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那种肌肉遒劲的,密布着看一眼就让人发疯的密密麻麻管足的“四肢”,划着水朝他冲来。
白岐玉后退一步:“我去,这也是鱼人?”
海星人竟然口吐人言。
不,是不是人言白岐玉已经无法判断了,起码是白岐玉听得懂的语言。
“是我呀,是我!哎呀你来的好突然啊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要不是闻见你的味儿我还在睡呢,上次见你得是几千年前了所以你答应我的宝石带来了吗?话又说回来你怎么变样了啊你不是说头发是地位象征么怎么剪得那么短了……”
……还是个话痨!
白岐玉认真听了一会儿,就被废话砸的头昏脑涨的,赶紧打断海星人势头正猛的喋喋不休:“那个,你之前就认识我?”
“是啊!”海星人这才意识到不对,“难道我认错了?不能错啊,身上一股大陆臭味儿的也就你一个了,那家伙可不会容忍第二个大陆生物涉足祂的领地……”
“你应该没认错。”白岐玉委婉的说,“不过我失忆了,想不起来了。”
海星人震惊。
震惊了大约几秒,海星人一蹦三尺高。
它蹦的是真的高,肉眼可见地上砂砾掀起了一小阵尘土。然后发出了尖锐的、断断续续的、像风掠过管道的尖啸:“Oh my god!才几千年没见,你怎么就失忆了!!那你答应我的宝石也没咯???”
……槽点太多,无从下口。
解释了好一会儿,这个话痨又毛躁的海星人,才接受了这个“新奇”的设定。
它就像见到了稀有生物,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白岐玉好几圈。
海星的柔软躯体卷下去,又伸开来的,忽略密集到让人发疯的千万个管足,这家伙还挺可爱的。
最后,海星人像模像样的两个“胳膊”一抱:“我懂了,我彻底懂了!我这几年去大陆上听话本儿,什么梁山伯祝英台,情深深雨濛濛的,就喜欢你这种情节。失忆,闹翻,天人永隔!很时尚,fashion!”
白岐玉心想你懂了个空气。
海星人又话锋一转:“所以祂竟然这么渣男的,把你卷到帕俄撒就不管了?”
“帕俄撒?”
“就是这儿啊。海都啊。”海星人意识到他失忆了,解释道,“咱们在的这片都市,是帕俄里的都城帕俄撒,海洋与深渊的主人,真实与理性的创造者的宫殿与寝室。”
白岐玉若有所思的点头:“那,你知不知道帕俄里对应人类的地图是哪儿?”
海星人挠了挠头,说:“百慕大?”
得,别想从人类社会求援了。但仔细一想,就算求援,朝谁求呢?
白岐玉苦笑了一会儿,发现祂这是铁了心不让自己乱跑了。
他甚至不能使用刚学会的“空间穿梭”离开——刚才一圈观察后,他发现,这片结构诡异,超脱常识认知的建筑中,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门”的存在,那些螺旋向上的门供,莫比乌斯环状的台阶,都不需要门,也无处安放门。
“好吧。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海星人又发出一串长短不一的、断断续续的,像尖叫又像哨声一样的声音。
他说,在他的语言里,是“又大又胖”的意思。类似人类名字中的“大壮”。
白岐玉学了半天都学不会,海星人笑话他人类的发声系统就是菜,遂放弃。
“直接叫我海星人呗,整什么幺蛾子。”海星人懒洋洋的说,“你以前都这么叫。”
“这样……那你知道祂的名字吗?”
海星人语气有些古怪:“那家伙有名字的吗?……仔细一想确实应该有,可惜我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的吧,你仔细想想。”
“就是想不起来才问你……”白岐玉叹气,“算了。”
一人一海星原地叹着气,一起痛骂了许久渣男,然后相视一笑。
他乡遇故知,尽管是失忆了根本不认识的故知,仍是一件妙事。
白岐玉心头盘踞的惆怅、迷茫,和复杂的爱与恨,都在海星的插科打诨下短暂的抛在了身后。
“我本来想直接找祂的。祂是住在这片楼梯上面吧?”白岐玉说,“可我走了很久,总是走不到头。”
海星人说:“这里叫‘%@@#’,人类语言中‘通天之阶’的意思。传闻说只有全知全能的神才能走上真正的阶。这片海域里能走上去的只有祂自己。再加一个你。不过你说你失忆了,那肯定也不能走的。”
白岐玉皱眉:“你也走不上去?”
海星人含糊的点了点头。他话锋一转:“你都没地方吃饭睡觉吧?真可怜,来我家吧。”
“你家?”白岐玉很难不怀疑海星的家会不会是个大菠萝,“你家,呃,会不会打扰你?”
海星人露出了爱怜的神态:“哎呀,你失忆后变得可爱多了。”
“……这话怎么说?”
“你之前问过相同含义的话,”海星人毫不避讳地说,“你说‘海星的家不就是贝壳吗,装的下人’?”
还真问过啊!
海星人笑了一会儿:“放心吧,装得下!再来十个你也装得下!”
