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的女仆之一玛丽安娜,正坐在柜台后面,无精打采地呆坐着,从放在手边的陶碗里抓梅子干吃。除了巴蒂斯特一家人之外,塞维尔太太还雇佣了两名男仆和两名女仆,全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例如这位玛丽安娜就是两条街外鞋匠家的女儿。唯一的例外是大厨,那个满脸带笑的普罗旺斯胖子曾经在法国国王的军队里服务,喂饱那些法兰西的战士们,而当他厌倦了四海漂泊的生活之后,他就在这个小镇上安了家。
“下午好,玛丽安娜。”塞西尔摘下帽子,“老板娘呢?”
见到客人回来,玛丽安娜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下午好,爵士,塞维尔太太正在先生房里呢。”她有些笨拙地将那装着零食的陶碗藏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
“我不会告发您的。”塞西尔冲着她眨了眨眼睛,那姑娘的脸更红了。
“谢谢您了,大人。”她有些羞怯地低着头,“您需要点什么吗?”
“送些冰镇过的果子酒来我们房间吧。”塞西尔打了个响指,“在这热浪里骑了大半天的马,真是要命!”
“我马上叫人准备。”那姑娘行了个屈膝礼,就绕过柜台,朝着后厨跑去。
“咱们上楼吧。”塞西尔说着,就朝着楼梯走去。
两个人登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里,走向自己的房间。
突然,塞西尔感到自己的袖口被同伴拉住了,他惊讶地转过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对方一个“噤声”的手势拦住了。
庞森比放开塞西尔的胳膊,用一个指头指了指左侧的一扇房门,塞西尔转过头去,发现自己的同伴所指的,正是塞维尔先生的那间房间,房间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在争吵。
“我……这真是太过分了……做不到……”那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然而两个人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正是塞维尔太太的声音。
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了她,然而那声音十分低沉,根本听不出他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够了……协议……”那女人又说了起来,声音显得比刚才更加激动了。
那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过了约半分钟,门里传来瓷器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以及有些继续的脚步声。
两个人连忙跑向自己的房间,当塞维尔先生的房门打开时,他们刚刚关上自己房间的房门。
“刚才可真险啊。”塞西尔长吁一口气,“就差几秒钟,我们就要被看到了。”
“被看到了又怎么样?我们是客人,出现在走廊里不是很正常的吗?”庞森比瞪了他一眼,“请您别总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这样还不等别人来问,您就把答案都写在自己的脸上了。”
“好吧,好吧,我下次一定注意就是了。”塞西尔拉过一张扶手椅,一屁股坐在了上面,“您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吗?”
“我听见她说什么东西太过分,还谈到什么协议。”庞森比皱了皱眉,“除此之外就再没听见什么了。”
“跟我听到的差不多。”塞西尔点了点头,“可惜我们不知道塞维尔先生说了些什么,他到底给塞维尔太太提出了什么令她感到过分的要求呢?”
“还有那个协议。”庞森比补充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看来这位得肺病的丈夫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塞西尔说道。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塞西尔努了努嘴,庞森比立即会意,两人马上转移了话题,开始讨论起打猎的心得来。
房门被敲响了,“请进来吧。”塞西尔说道。
塞维尔夫人推开门走进了房间,她看上去脸色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了,头上的鬓发也有些散乱。
“这是先生们要的果子酒。”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因为她手的颤抖而不停晃动着。她走到茶几边上,将托盘放下,托盘里放着一个装着桃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和两个杯子,几块晶莹的冰块在瓶子里随着那液体而上下波动着,瓶子上已经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谢谢您,夫人。”塞西尔走到她身边,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唉呀,夫人。”他听上去非常惊讶,”您是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还有您的额头上出了这么多汗。”
塞维尔夫人连忙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实在是太热了,真的很抱歉。”她说着就转过身去,“如果两位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就先行告退了。”
“您请自便吧。”
塞维尔夫人走到房间门口,突然又定住了脚步。
“您怎么了,夫人?”
然而塞维尔太太依旧带带的站在那里,过了十几秒,她才转过身来,看向两位惊讶的客人,“真对不起,我刚才记得要和两位先生说一件事,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真是抱歉!”
