下!”王后膝行上前,哭泣着握住躺椅扶手上国王的手。
“这是做什么?”国王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如果我触怒了您,我很抱歉,陛下!”王后啜泣着,她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显得楚楚可怜。
国王伸出手,擦了擦王后眼角的泪水,“您做了什么事情会让我感到生气吗?”
“我希望不会,陛下。”王后看上去如同一朵暴风雨当中的迎春花一般。
“那就好。”国王微微笑了笑,他脸上的肥肉抽动着,王后感到一阵恶心,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所以我想您以后也会足够小心,不会去做有可能触怒我的事情?”国王接着问道,他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王后,王后不由得想起她有一次在海滩上看到的被冲上岸边的章鱼的眼睛。“再也不会了,陛下,我发誓。”
“那就好。”国王伸手为王后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
“加德纳主教在外面的走廊上请求觐见。”一位侍从走上前来说道——国王寝宫门口的人在王后到来时就被侍卫们赶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王后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她呜咽着看向国王,“陛下……”她看上去又要哭泣起来。
国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去告诉主教,我今天不想见他,请他回去吧。”侍从正要离开,他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请转告他,昨天我签署的命令作废。”
“是的,陛下。”
国王轻轻握着王后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我想您不会忘记今天说过的话了吧,亲爱的凯特?”
“请陛下相信我的忠诚。”王后看着国王,她看上去似乎又要哭起来。
“那就好。”国王重新靠回到椅背上,他挥了挥手,侍从们连忙推着他回房间去。
……
加德纳主教的脸涨得通红,身旁的侍从甚至担心他马上就要中风。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主教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看上去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陛下的原话。‘我今天不想见他,请他回去吧。’,‘另外请转告他,昨天的命令作废。’”那传话的侍从说道。
“我……我不敢相信。”主教看上去如同一具被吸血鬼吸干的干尸,“我必须见到陛下。”他迈开步子冲向通往国王寝宫那条走廊大门,却被侍卫们堵在了门口。
突然门口的侍卫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个身影从走廊里走了出来,主教抬头看去,正遇到王后那阴毒的目光,那目光如此冰冷,以至于宦海沉浮多年的主教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王后盯着主教看了几秒钟,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转头离去。加德纳主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把手里的那张纸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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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关于那位医生是如何得到王后将要被逮捕的消息,一直有各种说法。其中一种就是这一切都是国王的安排,毕竟机密文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看到的。而国王这样做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演型人格,他其实并没有想要废掉王后,这不过是他的一场表演,而让王后得到信息再赶到他的面前乞求饶恕能够让这出戏有最好的戏剧效果。
第57章 仲夏夜
七月份最热的一天晚上,晚上十一点钟。
白厅宫花园里高大的树木的身影清晰地呈现在夜空的天幕上。白日的暑气已经散去了大半,一丝云彩也没有的夜空在皎洁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深蓝色。白日里喧嚣的男女已经回到室内,有的已经就寝,而还有许多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从仆人们出入的角门当中出现。在这样的天气里把全身包裹起来未免显得有些怪异,幸运的是这位神秘人一路上并没有碰到任何人。她急匆匆地穿过庭院,在身后留下一丝女士香粉的气息。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她没有提灯就独自一人走进了花园。
在花园的一侧种着一片茂密的树林,穿斗篷的人离开了大路,踩着有些凹凸不平的地面走进了这片树林。林子里万籁俱寂,只有蝉鸣声和偶尔出现的几只渡鸦的叫声在耳边回荡。
在一棵高大的月桂树下,同样有一个穿斗篷的身影,然而这身影却高大得多,显然是位男子。看到有人出现,那男子向前走了几步,把手放到了剑柄上。
“是我。”来客的兜帽下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
那男子微微鞠躬,“夫人。”他伸手摘下了斗篷的帽子,下面露出赫特福德伯爵标志性的脸庞。
来客也伸出手,取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您终于肯见我了。”凯瑟琳·帕尔王后冷冷地说道,她高高地扬着头,以一种施恩的姿态向赫特福德伯爵伸出自己的一只玉手。
“与您见面一贯是我的荣幸。”赫特福德伯爵微微一笑,弯下腰亲吻了王后的手。
“您前几天可不是这样的。”王后的声音十分生硬,还带着一丝嘲讽。
