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听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过去,发现自己刚刚忙乱之中,一个翻领的扣子扣错了,有些歪斜地别在不属于它的空洞之中,支棱起一个突兀的小包里。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宁时亭已经走了进来,在他身前半跪下来,伸手替他一颗接一颗地松开扣子,然后再仔仔细细地整理。
他心细,手巧,手套也是来这之前就戴好了,洛水雾贴在肌肤上,接近透明,几乎看不出它的存在。指尖苍白,关节处带一点被冻出来的红色。
宁时亭一凑近,带着香气的呼吸就凑过来,热热地贴着面颊拂过。
只能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那天下午,鲛人的手指拂过发顶的感觉又来了,心脏的跳动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显,令人张皇失措。
甚至怀疑,这么近的距离,宁时亭是不是会听见。
越是这样想,脑子就越乱,心跳跟着无法压制,呼吸也乱了。
顾听霜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垂下眼去。耳根也带上了一点不知所措的微红。
他有些恼火地说:“这些事让下人去——”
宁时亭轻轻打断他:“好了,我身在晴王府,也是世子您的人。殿下不必拘束。”
又起身低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殿下随我过来,我再替您梳头发吧。”
他走到他身后,推动轮椅走去桌边,俯身握起梳子。
鲛人温润柔和的声音这个时候又绕去了脑后,在他耳侧响起:“还是给你梳成平常的样子,好吗?”
宁时亭握着他的头发,很轻,顾听霜浑身僵硬,也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了个:“随便你。”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宁时亭并不多话,顾听霜也习惯沉默。
只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顾听霜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他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任由宁时亭拿捏着,眼却望着外边:“你今天来这么早,外边雪很大么?”
“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呢,殿下。”
宁时亭说,“殿下屋后的仙参树快被雪压断了,我过来看一看,小心屋瓦檐角跟着被砸到,如果塌了砸伤人不太好。现在让葫芦和菱角看一看,修补一下。殿下今日也先别修炼了,随我去书房待着吧,这里边不太安全。”
顾听霜闻言诧异了一下,下意识地放开灵识探查了一番。
他屋后的确有一颗老仙参树,长年累月地长在哪里,不打扰任何人。
因为太高,树枝繁茂起来,也并不影响美观,反而到了夏日炎热的时候,会成为一个阴凉避暑的好所在。
神识抵达微干、冰凉的树干,潜入老树的灵识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痛苦和恐惧:风雪在摇撼它的枝叶,寒冷钻入枝干,无比痛苦。而顶端树冠坠着的雪已经摇摇欲坠,即将带着沉重的枝干一起当头砸下。
顺着那个方向,灵识往下进入房内,窥探到了檐角一处薄弱的所在——因为常年引雨水流过,那一片的墙皮潮湿松动,连整个墙体都比其他八方的墙体要更加脆弱一点。
须臾之间,神识一放一收,宁时亭握着梳子轻轻梳下去的那一刹那,顾听霜已经将他所说的一切探查清楚,并且确认无误。
“你怎么知道的?”
宁时亭还在认真帮顾听霜梳头,却听见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语气中有些怀疑。
昨夜下了西洲这年秋日最大的一场雪,西洲北部近海的地方直接酿成了一场大雪灾,无数灵兽死亡,灵气大为受损。
有人说,这是雪妖正在逐渐变强的标志。
上辈子也是这一天,宁时亭清楚地记得,百草园一夜之间被风雪尽数毁去,几个拼命护着灵药灵材的侍卫、侍女,都在这次风雪中寒气入体,从此缠绵病榻,不治而亡。
而那一天接近正午的时候,世子府正院后面的老参树也被风雪压断了,砸毁了房屋一角,坍塌的地方正好是顾听霜的卧室。
顾听霜本人,也被压断了一只手。
十年的记忆到底被塞了太多东西,宁时亭尽力回想,也没有记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直到午夜听见呜咽的风声时,这才猛然记起这一天。
他一夜没睡,因为不记得上辈子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当夜的风雪异兆。刚变天,下起最烈的一场雪的时候,他就直接带人去了百草园,把人全部撤了出来,随后匆匆赶来世子府。
宁时亭迟疑了一下,说:“今日大雪,很多地方都坍塌了,我担心殿下,所以来探查一下……”
“你撒谎。”顾听霜说。
有了灵识,身边人所有的情绪变动、思绪起伏都逃不脱他的眼睛。态度如何,是否在说谎,也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而且这件事上,就算他不用灵识探查,也能瞧出异样来:要检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宁时亭这么准确清楚地指出是哪棵树,大约会砸到什么地方,这就很奇怪了。
顾听霜思考到此,感觉到身后人一时语塞,反而不急着追问,只是收回视线,随意地转移了话题:“就这事吗?”