她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然而嘴角却比刚才抖动的更厉害了。
“我的丈夫,塞维尔先生,自从两位大人到来之后都没有露面,他感到慢待了两位大人。这两天他的肺病比起前段时间好了不少,因此为了表示他的歉意,他想邀请两位大人今晚共进晚餐,一应花费都记在旅店账上。”
塞西尔和庞森比互相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塞维尔先生实在是太客气了。”塞西尔重新看向老板娘,“我们如果拒绝这样慷慨的邀请,就显得过于失礼了。”
“我丈夫一定会很高兴的。”塞维尔太太脸上的微笑显得更僵硬了,仿佛是有两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拉着她的嘴角,“晚餐就定在晚上八点吧,那时候天气也该凉快下来了。”
“那就八点见,夫人。”
“八点见。”塞维尔夫人行了一个屈膝礼,走出房间,将房门带上了。
待到对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塞西尔走到了茶几边上,他拿起玻璃瓶,给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大半杯果子酒,把其中的一杯递给庞森比,自己拿着另一杯坐到了刚才的那把扶手椅上。
“您对这事怎么看?”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冰凉液体,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想嘛,”庞森比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我觉得无论他们刚才在房间里说了什么事情,那事情一定和我们有关。”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天井,慢慢喝着。
太阳终于下了山,热气逐渐消散,旅店外面的广场上也热闹了起来,人们三五成群地拿着自己的晚餐来到广场上,坐在喷水池边,喝着从旁边小酒馆里打来的淡啤酒和果子酒,谈论着当天的新鲜事情。
当教堂的钟敲响八点时,塞西尔和庞森比两个人准时从楼梯上下来,而塞维尔夫人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两位大人很准时。”她看上去似乎完全恢复了过来,如今站在两个人面前的,又是那位八面玲珑的老板娘了。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您和塞维尔先生。”塞西尔捧起老板娘的一只手,轻轻吻了一吻。
“我丈夫已经在餐厅等候两位了。”她带着两位客人朝着餐厅走去。
塞维尔先生已经在餐厅里坐好了,看到两位客人进门,他用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朝着走到他身前的两位客人深深地鞠躬。
“欢迎两位大人。”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说的是带一点口音的英语,“亨利·麦克米伦爵士和约翰·康沃利斯男爵先生。”他分别朝着两个人点了点头。
自从一个月前的惊鸿一瞥之后,这还是塞西尔和庞森比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主人。他看上去大约五十岁左右,不过实际年龄恐怕到不了这个数字。这如同小老头一样的孱弱男人用一件宽大的黑色上衣把自己包裹起来,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暑气的影响,那露出来的皮肤显得有些发青而又枯槁。令人意外的是,他脸上那一对发黄的小眼睛却显得炯炯发光,如同两颗闪亮的猫眼石正在滴溜溜地打转,而这似乎是他身上唯一还有着充足生命力的器官了。这具瘦骨嶙峋的躯体,显得和一个月前同样孱弱,显然肺病给了这位塞维尔先生以巨大的折磨。
塞维尔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微微咳嗽了几声。
“我要向两位大人道歉。”他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朝着已经在餐桌旁坐下的两位客人说道,“二位已经在鄙店住了一个月之久,然而我却始终没有欢迎过两位大人,实在是失礼,因此今天略备了简单的晚餐,很高兴两位大人能够赏光。”
他又咳嗽了起来,显然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已经让他的呼吸系统达到了极限,对面的塞维尔夫人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们很荣幸接受先生的邀请。”塞西尔代表两个人说道。
那位名叫玛丽安娜的女仆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的托盘里放着第一道菜。
“德鲁昂先生准备了普罗旺斯当地的海鲜浓汤。”塞维尔夫人站起身来,协助女仆上菜,“他从下午就开始准备了,这也是他的拿手菜,然而遗憾的是我们这里离海实在有些太远,实在难以买到新鲜的海产,于是很多原料只能用本地的河鲜代替。”她说着,给两位客人的汤盘里盛满了浓汤。
汤盘里的浓汤上方氤氲着淡淡的白色热气,汤里飘荡着几片面包皮,浓郁的香味弥漫在空气当中。
塞西尔喝了一勺汤,“的确非常美味,请夫人替我向德鲁昂先生表示感谢。”
塞维尔夫人笑着屈了屈膝,“两位大人喝点什么?勃艮第酒怎么样?我们酒窖里有十五年的陈酒。”
“好的,就喝勃艮第酒吧,我也挺喜欢。”塞西尔看了看对面的庞森比,对方也点了点头。
塞维尔夫人走出餐厅,过了约五分钟左右,她拿着一个沾满了尘土的陶瓶回到了房间,瓶塞已经打开,让她将酒放在桌上时,那陈年老酒的芳香让桌上的食客一下就闻出了酒的成色。
“这可真是好酒啊,夫人。”塞西尔笑着说道,“我必须赞美您和塞维尔先生的慷慨。”
“希望它能表示我们对两位的歉意。”塞维尔太太拉了拉铃,将女仆叫进餐厅,“玛丽安娜,请您去把这酒拿去厨房里准备一下。”
“是的,夫人。”女仆连忙捧起酒瓶,走回了厨房。
“您的英语说得不错。”庞森比喝了一口汤,就把勺子放了下来,“您的太太是英国人,您也是我们的同胞吗?”他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塞维尔先生。
塞维尔先生也放下了手中的勺子,“啊,不,先生,并不是如此,我是个法国人,出生在巴黎的圣安东尼区,至于英语嘛,是为了做生意学来的,我之前曾经在英格兰做过生意,我也是在那时认识了我能干的太太。”
“您原来是个生意人?在英格兰?”塞西尔问道,“也是开旅店吗?”
