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阁下,”投影里的老元帅仿佛平白苍老了几十年,嗓门沙哑,“你是帝国未来的皇太子妃,也是小殿下放在心上头的人,老头子我没有别的办法啦,只能……”
姜见明深吸了口气,他沉声打断了老人:“时间紧急吗?我该怎么过去?”
短短几秒钟,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该做什么。
莱安和他的机甲都在远星际,如果小殿下决意想走,机甲一飞谁都追不上。当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人稳住,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人还在,那都好说。
陈老元帅:“专车马上就到,会停在图书馆东门的门口。”
姜见明:“我明白了。”
随后,未来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请上专车,车子将他送到了军方总部,陈老元帅的办公室。
那里已经聚了不少大人物,姜见明打眼一扫,基本上都是普通人的概念里“常在公众电视上露面,但绝不可能见到活人”的阁下们。
有的西装革履,有的身穿华丽的贵族礼服,更多的身着制式不同的军装……唯一相同的,就是一张张脸庞上的焦躁与无措。
显然,这些人都是来劝阻皇太子殿下未果的。
都怪亚斯兰图书馆夏天的冷气开得太过,姜见明走进来的时候一条胳膊上还搭着件薄外套,浑身都是文弱的学生气,与这个地方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少大人物们皱眉沉面转过眼来,打量他的目光各异。
吱嘎一声,陈老元帅从办公室里推开门走出来,向姜见明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见明没看其他人,把外套随手挂在一边,低声说:“请让我们两个人单独说话。”
陈老元帅说:“这是当然。”
于是姜见明推门进去。
老元帅的办公室装潢得宽阔而有气度。三星系的帝国疆域星图,与以三座要塞异星为定点绘出的远星际星图,各自以立体投影的方式悬浮在两侧的墙壁上。
只是落地窗的窗帘从昨晚就没有拉开,让室内显得有些阴暗。最深处的办公桌上放着军方内部专用的联络机。
联络机上闪着表示开机的小绿光,而莱安皇太子殿下的投影正落在半空中。
皇太子正衣着整齐地坐在银北斗要塞的军机会议室内。
他从领口、袖扣到腰带都端正冷肃,白金色卷发散落在肩,气色也很良好——总之,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只不过,或许因为这一个晚上与早上的时间内已经有太多人来来往往。
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莱安的眉间明显有了烦躁之色,别过脸端起手边的高脚酒杯抿了一口。
但当他用余光看到来者的那一瞬间,所有负面情绪全部烟消云散。殿下立刻展颜,轻声招呼姜见明过来坐下。
姜见明喉结轻动,走上前去。
……后来想想,他那时候确实急得失了冷静,对着莱安的投影说了很多没用的话。
从这样贸然的行动是多么无谋,完全和自杀无异;再到如果骤然失去了唯一的皇子和屈指可数的超S级晶骨拥有者,帝国将会生出多大的混乱和隐患;
从军方会为了皇子的找死,牺牲多少资源甚至士兵的生命;再到如果储君在远星际有失,银北斗将会遭受怎样的质疑声音,甚至这对整个军方都是一次巨大打击。
莱安一直耐心听着,不时还给些诸如点头、沉吟之类的回应。
——这简直是一场狡猾极了的欺骗,姜见明每每回忆都恨得牙痒痒。
当年他就这样被骗得一直说下去,直说到口干舌燥,嗓子发哑,忍不住掩唇咳了一声。
“姜。”莱安终于皱起眉尖,心疼地说,“去喝点水。”
空旷的办公室内有一秒的沉寂。
姜见明倏然抬头,缓缓地将唇前的手掌放下来。
他不禁气笑了:“小殿下?您是在耍我吗?”
自己不间断地劝了快一个小时,莱安给他的唯一回应,居然是让他去喝点水——因为他说得嗓子哑了??
