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质小像摔在地上,偌大的鼎润竟然鸦雀无声,只有何为思还在矮声嚎叫。
劫后余生,我身体像久未运转的机器,僵硬得不能动弹。
我半截身子发麻,忍不住小声叫他,“……裴雁来。”
裴雁来没听见,或者压根不想理我。他松开何为思的手腕,手臂穿过我和何为思身体之间的缝隙,生生掐着脖子把他拎起来。
他臂力极大,抓人像是拎小鸡,我也被掀下去,一屁股滑远,撑坐在地上。
“裴律……裴…咳咳…裴律……”何为思一米七出头,他闭着眼,被拎得只能垫着脚,尚且完好的那只手胡乱拨着颈间行凶的掌背:“放…咳…放我,放我……”
裴雁来充耳不闻。他居高临下,半垂着眼,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
“睁眼,然后看着我。”
他不笑时,五官极其冷感薄情,这幅情态我见得最多,总把我迷得找不着北。很丢脸,这种状况下我居然还不忘对他发晴。
裴雁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清,只看见何为思浑身发抖,眼睛紧闭,囫囵答了什么。
随后灌进耳朵的是裴雁来的一声轻笑。
没人看清他怎么出拳。
接连的碰撞声后,在我眼里,或许被惊恐的作用戏剧性夸大,何为思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砸飞到两米开外,砸落在我的脚边。
他鼻腔溅出星星点点的血,沾上两颊,口水呛住人,咳嗽出声,震出或许是半颗碎掉的牙,滚到不远处。
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呜呜咽咽,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裴雁来慢条斯理地跟上去,揪着脑袋,问,“还继续么”。何为思的脸肉眼可见地很快肿起来,用脏字儿开口时,却又被他不紧不慢一拳封住。
即便是闷响,此刻在我耳中也被无限放大,短促的肢体碰撞声竟然能令人牙酸心悸。
裴雁来压根没想给他回答的机会。
我眼看着裴雁来再次扬起手臂——
场面到这时候才彻底失控。
冲上去拦但拦不住的,报警的,打120的,叫保卫处的,还有脑子不清醒打电话给病床上的老胡的。
糟了。
我开始耳鸣,但这么多人在这儿……裴雁来,裴雁来不能沾人命。
我忙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扑过去帮着拉人。
“裴雁来。”他不理我,我继续喊:“裴雁来…裴雁来,你停下,你停下…裴雁来…”
“……裴雁来!”
我乱中拉住他的手臂,胆大妄为冲他侧脸来了一拳。
空气几近凝固。
他停手了,人群也像电影卡带般动作停滞,似乎以我为中心产生了一个黑洞,于是声响全都消失。只有何为思躺在地上,鼻青脸肿,嘴唇开合,模糊地说些带娘的脏话。
于我眼里是静默的,漫长的三秒。
裴雁来缓缓起身。
灰色西装衣摆沾了血,他把外套脱下,骨节还带着红,单手理了理衬衫的领口和领带。
一旦从暴力场景脱离,这人又变得从容优雅。诡异又压抑的画面。
“120叫了吗。”裴雁来眉眼沉静,问。
沉默几秒,是李笑笑干咳两声,答:“…叫,叫了。”
万籁俱寂。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后知后觉自己还抓着裴雁来的小臂,刚想松开,他却反客为主,死死钳住我的指骨。
很痛。
裴雁来看我的眼神非常陌生,让我头皮发麻,毫不作伪地暴露出类兽的残暴本性。
我试图吞咽,但因极度紧张,口水反而顺着嘴角流下。
他另一只手掐着我的下颌,拇指抹掉我嘴角的水渍,却留下一道未干的血痕。
“麻烦把垃圾清理一下。”
裴雁来环视四周,突然笑了笑,如沐春风,“辛苦各位了。”
第54章 他秘而不宣
第二天是周六,何为思凌晨三点把电子辞呈发到了人事部的邮箱。
职场人多嘴杂,天刚亮这第二出好戏就尽人皆知。不过他业务能力一般,靠裙带关系上位,鼎润不短他一口饭,但少他一个也不少。
老胡当天中午就听见风声,还特地打电话过来问我情况。操劳多年的后遗症一朝爆发,腹上开完刀后他明显气血两虚,说话都有气无力。
“就是闹了一点儿矛盾。”我应付道。
老胡淡淡:“一点儿矛盾?我看未必。”
详细的我哪儿敢聊,于是岔开话题,“……您最近怎么样?”
