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路踉踉跄跄,我架着才给送上车,临行前,他眼巴巴看着我,我心软是常态,于是放弃全勤奖,请了周五的假,陪他回去应付亲戚。
按习俗要停灵三天,遗体告别的早上,等到耿一直情绪平复下来,我才弄清楚这场天大乌龙的始末。
耿一直父母早年相恋,却由于经济条件相差过大遭他姥爷反对。他妈很有魄力,决定逃家私奔,但她孕期里,耿父却在外面和一无所知的火车女乘务员有了暧昧。八个月时丑闻曝光,她受刺激早产并患严重的产后抑郁,最后闹得满地鸡毛,孩子留给耿父,她独身回了首都。
姥爷在耿一直九岁时才知道他的存在,当即便道,如果耿母不把孩子找回来,家产一分她都落不到。耿母于是找到耿父,但耿父贪欲顿生,直言,想要孩子,可以,但咱俩得复婚,婚前协议里我的份额不能少。
耿一直他妈妈是个狠人,咬着牙点头同意。两人已经没有感情,但还有点良心,怕耿一直被刺激,把事儿瞒得滴水不漏,才导致耿一直从小到大都以为亲妈是后妈,姥爷不是姥爷。
直到姥爷病逝前回光返照,头脑清醒口齿清晰地把真相坦白,当时耿母就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流了几滴眼泪。
事情到这个地步,耿一直还有什么不明白。
故事很碎片,但不影响我听得目瞪口呆。
遗体告别的环节还没沟通好,殡仪馆A厅门口,耿母和一众亲戚仍在和工作人员交涉。我和耿一直躲在建筑的拐角,这里人少偏僻,他抽烟,我就默默看着。
看了一阵,我问:“你有什么打算?”
他和他父亲平时关系更好,这我知道。所以假象被残忍剥开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耿一直咂摸两下烟嘴,烟过肺,从鼻子里冲出来:“秃秃,说实话,我本来对她家的家产完全不感冒,那些七大姨八大舅盯我、找我茬,我都觉得他妈的很没劲。但是现在……”
“改主意了?”
“老爷子死前说,他很看重我,还嘱托我别让他失望。”耿一直揉了把脸:“我胸无大志你是知道的,可他这么一说……”他啧一声:“我他娘的突然就,突然就想发奋一下了。”
我心绪复杂:“我以为你没那么看重血缘关系。”
他苦笑。
我几乎没见过他这幅表情,似乎从昨晚开始,他褪了层皮,人还是那个人,但又不完全一样了。
“挺离谱的。”耿一直耷拉着脑袋,把烟屁股按在墙根上:“这几个月我真处出感情来了。”
热量沉寂,落了一角灰。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遗体告别厅门口的人潮开始涌动,我正想叫耿一直一起过去,建筑拐角背后却突然走出个人。
与其说被吓到,不如说后悔在这儿说这些。耿一直家里的总总算丑闻,被人听墙角不是好事。
可万万没想到——
“班长?”
“裴雁……”
耿一直吃了一惊。我也是。
裴雁来穿着黑色西装:“那边人多,有点吵,我来这儿接个电话。”他看向耿一直,神情沉静而肃穆:“……节哀顺变。”
他不太穿黑西装,黑色太凸显他气质里沉冷阴郁的部分,有损对外一向的儒雅风度。他手里握着手机,看样子真是想找个僻静地方通话,没想到碰巧和我们撞车。
耿一直没多问,兜里的手机响了,是他妈发了信息。他看完,道:“仪式快开始了,亲属得站在前面,秃,班长,那我先过去了。”
我点头:“你先去,我马上到。”
裴雁来也颔首。
耿一直快步跑开,我沉默几秒,发问:“你怎么会来?”断联系这么久的老同学,我清楚耿一直这边并没邀请他。
裴雁来理理袖口,他虎口上疤痕未退:“肖董和腾源国际有过合作。”
肖董。
我反应一阵儿,才意识到说的是耿一直的姥爷。裴雁来迈步向场馆去,我立刻跟上。
“上次在所里见到裴……那两位,我还以为你和腾源已经一刀两断了。”
“你不是挺了解我的。”裴雁来这句话说得意味不明,我不敢接话。他轻笑一声:“高文馥怀胎九个月生我,这笔帐是我欠她,但裴崇不是。该是我的,我得要。”
类似的话我许多年前听他讲过,可我还是意外:“所以那些丑闻?”
是你做的?
