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爵士朝着国王行礼,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在罗伯特的身边,面对着国王,而后打开了他用胳膊夹着的那个巨大的黑色文件夹。
“首先是关于《联合法案》和《行政现代化法案》的事,首席大臣阁下刚刚提交了他的报告。”塞西尔先生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白纸,捧起来要交给国王,然而国王却并没有接过,而是摆了摆手:
“公爵写了些什么?”他问道。
“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联合法案》在苏格兰议会里引起了巨大的争论,支持者认为其中国家议会席位的分配和代偿苏格兰国家债务的条款颇具吸引力,他们已经认识到了除了接受这项法案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联合法案》被称作是国王对于苏格兰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根据国王的规划,苏格兰王国,英格兰王国,以及爱尔兰王国,将合并为一个统一的联合王国。爱尔兰作为王室的私人产业,如何治理无非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而这项法案所主要针对的则是目前与英格兰王国构成共君联邦的苏格兰王国。苏格兰王国的中央政府和议会将被撤销,其职能将被伦敦的政府机构所取代,而伦敦的议会将被改组,下议院总共六百名代表当中,苏格兰和爱尔兰的代表将分别占据一百个和六十个席位,而王国的名称也将被改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的官方称谓也将改为“联合王国和法兰西的国王”。在制定新王国国号的时候,并不乏有人建议国王给自己加上“皇帝”的尊号,然而为了避免过于刺激西班牙的神经,“大英帝国”这个名称最终还是被否决了。
“然而在一些顽固派看来,苏格兰作为独立王国的虚名要比陛下慷慨给予的实惠更加重要。”塞西尔看了一眼国王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才接着说道,“他们如今已经开始抱团,并且在苏格兰贵族当中密谋串联,试图阻止法案的通过,不过这仅仅是一小部分人而已,我想大多数苏格兰的议员还是按照自己的理智行事的。”
作为对于苏格兰人主动放弃国家独立的回报,爱德华给予了苏格兰人慷慨的条件。伦敦未来联合王国的议会当中,苏格兰得到了与他们的人口数量相匹配的议会席位,而更重要的是苏格兰王国在之前二十年的混乱时代当中欠下的债务都被伦敦接收——这笔钱的金额早已经完全超出了苏格兰王国的偿还能力。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政治上,苏格兰都别无选择,只能闷头喝下这杯苦酒。
国王点了点头,“所以目前支持法案的议员已经可以确保多数,对吗?”
“是的,陛下。”塞西尔点了点头,“然而公爵同时补充,除了苏格兰方面之外,英格兰这边一些人对于这份协议也颇有微词,他们觉得您给予苏格兰人的太多了……不过这也仅仅是一小部分人的看法,大多数人还是知道利害关系的。”对于英格兰王国来说,和平吞并苏格兰自然是一桩好买卖,然而对于那些需要把自己的利益拿出来和苏格兰分享的个人而言,他们宁可把苏格兰白送给法国人。
“给他们一些优惠政策吧,同时要向他们讲明白,如今他们或许会受到一些损失,但是长远来看,他们的利益是完全可以得到保证的。”
塞西尔连忙在一张纸上记下国王的命令,“好的,陛下。”
“公爵还提到了《行政现代化法案》,”塞西尔放下手中的笔,他再次看了一眼国王的表情,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小心翼翼,“对于这项法案,议会的态度令他非常不安。”
当国王在两个月前提出《行政现代化法案》时,整个王国都如同开水一般沸腾了起来。这份被首席大臣称之为“自《大宪章》以来最重要的文件”的法案,一旦通过将会彻底颠覆英格兰王国的政治结构。
目前王国的政治架构,由中世纪封建制度演化而来,其中依旧包含着大量古老的委员会和官职,各个部门的职权相互重叠,极大影响了政府的运作效率。根据国王的构想,伦敦的中央政府将由二十一个部组成,而各部的大臣均由国王任命,他们连同首席大臣一起,将构成国王的内阁,而枢密院将不再存在。王国的议会依旧拥有立法权和监督权,然而它从此以后只能通过政府提出的法案,自己不能提出任何法案,而且国王可以通过敕令的方式,强行通过议会拒绝通过的法案。一旦这个法案通过,议会就将彻底沦为橡皮图章,一位议员形容这种局面为“国王正逼着议会进行一场华丽的政治自杀”。
而更加激进的改革则是在地方层面:目前英格兰加威尔士被划分为五十四个郡,苏格兰则是三十二个郡,再加上爱尔兰的二十二个郡共计一百零八个郡。根据古老的法令,各郡都拥有一定的自治权,而如果该郡当中有大城市,这些城市或多或少也拥有一定的特权。
而《行政现代化法案》则规定,这些特权从此将被一律撤销,各个郡的议会也将仅仅实行监督的职能,各郡的官职全部由伦敦的中央政府任命。同时,全国的一百零八个郡,将被组织为三十六个行省,各个行省的省长也均直接向伦敦负责。
