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不接受呢?”李小勤反问,“你就会和他分开吗?”
没料到老妈会这么说,方斐也愣住了。
他的反应是李小勤意料之中的,她叹了口气,再次从方斐手中接过菜刀和几块红薯:“这些年你不往家里走,说是手头紧,其实我心里也有数……听到你这么说反而有点儿想通了,为什么你要跟我做30岁的约定。”
“……”
“阿斐,你压根儿没想过结婚,对吧?”
仿佛舌头被一块小石子摩擦,方斐说话都感觉到满嘴的血腥味:“我不喜欢女孩儿,从很早开始就这样了。”
李小勤沉默良久:“以前,不告诉我?”
“……”
“现在敢跟我坦白,说得难听些无非翅膀硬了,我极力反对也没用。”
“妈……”
“阿斐,你做个正直善良的人,爸妈就很知足了。”李小勤背过身去,声音几乎被掩藏在切菜动静下,“妈妈就想有个人对你好,有人陪你。其他的,对我真没那么重要。”
乖了二十几年,从没干过出格事,方斐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本也没指望李小勤像什么通情达理、眼界开阔的家长似的在短暂愣怔后想开。
作为一个骨子里保留着传统观念的妇女,李小勤肯定也想过未来能享受天伦之乐,住在儿子的大房子里,帮他带小孩,再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规划假期去哪儿玩。晚年幸福,儿孙绕膝,这就是李小勤所能想象的未来蓝图。
但正如同她根本不了解演艺圈还支持方斐当演员拍电影,李小勤无法接受,理解不了儿子为什么突然说自己是同性恋,到最后仍说:“我只希望有个人对你好。”
方斐残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他猜,李小勤到底有点难过的。
“……对不起,妈。”
女人没答,专注着手里的家事,动作麻利又干脆。
方斐站着不动:“他对我很好。”
“行了。”李小勤头也不抬地递给他一盆切好的红薯,“加到汤里去一起煮。”
“好。”方斐照做。
砂锅里已经飘出了肉香,方斐用勺子搅动几下又尝了尝咸淡。
本以为这话题就此揭过了,两边各退一步。他专心看着砂锅,咫尺之间的李小勤擦了擦手,突然语气无奈地问:“要不普洲那套房子咱们还是卖了吧?”
“嗯?”方斐没听明白,“普洲的房子?”
“本来是前几年准备给你……以后结婚用的,现在不是用不上了吗。”李小勤最终没好气地说,“你可真能给妈省钱。”
心间雀跃似的跳动,方斐想笑,却还要忍住:“那卖了房子,你们以后住哪儿?”
“冶阳呗。我和你爸在冶阳住了一辈子,你让这个时候换个大城市,我们还不习惯呢。”李小勤唠叨着,好像每一次与他的家常絮语,“你爸现在身体好多了,几个老人也健康,我呢,准备把店慢慢地交给媛媛,带他们去到处玩儿……”
“那我请你们去。”方斐连忙说,“妈,不用给我省。”
“小兔崽子!知道你出息了!”李小勤作势要打人,巴掌高高举起,最后轻轻地落在他的后背,“爸妈有钱,你把自己照顾好,不能想着靠谁生活一辈子,知道吗?”
