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崇琰只身一人踏入皇宫内的传送阵法,片刻后已经身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
他的身前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黑塔。
这座高塔,就是沉铁狱。
东璜王朝内所有触犯律法的修行者,皆被关押于此。
萧崇琰身形微动, 下一刻便出现在高塔下, 而后又一次身形飘渺, 再次出现时已在塔内。
沉铁狱楼层越高,关押的修行者境界越高, 其间禁制亦越强。因此萧崇琰一路往高处走去,并未停留,直到第二层——
这一层, 便是用来关押抱一境亚圣的牢笼。
秦柯然便在这里。
与下层相比,这里空间极大,却更阴沉压抑,属于神无境的浩瀚威压时刻悬于头顶, 即便是未曾被限制修为的普通修行者行走于此,亦不免受到压制,更不用说被封住一身修为, 重刑加身的犯人。
偌大的囚室正中,有纵横数条玄铁锁链自四壁交叉穿过, 将跪在地上的秦柯然紧紧束缚,其上金色符文若隐若现,如在流动, 便又是一重封禁阵法。
层层禁制下,即便强如抱一境亚圣, 也再无法提起一丝灵力,只能如同没有修为的凡人一般任人宰割。
“哗啦。”
听到脚步声, 原本低垂着头的秦柯然蓦地抬首,牵动身上锁链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他的眼中像是有光被猝然点亮,但当他见到来人是萧崇琰后,那光芒又倏尔消散,只余下一片沉寂。
“是你啊……怎么,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秦柯然冷淡开口,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那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亲王殿下?”
他身上还穿着大典那一日的郡王朝服,身上配饰俱在,无一被除去,只是早已凌乱不堪,满是脏污——
在眼下这番境地,毫无疑问是一个明晃晃的嘲讽与羞辱。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气焰嚣张的东郡王,如今却镣铐加身跪于人前,狼狈不堪又无力遮掩,全然赤∣裸∣裸暴露在他人面前。
他曾经有多么风光无限,如今就有多么卑微难堪。
正如秦柯然曾经所说的那般——
“我很想知道……当高高在上的崇亲王殿下从九天跌落泥潭,沦落至一无所有时——会是怎样得痛苦挣扎,绝望不甘?”
而如今萧崇琰白衣飘飘如有仙人之姿,神情安然站在他身前。
他却满身狼狈被囚于高塔,跪在对方脚下,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
是怎样的痛苦不堪?绝望不甘?
“萧重琰,你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你……呃——”
秦柯然抬首的动作有些大,那缠绕在他身上的锁链如有感应,蓦地绞紧,深深陷入皮肉间,暗色的鲜血顿时自他身上渗出,将本就污秽的朝服染得更为不堪。
秦柯然闷哼一声,咬牙忍下痛楚,极力抬头,不愿露出分毫虚弱神色——
但萧崇琰却反倒退后一步,微微皱眉,眼中满是嫌弃的意味。
他不想脏了自己的衣服。
秦柯然自然也看出了萧崇琰的意思,冷笑连连,声音极为阴沉:“好一个光风霁月,金枝玉叶的崇亲王,你——”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接着脸上浮起困惑惊讶的神色,似是十分不解:“你的身上没有沉铁狱的通行铭牌……”
于沉铁狱内行走,若无通行铭牌,便会承受狱内威压,被压制者修为亦会被禁锢。
而萧崇琰一路走来却全无身形滞涩之相,身上并无半点灵力波动,显然极不寻常。
秦柯然虽境界跌落,修为被封,但曾经身为亚圣的眼力仍在,很清楚萧崇琰根本未受到沉铁狱内这道神无境威压影响——
若无通行铭牌,那便唯有一种可能。
只有当萧崇琰的神魂力量仍在沉铁狱之上时,他才不会受到此地威压的压制。
而在沉铁狱内,唯有神无境与神圣境可来去自如。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病弱少年,一个发病时虚弱得连剑都握不住的病秧子——却是个至少神无境的大修行者!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大修行者?
那么萧崇琰又是谁?
秦柯然眼中的震惊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便是恍然大悟,最后化作一片自嘲与认命。
“原来是你——”
东璜皇族、人魔混血、惯常用剑、能使出小师叔的万辰星……
萧崇琰还能是谁?
“你果然不会那么容易死……也是,魔君冕下作为沧澜万年来的第一位圣人,又岂是那样容易死的?”秦柯然冷笑一声,低低地开口,“你早知我是流云巅上四人之一,你要来杀我,是吗?”
“你确实该死,但与我无关。”
被秦柯然一口叫破身份,萧崇琰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开口时甚至还有些有气无力,眼中满是厌倦的神色。
“你们要杀我,是你们的事。”他慢慢地说道,语气很平静,“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为何要那样做?”
为何会为幕后那人迷惑,认定将自己杀死,以神魂剑骨为祭归于四方天柱,便可阻鬼域千年入侵之势?
“杀了你,我就可以得到东璜王朝……我为什么不杀你?”