他伸出手指,轻轻叩击了两下冰凉的轮椅把手:“雪妖的能量越来越大了,看在你替我梳头的份儿上,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那东西现在去了灵山上,汲取灵山万物灵力。如果你要继续跟仙长府抢功,能早下手就下手,否则越到后面,越不好收拾。”
宁时亭又怔了一下。
顾听霜冰雪聪明,从前世起,就经常能以庞观者的角度看透外物。
前世,宁时亭和仙长府起的最大冲突,其一是杀了苏越,其二就是在顾斐音授意下解决了雪妖的事情,用将功补过,所以才没在仙帝那里受到什么严重的惩罚。
那时顾斐音叫他“苏越此人,若不能用,杀之即可”,真杀了之后闹大,让他一人担下所有的罪责。
顾斐音把他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对外只说,毒鲛性毒辣,难以控制。他管教身边人不力有错,但错的是宁时亭“自作主张”,所以要他去解决西洲雪妖作乱的事情,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要将功折罪。
但那个时候,雪妖入灵山已久,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够轻轻松松解决的事情了。
顾斐音的神情如在眼前:“雪妖你一个人不好杀,给你三千精兵,还不好杀?”
“雪妖性喜气息相近的族类,恰好你是北海雪鲛,气息从雨从冰。”
他说:“但听王爷吩咐,亭愿身为诱饵,弥补杀害仙长之过。”
……
宁时亭从回忆中抽身,轻轻说:“好,我会记住的。”
顾听霜再次听出他话中有异:“怎么,这件事你不打算插手?”
宁时亭笑了笑:“大约是这样的,雪妖强悍,咱们晴王府现在实力尚且不足,如果冒进,只会折损自身。此事,我们安抚人民,作壁上观即可。”
这辈子他没有对苏家动手,顾斐音也不会再就此事逼迫他。
他不会为他死。
他要活下来,活下来亲眼看见,顾斐音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原来你也知道怕死,知道这件事危险,用自己的命换在我爹面前装腔作势不值。”
顾听霜评价说,“还算聪明。”
宁时亭再度没忍住笑意,轻声附和:“是啊,我怕死呢。”
第38章
因为顾听霜的房间要修缮的缘故,顾听霜搬去了东边书院住。
本来下人们为他打扫了王妃故居,把以前他来王妃这里时睡的一间偏房收拾了出来,但顾听霜不愿意去,指名要睡在书房。
这就跟宁时亭睡在了一个院子里。
一个书楼,左右两间大主卧,他一间,宁时亭一间,晨起时都能撞到一起。
大雪越来越肆虐,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刚扫去的雪,人一离开,瞬间又再度被鹅毛大雪所填满。府上人人自危,火灵根的人被派出去四处化雪,但是收效甚微。
上百个控火师排成长龙,火光照耀西洲洲城们,烧红半边天。凛冽的大雪狂啸着扑来,转瞬就被化成了水,然后再度结冰。泼天风雪和雨水一起降下来,将人硬生生地镀上了一层冰壳子。
这么大的风雪,一夜之间连房屋都压垮了不少。
宁时亭到底分身乏术,进王府之后招揽人才,短短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里,没办法集齐太多灵根齐全的术士法师。
而且这场大雪前所未见,宁时亭搜集了自己前生的记忆,也隐约发现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前世大雪,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样子。当年雪妖来到西洲后,除了让西洲偶尔下几场雪以外,并没有这样荼毒生灵百姓。