“今时不同往日啊。”伯爵说道,“随着局势的变化,我想我们现在又有许多话题需要谈一谈了。”他似乎对王后的语气完全不在意。
赫特福德伯爵向王后伸出胳膊,王后犹豫了几秒,伸出手搭上了伯爵的胳膊。
“我们走走,好吗?”伯爵虽然是疑问的口气,但他已经开始迈步,王后也只得跟上他的步伐。
两个人走在花园的草地上,王后的裙摆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您想必是以为我已经完了吧。”王后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得意,“您前几天可是对我的求助完全视而不见的。”
“坦白来说我确实有些出乎意料。”赫特福德伯爵仿佛在谈论当天的天气一样,“当我听说您跑去国王寝宫门口哭闹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您昏了头。”他伸出没有挽着王后的那只手,摘下了挂在王后额头旁边的一片月桂叶子。“当年凯瑟琳·霍华德也做了几乎同样的事情——她在国王做礼拜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国王求饶。”
“然而国王并没有饶过她。”王后微微笑了笑,“我的运气很好。”
“是啊,也许您确实吉星高照。”赫特福德伯爵也笑了起来,“也许国王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柔软了……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加德纳主教做的有些过火了,他的迫不及待想必是让陛下厌烦了。”
“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安全了。”王后轻声说道。他们沿着小路走到了一个古老的喷水池旁,清澈的泉水从美人鱼雕像的口中流出来,流进大理石的池子中。王后走到池边,坐在了喷水池的边缘,看着池子里游动的金鱼欢快地吐着泡泡。
“所以,您看,我不再需要您的友谊了。”王后的声音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她伸手摸了摸如明镜般的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几只附近游动的金鱼吓得立即调转了方向,四散而去。“如果您之前愿意帮我,那么我现在可就欠了一个您的大人情。可如今您不能为我做什么了,我自然也就不会为您做什么。”
“啊,我不敢苟同,夫人。”赫特福德伯爵耸了耸肩,“我还是能为您做些事情的。换而言之,您还是需要我的友谊的。”他伸出手,那片月桂叶子从空中缓缓飘落,落在水面上。
“这是为什么呢?”王后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嘲讽意味。
赫特福德伯爵不以为意,他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您觉得您真的安全了吗?”
“陛下已经原谅了我。”
“啊,亲爱的夫人,这就是关键。”赫特福德伯爵转过头来,盯着王后的眼睛。
王后感到有些不自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又低下了头,把一根手指伸到了水中,开始逗弄金鱼。
“陛下这次的确原谅了您,但下次呢?”赫特福德伯爵看着水里的金鱼好奇地绕着王后的手指转圈,“陛下的心情就如同天气一样多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瞬间便是大雨倾盆,把没有及时准备好雨伞的行人从头到脚浇个通透。我想您跟他相处了这么久,这种事情想必早已经了然于心了。”
那片月桂叶子缓缓漂到王后的手边,王后的手指轻轻一按,它便沉了下去,消失在这数百年历史的大理石池底。
“还有那位好主教加德纳,我想他现在一定在捶胸顿足了。想必下一次他会更有耐心的,毕竟放长线才能钓得到大鱼。”
“所以您觉得下一次您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吗?”
王后把手指头从水里抽了出来。她拿起一块帕子,把沾在手上的水珠擦干净。“我相信陛下是公正的。”她干巴巴地说。
“啊,是的。”赫特福德伯爵漫不经心地说,“可我想像您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吧。”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您难道就没有期待过某种……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吗?”
王后愣了几秒,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而这个念头让她大惊失色。她仿佛被马蜂蛰到了一般猛地跳了起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疾言厉色地说。
“我想您明白的。”赫特福德伯爵伸手握住了王后的一只手,王后猛地把他的手甩开,仿佛那是什么黏腻腻的爬虫。“我今天什么也没听过,现在我要回去了。”她提起裙摆就要离开。
赫特福德伯爵再次伸手抓住了王后的手,她试图挣脱,但是伯爵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抓着她,让她有些吃痛。
“您这是做什么,难道要我喊人吗?”王后又惊又怒,完全忘记了她是在无人的花园中央。
“您不会的。”赫特福德伯爵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王后的下巴,“如果您叫人来,您打算怎么解释?人人都会以为您是我的同谋。况且,”伯爵环顾四周,笑了起来,“在这个时候恐怕没有人能够听到任何东西。”
“您说的我做不到,这太疯狂了!这完全是自杀!难道您是发疯了吗?”王后厉声说道。
“发疯?不,我很清醒。仔细地想一想,夫人。”伯爵的声音如同礁石上迷惑水手的塞壬的歌声,“加德纳主教不会罢手的,玛丽公主也不会罢手的……他们如今在进攻,而我们在防守……可再坚固的城堡也有被攻破的一天……让这一切早日结束对我们都有好处……您觉得您还能有几次这样的好运气?您不想活着吗?还是您想被一艘船运进伦敦塔里去,在凯瑟琳·霍华德呆过的那间房子里看木匠在下面搭造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