她话里有话,大约是当初杨远意留下的印象依然像个上位者。
方斐“嗯”了声。
“知道了,谢谢妈。”
这好像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也最好的结果了。
陪了父母一夜,第二天又带着家人看长城。天公作美,冬阳高悬,驱散前几天的雾霾,苍穹湛蓝而清澈,置身高处,可以一眼看穿万里河山。
可等到第三天李小勤说什么也不让方斐陪了,她怕方斐还有工作,一个劲儿地赶人。
方斐拗不过她,只好让他们有事就给自己打电话。他给保姆车的司机师傅加了钱,全程陪同,这样至少可以解决交通问题。
或许那天唐澳把方斐的工作安排得太紧锣密鼓,他休息一天都成了多大的罪过。但事实上,刚拍完《落水》的这段时间方斐的确不算忙。等元宵节后,《W.R.》的年度盛会给他发来邀请,除此之外就是普通的杂志拍摄、采访和几个试镜。
车库里放着杨远意那辆大G,方斐鬼使神差地启动,回过神时,已经熟门熟路地绕上了前往新城公馆方向的高速。
方斐快一年没来过这儿了,居然还清楚每个岔路怎么走。
一如他记得阿江的所有台词。
他从来没彻底地放下过,电影演多了,总觉得破镜重圆听着简单,但只要有一个人不坚定就只会再次成为裂痕,痊愈不了迟早皲开第二次。
走进电梯间,方斐刚准备试杨远意有没有换密码,抬起头,电子音突然播报——
“尊敬的A13业主,欢迎回家。”
他录入过的人脸识别信息没有删。
电梯入户,抬起手按了一下,指纹锁也顺利解开了。
方斐被这意料之中、但真发生时又情不自禁有些鼻酸的小心思弄得手足无措。
长玄关进入,一边的客房门紧锁着。客厅家具都没变,或许杨远意这段时间不在,本就冷清的大平层越发空荡,阳台门拉拢,窗帘关掉一半,冬天的晴朗进不来,就算开着暖气室内也没觉得多么温暖。
方斐把车钥匙随手放在岛台上,他走了两步,停在书房门口。
门虚掩着,方斐犹豫地推开。
因为窗帘关紧大白天也沉入了黑暗,自然光照不亮室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些轮廓。方斐没开灯,走过去,好一会儿适应了黑暗。当他看清杨远意的样子,几乎哑然失笑。
书桌边,熟悉的深棕色脑袋埋进臂弯,电脑还开着但已经自动锁屏。书房多了个大投影屏幕,大约是杨远意用来看拍摄效果的,这时微微亮,定格在昏暗的室内景,方斐微微驻足,一眼认出就在《落水》的开头。
看这样,估计杨远意又通宵了。
方斐轻轻皱了皱眉,走到书桌后,弓身靠近他:“杨远意?”
“……嗯?”
睡得浅,杨远意立刻对这个声音有了反应,他缓慢睁开眼,紧随其后手臂酸胀感袭来。他“嘶”了一声,发现面前的人,先是愣,随后清醒了。
“你怎么……来了?”
方斐突然也不知怎么解释动机。
他发动车,等反应过来已经往这儿走了两个路口。
“我来看看你。”最后诚实地说,“有两天都没见面了。”
杨远意后知后觉读出一丝依赖,睡姿引起的身体不适烟消云散了。他站起身,利索地收拾起满桌用以打草稿的纸,开了台灯。
眼底红血丝尽数被照亮,杨远意首先看见方斐的心疼。
“不剪了。”杨远意不等他问先进入休息状态,“昨晚睡不着,就想把第一次谈话的镜头都看完……结果比我记忆中拍得更多。”
“你去床上睡吧。”方斐无奈。
转身要走,被谁捉住腰朝后拽,后背贴住胸口,温度滚烫。
吻落在耳畔,杨远意抱着他不放:“阿斐陪我。”
等一通折腾完腰软腿酸,方斐后悔地抱着枕头趴在床上,心道他真是信了杨远意的邪才觉得他说的是“纯睡觉”。
耳根还发着热,腰间搭着某人的手,指尖偶尔按几下酸痛肌肉触感仿佛蹿过小火花。方斐半闭上眼,总感觉呼吸缭绕在唇边、鼻尖、眼睫,杨远意喜欢吻他,也喜欢咬他,不太用力,像逗什么小狗似的闹着玩儿,哈一口气然后犬牙刺几下。配合腰间动作,他觉得自己被杨远意全盘掌握,挣脱不了,像抱了块石头一起沉沉地下坠。
侧过头,窗帘外天光渐渐地变暗,杨远意表情慵懒,却没睡,灰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锁着他,瞳孔深处不时有亮光闪烁。
视线相对,方斐想问他“怎么不休息”,可身体却不受控地往前凑。语言在这时如此无力,那点酸楚和委屈数倍放大了,方斐只想找个地方静静疗愈。
胸口贴在一起,他们迫不及待又开始接吻了。
杨远意抱他越来越紧,只是和刚才一样吻他。他们都没有下一步的打算可这样缠绵的感觉太好,方斐推开他一点儿,喘着气。
杨远意追着他,嘴唇依恋地贴上方斐,描过他的下颌线。
缺氧,大脑无法指挥他的情感,理智完全脱节。从长谈后,再到遇见杨远意,积攒的复杂心绪横冲直撞,终于在接连不断的吻里找到了突破口。
方斐箍住杨远意腰间的手臂蓦地用力,像一个提示。
对方果然抬起头,迷茫地问:“怎么了?”
