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昧着良心说这番话,会不会遭雷劈,不过雷没劈下来,裴熠倒是先看了过来。
石峰:“......”
“侯爷,我......”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一阵阵策马扬鞭的声音。
声音悠远,伴着一声声清厉的驾马声,隔着几里,也能感受到马蹄铿锵有力的踏在地面的震动。
裴熠微一蹙眉,驱马上前,远远地就瞧见一群身着华服的少年你追我赶的绕着赛马场狂奔。
裴熠看着赛马场,心知石峰定然认识他们,便问道:“看穿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富贵公子,都是些什么人?”
石峰一眼便认出来,“是纪公子和京中几个公子在赛马。”
他之所以说纪礼,是因着裴熠和裴国公的关系摆在那里,岂料裴熠回头看他一眼,问道:“纪公子是谁?”
石峰没料到他连自己表弟都不认得,但又转念一想当年裴熠离开谒都的时候纪礼年纪还小,又隔着十多年没见,两兄弟不认识也实属正常,他指着人群里跑在最前头的那位溢着笑容的少年道:“那便是裴国公的独子纪礼,他平素最爱玩,谒都城里有什么好玩的新鲜的他总是头一个凑上去的。”
裴熠盯着远处目不转睛却问:“世家公子的事你知道的不少...”
石峰听不出这话是夸他,还是刺探他,当即心里一怔,连忙低下头轻声说道:“属下多嘴了。”
裴熠这才收回目光倏然一笑,说:“我问你的,不算你多嘴,我刚回京,连纪礼都认不得,倒是你在谒都多年,知道的要比我多。”
末了,他又叮嘱:“以后在侯府以外,就不要言论他人了。”
石峰说:“属下明白。”本以为裴熠对这种富贵公子的玩意没有兴趣,正要掉头,结果裴熠却并未动。
“后头那几位又是谁?”裴熠说:“能跟纪礼一起出来玩的,想必都是谒都的权贵吧?”
“这......”
见石峰磨磨唧唧的,司漠忍不住插话到,“石大哥,侯爷问你,你说就是。”
“是,纪公子身后那位骑着血色宝马的是赵王府的小王爷赵彻,再后头那位身着烟青色袍子的是齐国公最小的公子齐青,马术与齐青不相上下的那位腰间佩剑的是礼部尚书的公子李嗣。”
“嗯?”裴熠略一迟疑,目光移到最后的红衣少年身上:“最后头的那个是哪位大人的公子?似乎眼光不甚,胯下摇摇晃晃的那匹马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石峰应着裴熠所言,往后头一看,他与其他人拉开了很大一段距离,要不是穿的格外显眼,恐怕裴熠也注意不到他。
那人一袭大红长袍,腰间装模做样的也配了一把剑,只是身形懒散,浑然不似其他人那般疾风劲草,等他无意中稍稍一回头,那张脸却让人惊异。
他委身坐在鞍上,驱马迎风,广袖便微微曲张,清风吹起他泼墨的黑发,水波般的衣袂也随风扬起,他眉眼微挑,姿容绝色,勒缰绳的手腕竟比夜里的月色还要白上几分,若是恍惚一眼扫过,定会误以为是位绝色美人,他不疾不徐的跟在那几人后头,眼神淡淡的扫过众人,轻启嘴角,似乎在抱怨。
“那位啊。”石峰说,“那是半年前送雁南郡主进宫的使臣,雁南的七世子,如今后宫最得宠的就是他姐姐燕贵妃了,陛下心疼贵妃娘娘思念家乡便让世子留在谒都陪燕贵妃一段时日,他平时也喜欢玩的很,和纪公子算是知己,不过他......”
裴熠将马重新驱上正路:“我就问了你一句他是谁,你说这许多做什么?”
石峰说:“属下多嘴,侯爷曾带兵在雁南交过战,属下以为侯爷对世子会格外有兴趣。”
裴熠觑了他一眼:“你哪只眼看到本侯有兴趣了?本侯只是想起当年戍西曾派精兵八万都未曾撼动雁南分毫,也不知道他们家积了什么德,封荫封到这等人间天堂。”
石峰说:“侯爷英明,雁南这般难攻,雁南王却也叫侯爷收服了。”
裴熠不屑一顾:“雁南一带易守难攻,当年能收服雁南,全靠雁南王昏聩无能,若是换个藩王,雁南早就不受大祁管制了。”
作者有话说:
①清朝刘仕望离任时所写
②宋朝学者李觏的广潜书
第6章 回京(六)
玄武门内,谒都皇城巍峨伫立,碧落的晴空不悬一丝云彩,却有鸿雁从琉璃瓦上成排的飞过,那是物宝天华上天赋予的极好预兆。
玄武门外,一群身着军装的轻骑正急匆匆的下马冲开来往有序的巡防营,焦急的朝皇城内疾步。
巡防营自建朝以来便只有一个职责,那便是和禁军一内一外守护这座皇城的安危,按照以往的规矩,进出玄武门必须手持陛下或太后的手令,若无手令决不可私自进出,闯宫那是杀头的罪。
巡防营首领是齐国公长子齐澄,有军功在身,为人还算谨慎,故此天熙帝将他提到巡防营首领一职,在谒都同僚中除了禁军首领关津只有一位是他不敢惹的,关津此时定然在皇宫值守,而这般不将巡防营放在眼里的,除了只听命于天熙帝的都离院掌院耿东还能有谁?