这样的权力集中,自从罗马帝国灭亡后,还没有在西欧出现过,自然而然引发了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于和国王分享权力的贵族阶级的剧烈反弹。然而对于新兴的官僚阶级,这份法案无异于一份宣言,宣告他们彻底取代世袭贵族,成为国王行使权力的合伙人。国王不过是孤家寡人,他必须与一大群人分享权力,显然在爱德华六世国王看来,仰自己鼻息,一盘散沙的官僚比起那些桀骜不驯的贵族,无疑是更好的合伙人。
“对于这份法案,议会的议员们的意见……非常激烈。”塞西尔接着说道,“公爵认为,如果陛下一意孤行,强压议会通过这项法案的话,虽然可以取得成功,但是很可能引发激烈的反弹……因此他请陛下考虑,是否可以对法案进行一定的修改,使得其中的一些条款更加……温和一些?”
“您是说一份妥协案?公爵希望我和议会达成某种妥协?”国王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几份文件。
“如果您这么说的话,的确如此。”塞西尔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公爵提出的一些建议,他已经和议会里的一些议员讨论过了,议员们也提出了一些颇有建设性的意见,就我个人而言,我建议陛下接受其中的一些建议。”
爱德华并没有伸手去接,他低着头,仿佛在想些什么。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他抬起头,看向罗伯特,“您怎么看呢,伯爵?”
罗伯特仿佛没有预料到国王会突然问他,如同一个被老师抓住走神的学生,他沉默了几秒,终于低声说道:“我认为我父亲和塞西尔爵士的意见……也未尝不可。您把贵族们逼的太紧了,在这样下去,我担心……”
“您担心他们会造反吗?”国王轻笑一声。
罗伯特没有说话,显然默认了国王所说的。
国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微微晃了晃脑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我似乎把我的戒指落在床头柜上了,您能帮我把它取回来吗?”
罗伯特意识到接下来国王要说的话并不想让他听到,于是他虽不情愿,也只得站起身来,退出了房间。
当罗伯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国王伸出手,接过那张纸,连看也没看就把它撕得粉碎。
“如果他们要造反,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我没有兴趣再和他们浪费时间,如果他们想要我妥协,就让他们拿着剑杀进白厅宫里来吧,如果他们做得到的话,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妥协都可以。”他伸手一抛,纸屑如同冬天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散在地毯上,“另外请告诉公爵,首席大臣的职责,是执行君主的命令,他是君主的手而不是脑袋,如果手臂开始自己思考,那么即使我非常的不情愿,也必须用剑把这只胳膊砍下来。”他说这话的神色让对面的塞西尔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说罢,他伸出手,饶有兴致地开始接起依旧在空中飘荡的纸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白的如同一张纸的脸庞。
第100章 秘密结社
当罗伯特回到房间的时候,他明显地感受到房间里的气氛与他离开时相比显得凝滞了许多。国王脸色的线条看上去有些僵硬,而塞西尔则看上去束手束脚,每一个动作里都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感觉。
罗伯特明智地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国王桌前,将那金色的戒指放到国王手边。
国王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而后拿起那戒指,带在自己的食指上。
“王室画师布隆基诺阁下已经从欧洲大陆返回,他已经按照命令创作完成了陛下未婚妻候选人的肖像,如今这些肖像放在维纳斯厅里,按照您的日程表,您将在今天上午十一点钟时前去观赏这些画作,届时首席大臣和其他一些重要的内阁成员也将在那里恭候陛下。”塞西尔先生的目光仿佛被自己手中的文件吸住了一样,在念这段话时一直盯着手里捧着的几张纸,仿佛被吸铁石吸住的铁钉。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注意到国王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
“好吧,既然他们都会去,那我也会出席。”国王的回答里丝毫没有对此的热情,任何人都听得出来陛下觉得这种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他转过头,看了看放在对面壁炉上的时钟,“现在刚过十点,所以剩下的一个小时您没有给我安排任何日程吗?”