“啊,不,大人,我原来是个丝绸商人。”塞维尔先生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我从安特卫普进货,然后运到伦敦出售给当地的成衣铺子。”他将勺子里的汤送进了嘴里,喉咙深处传来“嗬嗬”的响声。
“那一定很赚钱吧。”塞西尔说道,“如今不但女士们用得到丝绸,男士们的流行款式也要用上不少,无论是东方的丝绸还是土耳其和欧洲生产的都供不应求。”他将自己的袖口凑到塞维尔先生眼前,“您瞧瞧我这件东方丝绸做的衬衣……那位裁缝收了我十个英镑。”
塞维尔先生煞有介事地在灯光下看了看对方的袖口,又用左手的两根手指轻轻磨挲了几下,“在我看来,您的裁缝没有说谎。”他笑着说道,“这样上好的东方丝绸,也的确值得上这个价格。”
塞西尔脸上的微笑显得更浓了,“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个骗子呢。”
“我想您是搞错了。”塞维尔先生耸了耸肩,接着喝起自己汤盘里的汤。
通向厨房的门再次打开,那端着托盘里的女仆再次出现在餐厅里。
第二道菜是用各种香料烤制成的嫩鸡,这鸡只有两个多月大,配上德鲁昂先生秘制的调料更是香气扑鼻。
塞维尔太太熟练地拿起一把餐刀,将那只鸡切开,将最嫩的部分放在了两位客人的盘子里。
那女仆去而复返,这次她手里的托盘里,放着一个长颈的大肚玻璃瓶,紫红色的葡萄酒在里面晃荡着。
塞维尔太太再次接过杯子,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一杯酒。
“为两位大人的健康干杯。”塞维尔先生脸上露出一种称得上是狡黠的微笑。
他拿起杯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第126章 蝗虫
塞维尔太太称得上是一位殷勤的女主人,每当四个人杯子当中的酒都已经见底的时候,塞维尔太太再次站起身来,给每个人再次斟上了一杯酒,于是那瓶子里的酒液的高度很快就下降了不少。然而塞西尔却注意到她那平静的外表下,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丝紧张和激动的情绪,仿佛死火山的岩缝里偶尔冒出的一缕缕青烟,预兆着某种灾难的降临。
“您说您之前曾经在英格兰做生意,而塞维尔太太又是一位英国人,所以您是在英国遇到我们这位可爱的老板娘的?”塞西尔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再一次喝个干净,当塞维尔太太凑上前来给他倒酒时,他抬起头问道。
“啊,是的。”塞维尔先生喝了一口酒,满足地吧唧了一下嘴,他的舌头在口腔里轻轻弹了一下,发出了一丝轻微的响声,听上去十分满足。
“您是怎么认识夫人的?”塞西尔看着塞维尔太太接着把他的杯子倒满,听到这个问题,她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几下。
“这很简单,我和我夫人的父亲是老相识。”塞维尔先生在他的椅子里微微动了动。
“哦?”塞西尔有些惊异地瞟了对方一眼,这位丈夫按照最保守的估计都比他的这位妻子大了不止十岁,一位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这样的一个人做妻子呢?
“塞维尔先生是想说,我是我父亲送给他抵债的。”塞维尔太太将装酒的大玻璃瓶放在桌上,满不在乎地说道。她眼睛灼灼有神地看向自己的丈夫,那张脸被放在壁炉上那有着十只蜡烛的枝形烛台发出的光亮照亮了一半,“我父亲是个赌鬼,而我的丈夫是他的债主之一,通过一纸婚约他了结了一桩五十镑的债务。”她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这可是一笔巨款,能买一匹不错的马呢,您是懂马的吧,爵士?”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我很抱歉,夫人。”塞西尔连忙说道,他用余光看了一眼那位丈夫,对方的两撇小胡子正如同野猪的獠牙一般向上翘起着。
“不,这没什么,大人。”塞维尔太太一动不动,面带微笑,“上帝自有其安排,而我必须要说,我对此没什么可抱怨的。”她举起右手,伸出食指,让那指头转了一圈,“我现在过的很幸福,不是吗,亲爱的丈夫?”她笑着对坐在对面的塞维尔先生说道。
塞维尔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的丈夫在我们结婚之后不久就得了肺病,就在我们刚刚结婚时候的那个冬天。”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英格兰那种阴沉沉的天气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于是我们也不得不搬回法国来,在这个空气清新的小镇上落脚,医生说这里的空气对他有好处。”
“您再没回过英格兰吗?也没和您的家人联系过?”塞西尔接着问道。
“没有。”塞维尔太太摇了摇头,“我想您可以理解,这样的家人还是不联系的好。”
“我完全理解。”塞西尔朝她举了举杯子,又喝了一口酒。他注意到塞维尔太太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在额头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阴云,而随即嘴唇上又露出一丝颇为微妙的微笑。这三种表情融合在一起,如同调色板上的颜料之间发生的奇妙反应一样,使得那整张脸带上了一丝诡异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