也就是此时,姜见明终于清醒了,并且忽然有种奇异的直觉:
他感觉这一个小时过去,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听,也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他怀疑,莱安只是想隔着投影看着自己的脸,听自己说说话而已。至于说话的内容,那真的无关紧要。
毕竟,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陈老元帅等人不可能没跟莱安说过。
于是,焦虑的神情一点点从姜见明的眉眼间退去了。
他冷下脸,转到一旁喝了两口水,然后回来。
莱安依旧望着他。
姜见明这次终于不说话了,他也回望着莱安。
整整一分钟的僵持之后,他轻声说:“你不可以这样,小殿下。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
“……”
莱安缓缓压细了眼眸。
皇太子微抬起头,雪白的下颔收紧成凌厉的线条。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太过复杂,仿佛有翠色的火焰在深处混乱地燃烧。
他将唇绷成冰薄的一线,开口时嗓音沾了点沙哑,但很平稳:“……姜。”
“我爱你。”
“但这里有比爱你更重要的事情。”
这是自从姜见明进入这间办公室之后,莱安对他说到第一句有意义的字句。
假如这样的意义,也能算作有意义的话。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他头疼地闭眼,摇头轻轻说:“我知道,我知道……”
“小殿下,你是储君太子,你肩负责任而心里有帝国和人民,我知道的,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蓦地睁开眼,上前一步,尽力克制着冲到嗓眼的情绪:“如果现在帝国和人民有难,需要战士抛洒热血,你说一句话,我会陪你一起去。”
“但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要独自深入从未有过生还者的晶巢领域?殿下,难道您想告诉我,现在帝国的处境就是需要它的储君去白白送死吗!?”
“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处境,您自己一个人冲上去赴死又有什么用!?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军方,非要让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他不自觉地把称呼换成了敬称,语气也渐趋急促:
“退一万步说,就算您真的要去也不能这样去,您连机甲智脑都还留在我这里,还有您的……”
说到这里,姜见明蓦地住口了。
他意识到“那件东西”的含义太过特殊,纵使这间办公室里看似一个人都无,也不应该宣之于口。
莱安依旧深深凝望他,神色似深情又似无情:“别再说了,这是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姜见明咬牙沉默两秒,忽然说:“……还有您的婚约者。”
他抬起眼,直直地望向对面:“小殿下,我该怎么办?您考虑过我吗?”
“……!”第一次,莱安皇太子那始终平静的俊美脸庞上,明显地泛起了情绪的涟漪。
他的唇轻颤,而后倏然抿紧了。有类似于痛楚的神色一闪而过,就像一件古老的传世金器上绽开一道裂缝。
姜见明梗着牙关,一字一句地说话:“如果您壮烈捐躯了,我会很麻烦的,小殿下。”
“因为我和您的婚约。因为我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您送的戒指。”
……说是内定的皇太子妃,他们的所谓婚约也只是口头之约。
由于过于巨大的身份差异,两人的关系迟迟无法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公开。
姜见明其实并不介意,但他知道莱安为此极度歉疚,甚至成了心结。
小殿下无数次向他许诺过,等三年后他毕了业,直接让他进入金日轮,等军衔升到校级就公开关系。
每当这时,姜见明就必须收敛他那散淡的性子,换上张严肃的脸来点头。
因为如果不认真对待,小殿下就会以为他不相信,会很慌张又很难过地不停跟他道歉解释……他心疼死了。
而此刻,开阔的私人办公室内,姜见明的喘息在发颤……他闭上眼,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示弱于人前。
“……我没有势力,没有家族,没有钱财和权力,没有任何后盾。我没有学过政治斗争的知识,也几乎不了解帝国高层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小殿下,我今年也不过十八岁而已。”
“我甚至,只是个残晶人类。”
“是您把我带到这样的境地里来。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您不在了,我会被多少人盯上。”
姜见明睁开了双眼,眼底似乎带着一点很淡很淡的迷茫与悲伤。
他静静问:“莱安,小殿下……您不管我了吗?”
沉默再次在空气中流动起来。两人隔着投影僵持着,也是隔着遥远的银河星海僵持着。
似乎为了平复什么心情,莱安又端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眉宇阴沉地压低着。
然而当他喉结滚动,将那透明辛辣的液体咽下,这位少年储君的神情又恢复成那种近似冷酷的平静。
他缓声开口。
“你说的没错,是我毁坏了你的人生。”
“为了我的目的,我不惜牺牲帝国的繁荣,银北斗的未来,我的生命,还有……”
帝国的皇太子说话时腔调里总咬着一点古典贵族式的高雅,和他性格自带的锋利。
——“就像一把清冷的银质短匕”,曾经有人这样赞颂。
莱安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你。”
“我的爱人。”
当这四个字含在殿下的唇间的时候,它们像花瓣一样柔软,像月光一样深情。
姜见明却只觉得,那把银匕正坚定地刺入自己跳动的心脏,一点点没入血肉。
莱安:“请恨我吧。”
姜见明瞳孔一缩,含怒道:“凯奥斯……!”
他很少直唤殿下的姓氏,除非确实情绪失控。
办公室外,有风吹过人工栽种的绿植过道,枝叶发出凉快的飒飒声。
一门之隔的地方,大人物们在掏手绢擦汗,老元帅直直地站着,表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