“我临时修改了您的日程,陛下。”塞西尔连忙回答道,“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昨晚传来消息,请求今天觐见。”在说这个名字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是吗?他有说因为什么吗?”
“他声称在见到陛下前,他不会说任何东西。”塞西尔说道,“不过有人已经总结出规律,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出现在您的办公室时,就准不会有好事。“
塞西尔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然而屋里的其他两人并没有任何被他的俏皮话影响的迹象,于是他也只能尴尬地闭上嘴巴。
“谢谢您,塞西尔。”国王点了点头,“弗朗西斯爵士已经到了吗?”
“他正在候见厅里恭候。”
“那就请他进来吧。”
塞西尔站起身来,推门出去,没过多久,门再次被推开了,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跟在去而复返的首席秘书身后进入了大门。
国王们自然可以在政治舞台上显得光风霁月,然而即便是圣人般的君主,也需要一两个得心应手的人为他处理政治当中那些肮脏的部分。对于爱德华六世国王而言,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就是他所选定的这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工具。
弗朗西斯爵士走到桌前,向国王行了个礼。他脸色阴沉,那肿胀的眼睛和硕大的鹰钩鼻子让本身不过二十几岁的爵士看上去如同一个中年男人。他脱掉帽子,坐在一把扶手椅上,那周身散发出的阴郁气息让坐在他旁边不远的罗伯特悄无声息地微微挪开了自己的椅子。
与历史上曾经扮演过这个角色的许多人一样,弗朗西斯爵士也是律师出身,似乎法律教育更容易令人洞悉人性当中的阴暗面。如今弗朗西斯爵士的官方头衔,是内政大臣的私人秘书兼内政部调查统计委员会主席,然而鉴于内政大臣已然年近八十,连饭后的布丁都需要自己的仆人喂到嘴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弗朗西斯爵士才是内政部的实际掌舵人。内政部作为最重要的部门,国王如此安排自然有其深意——弗朗西斯爵士如今位卑而权重,依靠着国王的支持暂时架空了内政部长,于是一旦国王撤回他的支持,弗朗西斯爵士的权势便成了镜花水月,因此他除了靠拢国王别无其他选择。
而弗朗西斯爵士担任主席的所谓“调查统计委员会”,名字虽然不起眼,但却令贵族们闻之色变。这个机构,是爱德华国王整合了前朝留下的密探网络之后,重新建立起的秘密机关,其职权既包括刺探外国军情,也包括对国内的“不可靠分子”进行监控。在弗朗西斯爵士掌握该秘密部门的一年半时间里,已经有超过二十名贵族因为统计委员会所搜集到的罪证而被逮捕。作为回报,秘密警察头子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被册封为爵士,而统计委员会的经费也增加了三倍,全部由慷慨的国王用自己的私人经费买单。
弗朗西斯爵士打开自己手里拿着的黑色公文包,拿出一沓文件。那张吓得许多心里有鬼的贵族晚上睡不着觉的脸,如今却满是恭顺和驯服。
“很抱歉打扰陛下,”弗朗西斯爵士的声音有些沙哑,“然而有一些重要情况,我认为需要马上告知陛下。”
“请讲吧,爵士。”国王也正襟危坐起来,显然他也受到了沃尔辛厄姆严肃态度的感染。
“最近的三个月来,我从数个相互独立的消息源处得到情报,一些贵族正在私下串联。之前我们曾经调查过许多这类事情,但这一次的规模似乎比之前都要大得多,据说有许多位高权重的贵族都参与其中。”
“这些人有什么目的?”国王的不悦已经非常明显。
“这些人自称为‘牛津会’,或是‘七伯爵’,从这两个称呼来看,他们似乎有阻挠陛下的行政改革的意图。”
国王冷哼了一声,“‘牛津会’?‘七伯爵’?”他猛地一拍桌子,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看来他们是把我当成亨利三世那样的无能之辈了。”
1258年,七位抗命不尊的伯爵迫使亨利三世国王签署了《牛津协定》,将征税,立法,人事等方面的多项权利让渡给贵族们组成的议政会议,这被认为是议会制度的开端。这样看来,这些秘密结社者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有谁参与了这些活动?”国王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杀意,“您什么时候可以提供给我一份名单?”