“嗯。”他给了肯定的答复。
不难想大家族里多生龃龉,或许是平衡双方的工具,或许是博弈的棋子,但正统的继承人“离经叛道”,想来裴雁来这么多年未必好过。我想起裴高两位出现在鼎润时说的那些话,大抵裴雁来在背后运作了什么,于是成功脱出樊笼之余,也争了到该得的一分羹。
是该祝贺他,怪不得最近和颜悦色。
我有点纳闷:“你怎么有兴致和我说这些。”
说话间,我们已经离人群极近。
裴雁来站定,一双眼扫过神情悲戚的受邀者,在我看来姿态甚至有点敷衍。
“心情不错。”
“……”这是葬礼。我无话可说:“不该问你的。”
他看了眼时间,淡淡:“走吧。”
遗体告别仪式,裴雁来比我站位靠前,他把白绢花放在老爷子胸口时,目光意外很专注。
裴雁来活着是因为有所求,金钱权力或是报复心,这些让他不想求死。但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站在死亡边上,我认为他就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专注地审视,平静地等待,甚至愉悦地迎接未知与沉眠——高中时写墓志铭,他写的就是Good night,我记得很清楚。
仪式结束就是火化,火化完直接拉去墓地下葬。但我不是亲属,这之后的环节我不必参与。
走前,我去跟耿一直打招呼,没想到他在和裴雁来讲话。耿一直反应仍有些迟缓,他慢半拍捶我肩膀,“对了,你不是要回市里?你没车,我车又没开过来,让班长带一段吧。”
裴雁来没开口,他注视我,目光温和,像在耐心等我答复。我却盲猜他的意思是让我识趣,少找麻烦。
我最近几天陪着耿一直,身心俱疲,本来没精力招惹暴君,但一条信息让我瞬间变了主意。
如果不是对方心思细腻,适时确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估计真要被这桩丧事搞糊涂,忘记一个多小时后还要和相亲对象见面。
“裴律,”我面露疲色,此刻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麻烦你了。”
裴雁来垂了垂眼,很快笑容浅淡道:“……小事,跟我来。”
我疲惫地窝上车后座。裴雁来系上安全带,问:“你去哪儿。”
约在鼎润附近的一家下午茶,我报了目的地。
他似乎从内置镜淡淡扫来一眼:“约了谁。”
我倒真想说出一二三四,但嘴都张开,又反应过来只用短信联系了几句话,我连对方姓什名谁都不清楚。
我讪讪闭嘴不答。裴雁来也好像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得到答案。
是,想想他也不该感兴趣。
胆大包天的,裴雁来当我司机,我竟然在车里睡过去。
睁开眼时,还有一分钟路程就到的咖啡厅,我吓得一个激灵,整理完衣服看向裴雁来。他没反应,谢天谢地,应该是没注意到我。
“裴雁来。”我迷迷脱口道:“就在这儿停吧,我下车。”
裴雁来动作很快,他踩上刹车,停在门前,后车窗窗口刚好对着餐厅落地玻璃。我预约的位置就在那个雅座,一边已经坐了人。
位置上的女人留着亚麻色的波浪长卷,她撩起耳侧碎发,清楚地露出秀美的侧脸。
我推开车门的手微顿,脑子还有点懵。
“……是她?”
第52章 在一棵树上吊死
“好久不见,林先生。”
天气转热。
咖啡厅的座椅是皮质,椅背很高,成年男性落座,也只能露出半边发顶,空间隐秘,于我眼里却过分逼仄。
我心里烦躁,进屋就把西装外套脱下,搭在靠窗的扶手,“好久不见。”
周小培笑得温婉,咖啡杯落上瓷碟,清咖,深烘焙。她举手投足都优雅,落杯时几乎没发出一点儿多余的响动。
“没想到是我吧?刚刚一进门,你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儿都直了。”一语多解,她怕我误解,顿了顿,又解释:“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惊讶的那种直。”
空气有些窒闷,我解开衬衫领口的一颗扣子。
她说的没错,确实很意外。
桌上只有两份咖啡,很单调。服务员正在身后另一桌点餐,距离不远不近,我隔几分钟叫人,接过平板,又加了四寸三块分的无花果柠檬蛋糕。
“有点意外,林先生。”周小培饶有兴致地单手撑着脸,脸上或许化了淡妆,但我分辨不出来,总之清丽漂亮:“虽然不是同一家店,但上次和你‘相亲’我点的就是这款蛋糕,你记住啦?”
只可惜我很不解风情:“做我们这行的,记忆力都不错。”
周小培,半年前替耿一直相亲遇到的那位姑娘,意料之外地对我十分中意。我以为耿一直帮我推拒完后,这事儿就算结束了,却没想到第二次迫不得已赴约,对象又是她。
在某些事情上,我是有点迷信的。但我并不蠢到认为会有这样的巧合。
“你调查我?”我问,不太客气。
她一愣,很快回过神,并不辩解:“不好意思啊。你托耿先生拒绝我,可我实在不甘心。不过别用调查这么严肃的词,我只是让我家里人帮了一个小忙。”
“……”
特权阶级理所应当的态度让我多少不算愉悦。或许在她眼里只是个小忙,于我妈和高凯而言是不好推脱,于我却是一次避无可避。
但我也明白,成长环境不同,换位思考很难,苛责和迁怒更是没必要做的事。
蛋糕端上来,服务员目不斜视:“二位慢用。”
“谢谢。”
我把蛋糕朝她的方向推了推,停顿片刻,道:“周小姐,我知道你是做财务相关的工作。既然大家都很重视效率,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周小培用叉子插下一块蛋糕。无花果柠檬打发的奶油偏硬,蛋糕体也是,很扎实,除了薄荷叶,颜色单调得几乎只有米黄色,看起来是很冷淡的款式。
她吃得享受,眼睛微眯:“愿闻其详。”
于是我直截了当道:“我们不可能,所以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话毕,周小培眨了眨眼,安静地吃了几口蛋糕。似乎并不意外,但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
“这话怎么说?是不是我联系你父亲这件事情让你生气了?OK,如果你真的很反感,我可以道歉。”她轻轻放下勺子,把碎发挂到耳后,继续道:“可我确实对你有好感,并且据我所知,你并没有女朋友,我用这点小手段想再见你一面,自以为不算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