秦柯然的声音在痛苦下有些断断续续,神情却始终一片漠然,看着萧崇琰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千年前流云巅上的那场惊天谋划与伏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不杀我,你也可以得到东璜王朝。”萧崇琰的神情有些可惜。
秦柯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足以证明他根本不清楚那场伏杀真正的内情,不过也只是个棋子而已。
千年前,有人与秦柯然做了一个交易。
只要杀死自己,便能助秦柯然得到东璜皇位。
——什么样的人,能够做出如此承诺,还令秦柯然深信不疑?
那个与秦柯然达成交易,在背后推动流云巅伏杀设局的人……又会是谁?
对于这个幕后的人,萧崇琰心里划过很多答案,却依旧无法完全确定。
于他而言,在知晓秦柯然只是个被抛出来的牺牲品后,便已经对秦柯然失去了兴趣。但时至今日,却依旧还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心,让他真正感到困惑不解。
萧崇琰垂眸看着脚下的男人,眼神里满是好奇,神情认真地开口。
“秦柯然,你为什么要害皇姐?”
不论秦柯然对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但在萧崇琰过往的记忆中,秦柯然再如何醉心权力,也不可能会作出对萧珞下毒,甚至要取她性命之事——
这太不寻常。
被锁在地上的男人闻言眉梢轻挑,似是露出了一个短促的自嘲笑意,却没有开口说话。
“我们给过你很多次机会。”萧崇琰对此并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开口,说道,“在落河学府,若你收手不以凌成试探;若你于河东鬼化爆发前停手,将一切向皇姐坦白……”
秦柯然做过的每一件事,萧崇琰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你若回头,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秦柯然轻笑一声,神情看起来竟然有些怅惘,“走错了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再回不了头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浓重的自嘲意味。
“若我回头,你们焉能原谅我所做下的一切?”
“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因我踏入了流云巅上针对你的杀局——萧珞就永远不会原谅我!”
秦柯然冷笑着开口,极力挣扎着抬头,眼中迸射出怨毒的目光,直直落在萧崇琰身上。
“在萧珞心里,东璜比什么都重要,然后便是你这个与她屡屡作对的亲弟……而我?”
“我是东璜王朝的东郡王,我与萧珞相爱千年,却始终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在外人面前,我永远只能垂首站在她身后……在他人眼里,无论我再如何位高权重,我也依旧只是东璜女帝心情好时宠幸的一个玩意儿而已——”
秦柯然的神情极为不甘与怨恨,冷笑着开口。
“而萧珞呢?在她眼中,我就是她买下的一条狗,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不论她平日对我再如何冷淡,只要她招招手——我就一定会回到她身边摇尾乞怜!”
“在她心里,东璜确实永远比我重要千万倍!”
似是落入此番境地,一切已经再无遮掩的必要,秦柯然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再不顾紧紧缠在四肢的锁链,任凭那几乎要将人绞断一般的惩戒落在自身,只是死死抬头盯着萧崇琰的眼睛,一字一句冷声说道。
“我为什么要害萧珞?我就是深恨萧珞,要她失去修为,失去一切,也尝一尝只能被他人掌控一切的滋味——我要她只能软弱无力地依附于我,费尽心思在我身下讨好承欢!”
……
……
沉铁狱内很安静,只有秦柯然情绪激荡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二层。
萧崇琰微微皱眉,看着面前这个几近发狂般的男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秦柯然此人城府极深,即便如今一败涂地,沦为阶下囚,以其心性,绝不该成如今这般,轻而易举便被击溃,仿佛是内心的某种情绪被无限放大……便如同心魔问境那般。
这很不寻常。
至于秦柯然那一番情绪激烈,发泄一般的自我剖析,将一切原因归于因爱生恨的报复——
萧崇琰不信。
他虽然不清楚萧珞与秦柯然之间的那些纠葛,但这不妨碍他看得出秦柯然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自风月之地走出的罪奴,能在第一次见面便赢得萧珞好感,步步走近她身边,最终让萧珞不顾朝臣与君上反对,将其带回府中,此后更是一手扶持着秦柯然,助他一步步登上那条通天大道——
这般隐忍与谋划,城府之深,意志之强,则所图必然极大,绝不会在事情未有定数前,便要倒戈一击,背叛已然深信自己的萧珞。
更何况当年萧崇琰叛出人族,萧氏无后,萧珞本就已经决定将皇位传给秦柯然。
以秦柯然的敏锐与智慧,不可能猜不出萧珞的意图。
难道秦柯然便连这几百年都等不得?
“呃……”
这时有极其隐忍痛苦的□□声传来,萧崇琰垂眸,神情冷淡看着脚下的秦柯然艰难喘息,在禁制的反噬下几乎连跪都跪不住,却还是被锁链强行拉扯开四肢,被迫跪直身体。
满身狼狈的男人低垂着头,气息十分微弱,似是已经陷入昏迷,但被锁链束缚的身体却还在颤栗不止,像是正经历着极端痛苦的折磨。
萧崇琰的神情中渐渐泛起困惑。
下一刻他忽然抬手,浅金剑气于指尖萦绕,蓦地出现在那束住秦柯然的铁链旁,直接切断了其上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