“目前所知道的参与者有这些人。”弗朗西斯爵士拿出一张纸,递给国王。罗伯特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写了二十几个名字,其中有几个似乎还是自己熟悉的人物。
“除此之外,据说……”弗朗西斯爵士瞥了罗伯特一眼,“萨福克女公爵和这些人走得很近……这些名字里,许多都是她的沙龙的常客。”
罗伯特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萨福克女公爵正是简·格雷女士的母亲,即将成为罗伯特父亲的儿女亲家,如果她也搅合在密谋集团当中……罗伯特咬了咬牙,让自己尽力保持冷静,他抬头看向国王,发现陛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壁炉。
“萨福克女公爵?”爱德华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如今这位女公爵的母亲,是亨利八世国王的妹妹玛丽·都铎,这也使得她和她的女儿们成为了除了两位公主之外最近的王位继承人,和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不相上下。如果那些贵族们阴谋反叛,她或者她的女儿简·格雷正是取代爱德华的好选择。
女公爵今年已经年过四十了,与她本人相比,她的女儿显然是一个更好操纵的傀儡。简·格雷,也许他们打的就是她的主意……的确是个好选择!她不但是亨利七世国王的曾外孙女,也是达德利家族的儿媳……爱德华不由得看向罗伯特,对方脸上的血色也已经完全消退,显然也想到了这些。如果简·格雷成为未来的女王,吉尔福德·达德利就将成为王夫,而首席大臣也将从国王的首席臣仆变成王国实际的统治者,这样的诱惑是否足以让他动心呢?
“如果陛下恩准,我想和您单独谈五分钟。”罗伯特的声音打断了爱德华的沉思。
国王看向弗朗西斯爵士,“您还有什么情况要向我汇报吗?”
“目前就是如此,”弗朗西斯爵士合上了手里的文件夹,“这件事如何处置还要请陛下的旨意。”
“继续严密监视,我要您派出最好的密探,使用一切手段搜集相关的信息……务必要搞清楚他们的目的,还有全部的参与者。”
“谨遵您的旨意。”弗朗西斯爵士深鞠一躬,倒退着走向房门。
“塞西尔,送一送弗朗西斯爵士。”国王看向站在一旁的塞西尔。
塞西尔识相地跟在弗朗西斯爵士身后退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国王和罗伯特两人。
屋子里陷入沉默,微风吹动着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在梧桐树伸到窗前的枝条上,一只灰色的鸽子正在梳理自己的羽毛,它那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屋里相对无言的两个人。
“我希望您明白,我并不怀疑您父亲的忠诚。”爱德华首先开口说道,“如果没有证据,我不会平白无故地怀疑任何人。”
罗伯特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感谢您的信任,请您相信,无论我,我的父亲,亦或是我的家族,都不会背叛您的这份信任的。”
国王并没有回复他的这句话,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阳光从侧面照在他的脸上,那长长的睫毛投下的影子如同放下的窗帘一般,遮住了他眼里的目光。
过了许久,国王终于再次开口说道,“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相信一个人,那恐怕就是你了。”他抬起头,罗伯特终于看清了国王的眼睛,那蓝色的眼珠看上去如同苏格兰高地那些清澈的湖泊,在阳光下泛着水波,“所以请别让我后悔。”
罗伯特再次点了点头,“您绝不会后悔的。”他伸出一只手,国王犹豫了片刻,同样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了握对方的手。
“所以您怎么看您父亲的建议?”国王放开了罗伯特的手,那蓝色的眼睛里重新带上了一丝探求之意,“您觉得我应该后退一步,和贵族们达成一个协议吗?”
