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呦,这就是小杭老师是吧。”尚秀婷微笑着握住他伸出的手。
“您太客气了,叫他杭杨、小杨都行,”杭修途也伸出手,“尚老师,上次和您合作已经是两年前了,您一点没变。”
尚秀婷笑意更浓,看得出她确实欣赏杭修途:“诶呦,修途你可真会说话。”
一群人相互客气着围着桌子坐下来,等谷恣的讲戏和大家的交流环节结束,已经逼近深夜。
“杭修途啊,”谷导叫住了刚准备走的杭修途,“你在这边戏份不多,集中先把你的戏份拍完的话……”
“不用了,”杭修途打断他,“你随便安排吧,我等杭杨杀青再走。”
“之前跟你签的合约也只有四个月拍摄周期……”
杭修途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加钱。”
谷恣立马带着爽朗的笑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咱们剧组也不少你这口饭,哈哈哈!”
“还有,杭杨他的表演——”杭修途看着杭杨上楼的背影,眉心慢慢皱起来,但停了数秒,“算了……”
谷恣眼睛立马瞪圆了,恨不得冲上去揪住杭修途的衣领:“他表演怎么了?!你跟我好好说啊!这不等于把定时炸弹放我电影里吗?”
杭修途:“……他入戏很快。”
谷恣点头:“这不废话吗?我都给他导了几个月的戏了。”
杭修途一手插兜,一向沉静的眉眼间有点常人难以察觉的焦躁:“他共情能力非常强——”
谷恣抓狂:“这不又废话吗?!”
“听我说话!”杭修途声音突然冷下来,在桌子上不轻不重地“咚咚”敲了两下,连谷恣都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镇住。
谷恣:“您说,您说。”
“杭杨对悲剧的共情能力,在我见过的所有演员中,算翘楚中的翘楚。”
这怕是谷导第一次从杭修途嘴里听到如此之高的评价,他一愣:“你这不会是‘亲哥眼’在作怪之类的……”
杭修途冷冷一眼扫过去,谷恣知道他是认真的,立马噤声了。
“我想说的只是,他本人体悟能力够强,希望你在引导方面稍微收一收,我、”杭修途顿了顿,“我不希望《执华盖》那个时候的情况再次发生。”
谷恣点点头:“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但至于怎么导演,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当然,”谷恣补充,“我不会恶意透支演员的艺术寿命来成就一部作品,这个你放心。”
杭修途轻轻舒了口气:“谢谢。”
走之前,谷恣还露出有点恶劣的坏笑,最后给杭修途留了一波嘲讽:“不过路丘那个老疯子倒是真的很有可能诶,看不出来啊杭修途,你居然舍得把你的宝贝小杨送给他折腾。”
杭修途:“……”
这波嘲讽属于在杭修途的痛点上疯狂跳踢踏舞,好在谷恣还算机灵,在杭大影帝彻底黑下脸之前抱着剧本就一溜烟跑了。
看着谷恣的背影,杭修途眼里流露出一点隐约的挣扎,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走向二楼的卧房。
第二天,杭修途早早等在杭杨房间门口,看到出门的杭杨神色如常,再不像昨天一样苍白,这才松了口气。
他自然地拉过杭杨的手:“走吧。”
大约半上午的时候,饰演褚烨“弟弟”的演员到了,杭杨看到眼前这张熟悉的臭脸差点当场跳起来。
他有气无力指着顾望:“你怎么在这儿?”
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暴躁小正太已经长高了一大截,顾望虽然还是冷面酷盖,但到底随着年纪的增长成熟了点,看到杭杨只“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啊。”
杭杨:“……”
杭顾两家的纠葛外人肯定不知道,也不能指责谷导乱找人,只是两个血缘上的亲兄弟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干站着实在尴尬,尤其是和《执华盖》时期不同,他们俩还有对手戏。
杭杨:“……”
就在乐子人谷恣带着“二搭感觉怎么样”的炸药包问题走过来之前,杭修途慢慢走到杭杨面前,像一面堡垒把他保护得严严实实。
“谷导。”他示意谷恣过来,稍微耳语了两句。
谷恣眼睛猛一瞪大,像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劈得外焦里嫩,这是杭杨第一次见他谷恣结巴:“那那那、那什么,来,咱们走戏,各部门就绪啊!”
杭杨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他冲笑着走过来的尚秀婷稍微躬身:“尚老师。”
“别这么见外,都要演我宝贝儿子了,”尚秀婷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就叫我尚姐。”
“诶呦尚老师!”谷导拿着喇叭过来,“您别对他太慈祥,省得入戏困难。”
尚秀婷当场柳眉一瞪:“什么‘慈祥’,一下子给我升到祖母辈分是吧?你小子会不会说话!”
“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谷导一边不走心地道歉,一边把几个人往妆发老师那边请,“赶紧的,就查两位了,咱们早上班早下班!”