都离院自顺德年间创立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其权利凌驾于朝中各部门之上,遵陛下口谕有权私审。
眼下耿东这般急促,必然又是替天熙帝办了什么不能公开的案子,齐澄在巡防营就职多年,对此情景早已经见怪不怪,见耿东行色匆忙,便招手让手下放行。
耿东虽满脸风霜,但体态雄健,极具军旅之人的阳刚之气,他精锐的眸子越过众人,朝齐澄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齐澄向巡防营的人使了个眼色,道:“耿掌院替陛下办案辛苦,我叫巡防营的兄弟倒了一碗凉茶,耿掌院一解辛劳再进宫面见陛下。”
“不必,耽误了陛下的事,你我有的是时间喝茶。”耿东脚下未停,说完这句话已经进了皇城门内,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城门口许久才消散。
开门的小兵见状疑惑道:“大人,耿掌院是出了名的怪脾气,连关统领的面子都不卖,你为何要请他喝茶。”
齐澄说:“耿东是都离院的掌院,除了太后和陛下谁都要惧他三分,关津虽是禁军统领,却无办案权,他当然不用买关津的面子。”
小兵并不知这其中的关窍,迎上笑脸说:“管他都离院还是禁军,咱们都是给皇上办差的,差办好了才是效忠朝廷。”
齐澄笑容慢慢消失,眉眼间积攒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良久才朝那溜须拍马的小兵看了一眼,说道:“这话倒是不错。”
*
耿东穿过层层宫墙,与来往巡逻的将士错身而过,他身上还沾着浓厚的杀伐戾气,宫城有资历的宫人都善于察言观色的,眼下纷纷给他让开一条道。
行至最后一道宫门外,内宦上前提醒道:“耿掌院......”
耿东立刻会意,将腰间的佩刀解下,裹着披在肩上的外氅一同交给内宦。
内宦接过杂物,微微躬身,尖声细语的朝门内通报:“陛下,耿掌院求见。”
“让他进来。”里头传出一句略带怒气的声音。
天熙帝坐在金华台的龙椅上,堂下零碎的散落着一堆奏章,耿东见状,方才的威严顿时被这榻上的帝王之气给震慑,颔首跪下,道:“臣无能,有负陛下嘱托。”
都离院的手段朝中皆知,耿东是谒都数一数二的高手,若是连他也办不了的案子,那谒都恐怕已经无人办的下来。
天熙帝走到耿东身旁,将手里的折子砸在他身旁,怒喝道:“区区剿匪案,朕就要派都离院的掌院亲自去办,还没办成,是朝廷无能还是你们无能。”
耿东心中一慌,连忙磕头:“是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天熙帝觑了他一眼,甩袖子道:“你是否有罪朕心中有数,究竟是何人竟能将都离院伤的这般体面。”
耿东捡起身旁的奏章,拿在手里却却一个字都不敢看,“臣带人前往穿云寨时,千机营的人正在与山匪厮杀,待山匪剿完,忽然出现一群蒙面人,那些人与千机营的人杀在一处,臣不敢擅自出手,便命人后撤,千机营的人负重伤仓皇而逃,谁料他们一走,那群蒙面人便朝我们杀过来,为首的武功高强,伤了都离院不少兄弟,臣在穿云寨附近守了一天一夜,再回去时已经空无一人。”
天熙帝说:“你确定已经一个不剩?”
耿东稍一迟疑:“这......”
“有话就说。”天熙帝说。
“是,陛下,山匪已被千机营的人尽数剿灭,当时还有两个误闯进寨子的过路商人,臣离开的时候听里头的声音大约还活着,后来再去已经不见踪影,应该是被那群蒙面人灭了口。”
天熙帝微微抬首,双目微阖,良久才睁开眼叹息道:“你起来吧,太后此举既替朕剿了匪,又让千机营以为都离院跟江湖势力有所牵扯,往后怕是更加艰难。”
耿东道:“太后明面上让千机营相助,却私下派杀手挑起都离院和千机营的矛盾,陛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天熙帝坐回椅子上,“朕亲政这几年,处处受她制衡,如今连都离院的事都开始插手,她这明摆着是在提醒朕,在大祁是她说了算。”
耿东不敢妄议天家事,跪在堂下只求降罪,其他事一言不发。
天熙帝说:“好了,你先下去吧。”
待耿东离开后,内宦李忠义推门而入,毕恭毕敬的将茶水奉上,天熙帝看茶盏一眼,忽然问道:“定安侯可在府中?”