海星人没有夸张,他的房子是无数片蚌壳与巨型鳞片拼接的一个“星型体”,伴以扭曲又有古怪规律的螺旋之柱。
与其说房子,倒不如说是一片翻折又翻折的怪异空间。或者一块稀奇古怪的,前卫又癫狂的艺术家设计的异象盒子。一片是镂空的,有幽绿色的怪光洒下;那一片又捂得结结实实,黝黑不见五指,不知道藏匿着什么,让人看着心里发憷。或者七彩斑斓的珊瑚码成窗帘,各式形状的骸骨拼成窗户,柱子与柱子拧出无法辨别的角度,让白岐玉一下就联想到廷达罗斯之犬。
这个房子距离通天之阶约莫一公里还是两公里的地方,在建筑物规模统一庞大的情况下,这点距离称得上“紧挨”着,近到一抬头,透过鳞次栉比的蚌壳缝隙,就能看到绵延冲天的长长台阶。
白岐玉在屋子里逛了一圈,也没找到能落脚的地方。
最后,他随便找了一个长柱的突起处坐下。
反正柱子大,还挺舒服的。
海星人从犄角旮旯里,抓了几条小鱼递给他。
“吃吧,”他说,“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个。”
“这是……”
这些小鱼有人类巴掌大,全透明,能看到腹部薄皮下跃动的小血管。但总的来说,肉质是牛奶色的白,口感似乎不错。
白岐玉不太想吃,但这已经是目前见到的最干净,卖相最好的食物了,海星人又这么热情的推荐,他只得很小心的用牙齿咬开鱼皮,尝了一口。
好吃!
细腻的口感像黏稠的牛奶滑过味蕾,带有海鲜独有的甜腥味儿,即使不加任何调料,也是冲击性的美味。
见白岐玉露出震惊的神色,海星人又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的,差点从柱子上摔下去。
“你笑什么……”
海星人说,你之前第一次吃这个鱼,也是这个表情。吃之前一副很嫌弃、勉强给面子的模样,一口下去,就开始震惊。
“……”白岐玉想了想那画面,笑出声,“你观察可真细微。原来我们认识了这么久?”
“久啊。”海星人说,“你们两个认识不久后,你就认识我了。”
海星人说,那是白岐玉第一次随祂来到海底后的事了。
“那家伙殷勤的像个刚求偶成功的低维动物,从来没见过祂对任何生物态度这么好、这么卑微过,而且你这么多年来,你又是第一个来自大陆的存在,吓得所有子民都对你毕恭毕敬。祂还专门嘱咐过要像尊敬祂一样尊敬你,还说大陆的生物礼仪规矩多,所以你一出门,差不多是夹道跪拜。”
白岐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一群黑黢黢、形态诡异可怖的鱼人夹道跪拜……天啊。
“那我那时候……我是说太岁那时候是什么反应?”
海星人怀念的笑了:“你怒了,嫌丑,嫌污染眼睛。骂了祂很久。”
白岐玉笑了,这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倒不是真的嫌弃他们,主要是洁癖发作了。
这些年进社会后,白岐玉收敛了很多,不会轻易地情绪外露了。不过当时尊贵傲慢的太岁爷,恐怕嚣张过分得很。
“然后,祂就命令所有鱼人不可以出现在你面前,违者杀。但这样一来,海底就只剩你们两个了。你们大陆的生物又矫情,没有伺候的佣人活不下去。于是祂就紧急召来了所有子民,一番挑选后,留下了几个美的。”
白岐玉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就是其中之一?”
“那可不,”海星人露出骄傲的神情,“我这么玉树临风风神潇洒风流倜傥英明神武的海星……是我们族群中十里八方公认的美丈夫哇!”
“……”白岐玉看着他遒劲崎岖的肌肉,密密麻麻的管足,还有老树皮一样干枯的皮,心想你胜出可能单纯是因为你对称。
“你这啥表情?难道不是吗!”
白岐玉还是违心的点了头:“确实。”
“总之,不知道为啥,你还是嫌其他那几个丑,就只留下了我和你玩儿。”
“怎么听起来,那时候的我还挺招人厌的……”
海星人煞有其事的点头:“岂止是讨厌!也就是那些不被允许出现在你面前的子民,才觉得你神圣又美丽。他们竟然认为你是海底第二美!当然了,第一美是祂,这点我心服口服。你那时候特别傲慢,任性,嘴还臭。反正我是不知道祂为什么那么喜欢你,我猜测是因为一点……”
“因为什么?”
“因为祂听不懂你说话。也就不会被你嘴臭到了。”
白岐玉笑出声来:“不会吧?听不懂说话就和我在一起?……那祂后来听懂我说话了吗?”
“那必须啊。”海星人骄傲的挺胸,“我可是超级语言大师,知晓世间一切存在逻辑的语言。我给你们当了一回儿翻译,学会了你的语言后,就传授给了祂,祂也就会了……”
“祂没被我嘴臭走么?”
海星人却说,那时候,你已经变了。
“怎么说呢,和你接触久了,就会发现你还挺可爱的。真的,我这不是故意恭维你。你是那种……像海葵一样的小家伙,硬邦邦的,浑身带刺,但内心很柔软……我不惯着你,你让我不高兴了,我就骂回去,久而久之,你就发现你的说话方式不讨喜了,自己改了很多。”
“竟然还有这段历史……”
“是啊,”海星人怀念的说,“你一走,都没人陪我玩抓水母、弹海螺球、骑虎鲸了。我一直很想你。祂也很想你,比我要想十倍、一百倍,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祂死了,其实没有。祂难过,大海也在痛哭,所有子民就劝祂去找你,祂就去了,然后就一去不复返。”
他叹口气:“真想知道你消失前经历了什么,但你都忘了……唉,算啦。”
话题怎么就突然进入到伤感的地步了呢。
白岐玉垂着眼,逗着过路的小黑鱼,然后扬起水波把它驱走。
空中不时传来悠长的低鸣,夹卷着深海的回声,像一串漫长的呼唤。
海星人说,那是祂在打呼噜,但白岐玉觉得,祂是在哭。
海水似乎也变重了,压得人很沉。
于是,白岐玉把太岁被害的事情说了出来。
海星人听着,许久都说不出话,突然抱住了白岐玉。
粗糙的表皮下,海星万千只管足收敛的很柔软,像一张结实厚重的毯子,那样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