他似乎是换个姿势躺着,被褥和衣服摩擦发出细碎的响动:“老样子。小漫和你说了吧?下周一专家组织会诊,如果还是处理不了,我就转院去沪市。”
人直面生命流逝需要偌大勇气。亲耳听他自己说情况不好,我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我嗯了声,沉默半晌才说:“好,您注意休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让胡小姐联系我。”
老胡也笑了下:“我不跟你客气。”
周一上班时,何为思的位置已经被收拾干净。老何小何大抵和姓裴的八字犯冲,半年的时间,从耀武扬威到跌落泥沼,谁听都要说句世事无常。
就是谢弈有点遗憾,嘴里含着煎饼果子嘀嘀咕咕,八卦群骨干成员跑路,组织就地解散,可惜,可惜。
我觉得好笑,抬肘时一时不察打翻了杯子。
所幸只有浅浅一杯低的水,没有损失什么,只是手背上的创可贴不防水,顿时洇湿成深褐色。
谢弈从抽屉里扒拉来两盒没拆封的创可贴,手一扬,扔过来:“你嫂子给我备着的,我自己没用过,便宜你个小倒霉蛋了。赶紧换换,小心伤口发炎。”
小米闻声也凑过来,递上毛线织的小包,针脚粗糙,颜色喜庆,我猜是他妈妈或姐姐亲手做的。一尺大小,但五脏俱全,双氧水棉签医用纱布要什么有什么。
“林哥,这个……嗯……这个给你。你的伤口沾水了,还是消一下毒比较好。”
我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怀。
李笑笑此刻一般路过,又顺手往我桌上扔了两盒蛋白棒。
巧克力味儿的。
“傻什么呢?”她周末烫了头发,发尾到肩,笑起来像世纪末的港星:“我们小山宝贝儿这是受宠若惊了还是怎么啊?”
我张张嘴,半天没蹦出一个字儿。
比起辞职的何为思,我深知自己才是八卦和舆论的中心。其实从早上进鼎润大门开始,四处投来打量的目光就没消停过。探究的居多,看笑话的也有。没交情的人怎么看我,厌恶也好,好奇也罢,说实话我并不在意。
但对谢弈他们……我承认我心存顾忌。
谢弈哈一声笑出来:“小山,什么年代了?做我们这行的什么没见过,讲究眼界开阔与时俱进,性向歧视要不得,何…那种已经属于心理障碍了。我刚毕业那会儿接触的一个当事人和他情况比较像,就因为不小心被同性恋工友蹭了一下肩膀,就把人抡到颅内出血,这类人一般都伴暴力倾向,但也不好说是不是过去有类似的阴影。嗨……总之,他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小米当捧哏:“对!对!没错!”
郁结在心窝的闷气终于吐出来,我手一松,差点儿把双氧水瓶扔下去。
“不过……”李笑笑内情知道的多,她拍拍我的肩,小声揶揄:“山儿,你说我们裴老板那天,是替谁发什么邪火呢?嗯?”
那天裴雁来的反常全所上下有目共睹,但位高权重就是好,野火临门都要绕着烧。
问我有什么用?我比谁都想知道。
闻到八卦而动是谢弈的本能,他起身坐在我桌上,桌子不堪重负地吱喳吱喳,他瞪着俩眼瞅我。
小米小事上完全没主见,也跟风看向我。
一大一小两双眼,给我看起满后背鸡皮疙瘩,耳后也有些烧。我有口难言之际,邮箱新来件的提示音响起,紧接着裴雁来又发来微信消息把我解救。
私人邮箱基本上只会收到扣费邮件,我把消息滑掉就抛之脑后。而裴雁来的通知则简明扼要。
接触了小半年的新合伙人今天走马上任,现在人在他办公室,他叫我过去。
“我还有事要忙,不说了。”我金蝉脱壳,成功从三人合击中杀出重围。
老胡电话里和我提过新上司。
Judy,三十多岁的亚欧混血,裴雁来的耶大校友,是裴雁来毕业后进入的律所的高管之一,也是位出色的野心家,名气不小。两人虽然行事风格迥异,但听说关系还不错。
“关系不错”是老胡的原话。
如果以裴雁来为圆心,画出来的一定是个空心圆,所有人一视同仁地被拦在外圈,这么多年勉强能突出重围的只有我一个……这词听得我浑身难受。
好奇心和敌意在我走进裴雁来办公室,见到Judy本人时升至顶峰。
棕发绿眼,三十多岁两颊还带点儿小雀斑,骨架很有欧洲特色,穿着一身职业套装坐在小沙发上,身材非常好。
眼熟。
我愣了愣,花了几秒才彻底确认,这是春节假期前晚裴雁来在酒吧见的人没错。
“嗨。”她对我招招手:“我叫Judy,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马红。”
中文很流利,语调很地道。
——可她声音粗哑,声域偏低,反倒像……
“哈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Judy开场就语出惊人:“我二十一岁变性,做女人已经十多年了。”
信息量有点儿大。
但我很快回神:“您好。我是林小山,裴律的助理。”
我自报家门,Judy却神色一动:“你叫……”
裴雁来突然走近,我下意识往后退,他没说什么,把平板递到我手里,打断:“坐吧。”
平板上密密麻麻是鼎润相关的重要文件,裴雁来耐性差,所以分外看重效率,分门别类排列,找起来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