直到最后被杀死的时候,那雪妖也只不过吞食了一点点灵山的灵气,所过之处能结成九重玄冰,非血不化。
当时宁时亭重伤在身,被送回去医治,雪妖的残骸也被移交到顾斐音手中。
后续怎么处理的,他不知道,只听过下人说过寥寥几句话:“这雪妖没成大祸害,原来是脖颈上有个法器,定是之前有什么高人,已经将它封印过一次了。只是不知道这畜生曾经经过哪里,封印过它一次的人究竟是谁。不然这雪妖再厉害点,公子的命恐怕都要折在雪山上啊。”
而如今的雪,宁时亭确信,这和他记忆中的那场雪并不相合。它来得更加狂暴凶残,仿佛是那冥冥之中存在的高人仙师,这一世机缘巧合地错过了一样。
“好邪性的雪。”
书房里燃着炭火,窗户封死了,有点闷着不透气。现在晴王府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书楼中了,下人们这几天带着乌泱泱的灵兽睡在地下书库里,免得出去再为风雪所伤。
现在风雪这么大,他们也来不及计较大雪到底压塌了多少亭台,又有多少灵药灵兽走失了找不回来。
顾听霜的轮椅停在床边,他本人透过封死的窗棂,却仍然听见了外边风中的杀气和邪气。
宁时亭被闷得有点难受,但是他没有说。屋里炭火很旺,对于鲛人来说,炙烤得皮肤有点焦灼,但是现在也来不及用他平常的水炭火来取暖了。
他在翻阅古籍,寻找雪妖灾祸的破解方法,已经是一天没睡了。
看书太久,有时候也免不了神思倦怠。
宁时亭听见顾听霜说话,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是扭过头去的时候,有什么热腾腾的东西冲着他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接住了,低头一看,是一条浸了热水的巾帕。暖烘烘水润润的一片躺在手心,化解着他肌肤的干渴。
顾听霜顺手把刚刚倒空的茶杯放回桌上,淡淡地说:“擦擦脸吧,听说鲛人没有水,身上的皮肤会裂开,是这样吗?上好的云顶金松,我懒得喝。”
宁时亭怔了一怔,随后笑了,就就着这一方茶水帕子擦了擦脸。
又听见顾听霜问他:“有进展了么?”
宁时亭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雪妖一向是极寒之地的生灵,从来没有听说过南下的,咱们这边是第一例,也是最严重的一例。西洲史上没有这样的记载,后续如何难说,只能现在尽量把损失降低到最小。只有等风雪稍微小一些之后,派人出去救助仙民。”
“那你动作可慢了一些,仙长府早抢在你之前,派了火灵根的人出去抵御风雪了。”
顾听霜说。
他不出门可尽知天下事,当然知道仙长府上次因为返魂香这件事丢尽了脸,这次一早就派了火灵根的死士出门,想要把这个颜面给挣回来。
在宁时亭的操办下,晴王府的民事堂也开得越来越好,在西洲仙民之中渐渐有了美名,苏越一行人自然越来越坐不住了。
宁时亭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能早一些派人出去救人,当然好。这时候也不是跟他们争长短的时候。”
“这次的长短不争一争,以后你都没得机会争了。”
顾听霜眯起眼,很感兴趣地问他:“只慢了一晚上,你猜他们会在奏章里怎么弹劾你和整个晴王府?”
宁时亭听罢向他望过来,却是没说话,眼里涌起一点笑意。
他站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奏本,冲他晃了晃:“是我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