李忠义将茶盏搁在一旁,低声说:“侯爷今日不用进宫,便去了掬水月看望庄先生,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
“庄策?”天熙帝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略一迟疑,而后又倏然道:“是该去看看了,如今朝堂上如庄先生那般清流已寥寥无几,定安侯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天熙帝长叹道:“庄先生喜欢他胜于朕呐。”
李忠义闻言,忙含笑道:“皇上是君王,天子气度让人望而生畏,纵然庄先生为天下臣子的榜样,天下却还是皇上的天下,岂有不敬重的道理。”
*
裴熠到了掬水月,庄策正与一身着青衣的年轻人在院中下棋,城郊不比市坊,掬水月所处之地偏僻的很,不仔细根本不知道这样普通的一户农家小院里住着的竟然是大祁官至一品的三朝太傅。
眼看棋盘上的黑子就要胜于白子,庄策忽然将手里的黑棋放回棋笥中,端起手边还冒着热气的茶水道:“小友棋艺精湛,与老夫年轻时不相上下,今日就先到这里,老夫的客人到了。”
那青衣年轻人只当这老头在吹牛,自己还差一步就能胜了,老翁却在此时耍起无赖,他忍不住气笑了,“我瞧老先生这地方清闲自在,怕是一年也来不了一个客人,怎的今日就那么巧......”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脚步声,青衣的年轻人诧异片刻,笑道,“老先生好耳力,那晚辈改日再来请教。”
那青衣公子出了院门迎面碰上裴熠,简单的行了个礼便自行离去。
裴熠见那公子闲散的模样,再瞧见棋案上的残局顿时心明,笑道:“学生搅了老师的雅兴。”
庄策虽然已经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闻言望了一眼院外青衣公子方才消失的方向,抚着白须道:“不搅不搅,你若是再晚来半刻钟,老夫又要遭那老头的笑话。”
裴熠不解,明明刚刚出去的是个年轻人:“老头?”
庄策笑着说:“他是东方恪的小徒。”
裴熠仍旧不解,石峰走近一步提示道:“棋圣东方恪”
裴熠意味深长的点点头,显然那只是出于对棋圣这个称号的尊重,并不知晓此人。
庄策让小童在院内收拾棋局,自己则与裴熠进了里屋,裴熠打量着屋内陈设,多半以书香为主,连小憩的榻上也堆着几本杂谈。
裴熠忍不住道:“古时三杰之一的刘梦得曾居和洲,掬水月之于老师,有似曾相识之意。”
闻言庄策毫不在意的笑道:“刘梦得是被砭到和洲的,我如今是辞官,且尚在皇城,怎可与之相较。”
裴熠笑而不语,待司漠和石峰都到门外,庄策才一把抓过裴熠的手,一脸忧心忡忡的责问:“你在禹州待的好好的,非要淌这浑水作甚,我信中与你说的,你究竟听没听进去。”
金乌西坠,夕阳的余晖已经沉落下大半,院外的树梢仿若燃着一团火焰,满地的衰草都褪尽了色彩。
庄策惴惴不安,像那悬在天边的半轮落日,无可奈何的等待夜幕降临。
裴熠扶着庄策,将他送到交椅上坐下。
“谒都水浑,学生深知,老师教我读的书却没有一句是以逃字立本,父亲当年率七万飞虎军与戍西四万敌军在战场浴血,不过数日便兵败于敌军盔下,父亲死于战场还是朝堂,我怎能不查清楚,况且……此次回京是太后懿旨,老师应该知道,也不是我说躲就能躲的掉的。”
庄策当然知道太后铁了心要召回四方王侯,裴熠躲的了这次,也还有下次,他这般急促除了不希望裴熠涉朝堂之争,更是怕他成了别人的棋子。
裴熠似乎深知庄策的忧虑,倏忽一笑,反而安慰道:“老师放心,我既然回来了,必然会事事谨慎,查出当年真相固然重要,但也不会不顾性命。”
庄策无奈叹气道:“你若真知道,太后也不会在此时将你召回京城了,你离开京城多年,如今仓促回来,可有什么计划。”
“朝堂风云诡辩,我就算有计划怕也难以应付。”裴熠朝窗外看了一眼,片刻又收回目光,道:“现在只能静观其变,只是老师也说了我离开谒都多年,对朝堂上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全面,还望老师能替学生解惑。”
庄策凝眉不语。
裴熠又说:“父亲当年死于战场,蒙先帝授封才保住定安侯府一门荣耀,先帝去后,当年与父亲交好的大臣后来都被冠以各种罪名赐死,活着的也早已不在朝中,舅舅因母亲之事与父亲不睦已久,可若不是如此,舅舅恐也难保如今的性命,我若贸然去找他,便是给了他们拿住舅舅的把柄。”
庄策沉默片刻,似带玩笑的说:“你舅舅的命是命,老师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来找我定然瞒不了他们,就不怕我遭了他们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