罗伯特思考了片刻,“坦白地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着急……如果您的步子放慢一点,想必受到的阻力会小的多,如今几乎所有的贵族都对您的改革抱着一定的敌意,仅仅是顾忌着禁卫军的武力才不敢轻举妄动……这种局面持续下去会很危险。”
“您也说了,他们顾忌禁卫军的武力。”国王看上去并不在乎贵族们的看法,“正如那句拉丁谚语说的那样:‘Exercitus facit imperatorem’(枪杆子里出政权)。如今我手里握着主动权,与其步步为营,不如快刀斩乱麻,如同外科医生拔刀一样,彻底解决问题。”他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况且目前的财政状况你也明白。”
罗伯特瞬间明白了国王隐晦的话语里表达的意思:五年来,国王提出的大量项目已经将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两代国王的积攒消耗殆尽,虽然王室的岁入比起五年前增加了一倍,然而财政赤字却一直在以均衡的速率上升,如今虽然并没有达到危险的程度,但已经足以敲响警钟了。如今王室欠国内几个大银行家的欠款已经达到两百万英镑,比起已经宣告国家破产的法国和西班牙,这个数字并不算多,但是银行家们已经开始对借债给国王感到颇为犹豫,只不过是对国王的恐惧压倒了他们对于王室还款能力的质疑而已。
在许多人看来,国王如今的激烈改革,似乎是在有意逼迫贵族们举旗反叛一般。如果他们知道这正是国王的目的,一定会大跌眼镜。根据弗朗西斯爵士的调查,如今贵族所拥有的土地,占到全国总土地面积的一半以上,更不用说除了土地和宅邸之外的其他浮财。一场牵涉大量贵族的叛乱意味着大批的财富会被没收,根据弗朗西斯爵士估计,一场大规模的叛乱将会给国王带来一千五百万英镑以上的收入,而其中的三百万将被拨入国王的秘密基金当中——当年富可敌国的护国公垮台以后,他的一大部分财产并没有收归国库,而是落入了国王的腰包。陛下用这笔钱建立了一个被称为”萨默塞特基金“的秘密基金,用于支付一些见不得光的费用,弗朗西斯爵士的许多秘密任务的经费就来自于此。这个秘密基金的存在,仅仅有国王本人,罗伯特·达德利,威廉·塞西尔以及弗朗西斯爵士等少数人知晓,甚至连罗伯特的父亲都蒙在鼓里。
“这会不会……过于冒险了一些?”罗伯特看上去如同雷霆刚刚在他的脚下炸响一般,“稍有差错,这可就意味着内战!”