“前天,告诉我妈妈了。我们已经在一起的事。”
杨远意身体一动好像要起身但被方斐按住,他不顾杨远意愕然,继续说:“你不用有任何负担,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我想大家最好不要见面,对两边都好点儿。”
杨远意活了三十多年都没想过还能面临“见家长”的困窘,他毫无经验,更没有办法,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让他对这个场景感到莫名恐惧和难堪,甚至滑稽。听见方斐说“不见面”,杨远意居然松了口气。
“……但我没想到。”他无奈地笑着。
“什么?”
“比如要……公开关系?”
“说不准呢,至少等到不会耽误你的时候。”
国内环境是宽松了些,杨远意足够有资本支撑每个决定。既然在一起了,等感情稳定这也是迟早的事,不应该一味避而不谈。
但杨远意不知道方斐这么想过。
那些关于“秘密爱人”的担忧不合时宜地冲撞着他,杨远意还弄不明白,选择了委婉的说法:“我以为你不会告诉父母。”
“如果我和你……我们不分开的话。”方斐感觉绞在一起的手指被勒得痛了,“未来被拍到然后逼着公开,或者我们做好准备不害怕任何流言……等到那一天,我不希望父母是从新闻知道的——远意,没有光为了你,我也很自私。”
他第一次叫杨远意的名字,没有任何身份、地位、头衔,只是他们两个人靠在一起,在温存之后彼此取暖,聊着最私密的话题。
方斐终于倾诉出口,抓着他的手掌,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但我后悔了,看她现在强颜欢笑的样子,才发现自己真的太任性。本来这应该是个很美好的新年的,我是不是不该怎么做?……”
沉默半晌后,杨远意低沉地说:“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如何应对才能得到最优解,告知或隐瞒从来都是两败俱伤。杨远意没有经历过,往后多半也不会有机会面对类似的情境。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方斐好像笑了,尾音往上轻快地飘着。
“是啊。”杨远意捏捏他指尖,“我非常不擅长处理家长里短,否则也不会至今都跟我妈犟着,好像我们是仇人,非要等着对方先一步低头。”
“所以杨老师没有发言权啊。”他开玩笑。
杨远意却没笑,认真地凝望着他:“但不管怎么样我都陪你。阿斐,你的父母都爱你,所以你也要给他们时间,好吗?”
方斐抽噎一声并不做任何反应,只往他靠得更亲密。
掌心湿湿热热,杨远意叹了口气,另一条手臂环过方斐的肩膀,全然安慰的姿势,他将方斐护在怀里,不时埋头亲一下他的头发。
时间放慢了节奏,依偎或许能让人逐渐回归平静,感受到方斐不抖了,呼吸也慢慢回到正常频率,杨远意将被子往上拉,把两个人一起拢进心安的黑暗中。他执着地看向方斐,让对方放开他的手,露出哭得发红的眼睛。
“好点了吗?”
“是我把这事想得太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