尚秀婷不愧是国家一级演员,虽然早上是素颜来的,但仍能看出浑身上下的精气神,再加上保养得当,看起来只不过30多岁的样子。从妆发老师手底下走一遭之后,换上宽大变形的老旧布褂,露出几缕散乱的碎发,整个人气质大变——看起来就像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中年妇人,她抬眼往这边看的时候,满眼都是沉甸甸的疲惫,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杭杨指尖抖了抖,
“好,”谷导走出来,“演员就绪,咱们来走戏。”
杭杨走进自家的小平房,母亲在镇上开餐馆,父亲出去打工,他在国外买画和奖学金的收入也算能自足,一家人的日子恰好悬在及格线上,虽说算不上富足,但也算不上多拮据,只是、只是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个家庭最要命的地方不在于清贫的生活,而是他们没有半点承担风险的能力。
杭杨走进母亲的卧室,他轻声喊:“妈。”
谷恣突然拿起喇叭:“稍等下。”
旁边杭修途皱起眉,但没上前,先抱手在旁边看他们商量。
“你是不是刚刚脑子里考虑的东西比较多?”谷恣问。
杭杨锁着秀气的眉,慢慢点点头:“抱歉。”
“试着放空一点,”谷恣说,“这里他脑子里的东西是很单调的,可以说是只有情绪、没有想法,你再找找感觉。”
杭杨靠在墙边沉默了会儿,又深呼吸两下,冲谷恣点点头:“再来一遍吧。”
褚烨从正门冲进来,一路急急忙忙,连带翻了两个凳子都恍若未闻,一路蹒跚着冲向卧室,却在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手指颤抖着按上门框,指骨按得发白,才哆嗦着小声喊出来:“妈……”
谷恣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微笑,拍了拍旁边的杭修途:“杭杨是真的有演文艺片和悲剧的天赋,这种与生俱来的感染力不是谁都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89章
“叶子!”苍老疲惫的中年妇人踉跄着站起来, “我的儿!”
“好!”谷恣走过来,“两位情绪都很好,接下来没什么走位, 咱们不耗损演员情绪了, 直接来。”
他冲后面的工作人员招呼:“摄影就位,其他人走!”
“Action!”
“叶子——”母亲颤巍巍走到他面前,眼中有泪光闪动,她手在半空轻轻地颤,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落不下去,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妈!”褚烨攥住母亲的手一把抱了上去。
两边机位迅速切近景,赶紧捕捉两人的面部表情。
母子的哭声由压抑转入崩溃, 女人抱着儿子上气不接下气:“我做错了什么啊!啊?儿你告诉妈, 老天爷要这么罚我们啊……”
褚烨不答话,只有眼泪从露出的一只眼睛里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呈现在屏幕上时,那种支离破碎的美感简直令人窒息。
正如谷恣所言,这俩人感染力都极强,无论是尚婷秀崩溃的哭还是杭杨隐忍的哭,都让人见之动容。
后面已经可以听到工作人员低低的抽泣声。
“褚森呢?”褚烨扶起母亲,声音还哑着。
女人似乎哭蒙了, 晃了两秒才缓过来神:“他上学去了、对, 上学去了……”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 即便小心翼翼避开了父亲, 但这场谈话依旧压抑至极。
“叶子啊,”终于, 短暂的沉默后女人一把扒住褚烨瘦削的肩膀, 眼里满是血丝, “家里撑不住,家里撑不住你在外面念书啊!”
即便早有准备,褚烨脸上还是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女人崩溃的哭声还在耳边继续:“算妈求求你,别在外面耗着了,妈求你!你回来讨个生路好不好……”
但一切都像蒙了层薄膜,杭杨听不太真切,只感觉耳边嗡嗡不绝吵闹得厉害,半晌,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像个机器一样:“好。”
一声“好”——褚烨就这么给重逾性命的艺术生涯淡淡画上了句号。
他说完,扶着墙踉跄着站起来,两腿都在打寒颤,背上和额头一阵阵地冒冷汗,他低低地重复:“好。”
杭杨茫然地往外走,像是被门口的光线突然晃了一下眼睛,他往旁边一歪,扶着墙就悄无生气滑了下去——
“杭杨!”
杭修途的声音和谷导的“卡!”同时响起,他急匆匆冲过去一把抱起人:“杭杨!杭杨!”
“我没事……”杭杨努力让眼睛聚焦,从朦胧的雾气里把自己扯出来,只是身体抖得太厉害。
“演员休息一下!”谷恣的声音响起,“恢复过来再继续!”
他也急匆匆过来:“我的天……你知不知道刚刚杭杨那个状态让我以为自己在拍纪录片。”
杭杨一手撑着杭修途的肩膀,示意自己可以站立,他冲杭修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你别担心。”
短暂的休息后,拍摄继续。
灾难可以让人在一夜间成长,对褚烨来说正是如此。他妥当地置办了父亲的葬礼,在短时间内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他拜托邻居开着三轮先一步把母亲和弟弟送回了家,自己一个人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快要回去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门口的嘈杂声,似乎有一群人堆在自己门口看热闹。
褚烨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当那张熟悉的脸再此出现在在面前,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陆浩初……?”他捂住嘴,手都在颤抖。
陆浩初站在门口,他浑身的衣着气质和周围有种格格不入、甚至于撕裂般的违和感。陆浩初看到褚烨的瞬间,略显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他冲褚烨伸出手:“我听不太懂这里的方言,一路摸索过来真的不容易,确定不要给我一点表扬吗?”
褚烨瞳孔在微微地晃,他声音嘶哑:“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已经知道了你家的变故,”陆浩初声音低沉了些,“我很抱歉当时没陪在你身边。但这不是分手的理由——”
周围窃窃私语声四起,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也渐渐有不少人品出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对劲,脸上逐渐浮现出或好奇、或讥讽、或恶心、或鄙夷的神情,但陆浩初恍若未觉——或者说他出生以后就没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一天,完全不知道这多而纷杂的眼神到底有多要命。
褚烨迅速冲上去捂住他的嘴,眼中带着近乎卑微的恳切,他小声说:“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