“我并不是仅仅为了钱。”国王以一种令听话人感到战栗的语气说道,“最重要的并不是缓解目前的财政压力,而是要清除那些阻碍我的绊脚石。土耳其的苏丹如今是整个欧洲的梦魇,正因为在他的帝国里只有一个声音,一个思想。而神圣罗马帝国一盘散沙,正因为他们的贵族和诸侯掌握了太多的权力。”他指着对面壁炉上挂着的一幅欧洲地图,“如今西班牙和法国两败俱伤,对于我们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帝国!而在那之前,我必须要把国内潜在的威胁清除干净。”他冷笑起来,“我太清楚这些人了,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勾结我们的敌人,在我的背上捅一刀,就像当年的诺福克公爵一样……我绝不允许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讲过我的计划,也许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猜出来了某些东西,但他很明智,知道闭上自己的嘴巴。”国王接着说道,“既然如今你已经知道了,那么我希望你让禁卫军做好准备,这是我们手中的王牌。这些贵族们总有一天会叛乱,那么我要让他们按照我的安排造反,这样他们造成的破坏就会被降到最低,也会给其他人释放一个明确的警告,让他们日后三思而后行。”
罗伯特诧异地看着爱德华脸上的表情,那张熟悉的脸看上去异常陌生,似乎直到今天,他才看到国王的另一面。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在家里客厅看到的一尊杰诺斯神的半身像,这位罗马城的守护神有两张面孔。而爱德华六世和亨利八世,正是都铎王朝这尊神像的两张面孔,虽然表情不同,但神像还是那尊神像。对权力的追逐根植在他们的血液当中,亨利八世有过六位妻子和数不清的情妇,但他相伴一生的伴侣却始终如一,那就是权力。对于爱德华六世国王而言,他最亲密的朋友和伴侣也只能是权力。他的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权力需要,爱德华六世国王会毫不犹豫地把罗伯特·达德利送上祭坛放血,然而爱德华·都铎会吗?这两个角色发生冲突时,最后谁又会占上风呢?
“我明白了。”他听到自己的嗓子里发出冷静的声音,对面国王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罗伯特努力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然而脸上的肌肉却仿佛战场上抗命的士兵一样不再听从神经的指示。最后他也只能微微动一动嘴角了事。
第101章 画像
阿尼奥洛·布隆基诺先生虽然在艺术上难以与他的那位佛罗伦萨同乡米开朗琪罗相提并论,但在肖像画的市场里,布隆基诺先生的技法依然颇受好评。客观的说,即使在佛罗伦萨这个艺术家扎堆的地方,他也被公众普遍认为是当今时代的一位巨匠。他曾长期担任美第奇美第奇家族的御用画师,如今英格兰王室的委托也让他得以在他那漫长的显贵主顾的名单了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维纳斯厅的天花板上,天顶画里从海洋的泡沫里诞生的爱神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大厅里聚集的人群。人群的中央摆放着几幅放在金色画框里的肖像画,而布隆基诺先生站在这些画作的包围中,看上去如同一个骄傲的父亲在乡村舞会上向周围的观众炫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们。他一边得意洋洋地摸着自己的胡须,一边用他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和周围赏画的达官显贵们打着招呼。
四幅肖像画,呈四个角摆放着,每一幅画像上都画着一个各具特色的宫装女子,画像的右下角上,四个龙飞凤舞的意大利语签名清晰地显示出这几幅画是画家的得意之作。
国王比预计的时间晚来了五分钟,十一点过五分时,大厅的正门终于打开,国王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房间。
爱德华注意到了那些好奇的目光,所有人显然都在猜测国王今天会不会从这四位女士中选出一位作为自己的妻子,王国未来的王后。
国王走到画家面前,对着弯腰呈九十度的画家点了点头,环视了一下四幅画像,“您真不愧是一位大师,布隆基诺先生。”
布隆基诺先生的小胡子因为激动而颤抖着,“非常感谢您,陛下。”那张富态的脸上的嘴巴笑的合不拢,看上去如同一个熟透了而裂开的柚子,“如您所知道的,我在过去半年里前往了几个欧洲大陆最为显赫的宫廷,如今我谦卑地呈现在您面前的就是鄙人创作的四位欧洲公主的画像。”他伸出一只胳膊,指向周围的画,转了一个圈,就好像一个在转动的圆规。
“我能有幸为陛下介绍这几幅画像吗?”布隆基诺先生放下隔壁,他的腰弯的更低了。
“请吧,先生。”国王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毫无热情,但也并不显得勉强,就如同在进行一次出于礼节而不得不进行的拜访一样。
布隆基诺先生兴冲冲地走到左边第一幅画之前。画像上是一个长脸的女子,看上去约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黑色的绣金线的裙子,那天鹅绒的领子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脖子。她有着宽大的额头,细细的眉毛,和哈布斯堡家族那标志性的大下巴。她的左手放在一个站在她裙边的小黑人头顶上,仿佛那是一只用来取乐的宠物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