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山道很长,笃笃的马蹄不停不歇,就衬得这寂静更让人不自在。
医梧生皱着眉抬起眼,对上了程公子漆黑的眸子。
他毕竟是花家四堂长老,见识过的人太多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某个人的目光,心下一惊了。不过那个感觉来得很快,去得更快。
因为那程公子已经收回了目光,看上去又温和无害了,他似乎在想他的名字。
医梧生手指动了一下。
其实那个程公子报不报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在那程公子慢慢说着鹊都的时候,他就已经探出来了。这位公子根本没有生魂离体之相,他体内的灵和他的躯壳万分契合,没有一丝动过的迹象。
他就是本人。
“公子……”医梧生想了想,觉得本着医者之心,还是该告知原委。虽然这样似乎会让那程公子有一时的尴尬,但总好过把梦里的那些当真。
“其实——”医梧生正要说个明白。
就感觉自己腰侧被一个东西轻敲了一下。
修习剑术的人,对剑这种东西最为敏感了。不看他也知道,那是萧复暄剑鞘的尖。
下一秒,他听见萧复暄的声音顺着剑尖低低传来,不像是真的开口说话,倒像是只让他一人听见。
他听见萧复暄沉声道:“咽回去,换一句。”
医梧生:“……”
医梧生:“???”
他满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实话不能说。也摸不清天宿上仙的意思。但既然萧复暄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必要找不痛快。
他也确实见过类似的人,多是入梦者的亲眷,怕戳破梦境叫人难过,想护一下。毕竟听描述,那鹊都确实是个安逸地方,起码比眼下的世间好得多。
医梧生咕咚把原话咽下去,说:“其实公子这情况还算好办,给我几日时间,我定将公子送回去。”
反正他也活不了几日。
这话说完再抬眼,就见那程公子看了过来,似乎有些意外于这个答案。他眸光朝萧复暄的剑上瞥了一眼又收回来,下一刻,歪头笑了一下,说:“那就有劳先生费心了。”
医梧生“嗯嗯”点头,胡乱应了。
又撤了手靠回马车壁,继续搂着他的药瓶子。
他心里正胡乱琢磨呢。
就听程公子忽然开口道:“萧复暄。”
萧复暄抬起眼皮。
两人不知为何静了一瞬,然后程公子摸了摸脸咕哝道:“离开春幡城够久了吧?这易容术能去了么?脸有点难受。”
易容术这点,医梧生早就看出来了,毕竟天宿上仙萧复暄根本不长这样。
所以他没什么大反应,本着教养没多问。
他看见萧复暄两根手指朝上抬了抬,那易容术就解了。
接着,他对面的程公子一点点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那是一张世人皆知的脸。因为太过出挑,看一次就绝不会忘。
那是……乌行雪。
“……”
医梧生缓缓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最后那点残魂也崩了。
他想起之前问名字时,乌行雪不开口静静看着他的眼神,那分明是知道的模样。
他又想起自己刚刚差点要说的话,瞬间一身冷汗——
他差点就摁着乌行雪的手腕,揭穿对方说“你就是原主,不是什么生魂入体”了,现在想来,简直后怕。
医梧生闭了眼,不敢动也不敢说话,静静地凉在那里。
过了良久,他忽然又在心里诈了尸。
不对啊……
乌行雪,一个举世皆知的魔头,为何跟天宿上仙萧复暄在一块儿同行???
而萧复暄堂堂上仙,明明知道乌行雪就是本人,还摁着不让说,还配合着演……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BGM:演员。
第三卷 大悲谷
第14章 明镜
马车横穿春幡城时,外面飘起来雪絮子,零零星星飞进车内。
萧复暄剑柄一拨,挡帘就滑落下来。
帘上贴了一层厚厚的毛毡,车外那点天光被遮得严严实实,车内瞬间晦暗下来。花家的马车里什么都有,织毯叠得齐齐整整,汤婆子里面似乎还搁了带着灵药的熏香。
乌行雪袖里是那个船上带下来的手炉,斜倚着车壁。他很喜欢这种暖和但晦暗的地方,让人昏昏欲睡又很是放松。
他笼着手炉,似乎是要睡一会儿。但眼睛却只是半阖着,眸光从长长的眼缝里投出去,落在车门边那个高高的人影上。
***
其实医梧生没猜错,乌行雪确实知道了。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是在桃花洲上。阿杳又叫又闹地冲进房里,伸手要来抓他,被萧复暄挡开了。那个瞬间,他看到了阿杳的眼睛。
疯子的眼睛总是混沌不清、漫无焦距的。但乌行雪脑中却忽然闪过了那双眼睛惊恐大睁,隔着窗格盯着他的样子。
就好像他曾经在哪见过似的。
于是他问了待客弟子,那是谁?
待客弟子说:“他叫阿杳,之所以疯了,是因为乌行雪。”
很难说清那个刹那他是何感受,他只记得自己静了一瞬,而后下意识看向了萧复暄。
他同样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看向萧复暄。
或许是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你不是那个魔头,刚刚那一瞬只是原主灵神的残留”,又或许……他只是想知道如果自己就是乌行雪,萧复暄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记得是鹊都的哪位长辈,曾说他少时机敏,面上从不显山露水。
他倒是希望自己某些时刻蠢笨一些。
可惜没有。
那时在花家客房里,待客小弟子拿着探魂符要测他。
他脑中想着各种猜测,无心顾及,动作间却下意识要换一只手。
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何要换手,换一只手又会是什么结果。但一切发生得理所应当,就好像他一向是如此应付的。
他说不清所以然,只好逗了那弟子几句。
那之后,他便一直心不在焉。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还是原主残留”,嘴上却问了一些话,问萧复暄“乌行雪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问出那句话瞬间,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只是尚不承认而已。
直到他见到了医梧生。
直到医梧生攥着他的衣袍下摆,像当年的医梧栖一样,挣扎着求他杀了自己。
再直到他看见了匣子里的梦铃。
……
他终于承认,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叫做“鹊都”的地方。
当他驱着气劲,隔空拉起阿杳,借着阿杳的手抽了医梧生的剑,干脆利落刺进对方心脏的那一刻起……
他就还是那个乌行雪。
鹊都络绎不绝的车马、宽阔官道上笃笃的蹄音、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往的百姓,那些曲水流觞宴、隆冬百人猎,还有府上停着鸟雀的护花铃……都是一场生造的大梦而已。
他在那场梦里躲了二十五年的懒,终于睁了眼。
但他还是记不起事。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听见了一阵铃音。至于谁摇的铃,为何要睡上二十五年,摇铃前发生了什么,醒来后他又该去做什么,他都一无所知。
恐怕只能等梦铃来解。
所以他上了医梧生的马车。
他为何上车,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但是萧复暄为何也上了车,他就有些好奇了。
先前萧复暄的一举一动和反应,乌行雪都可以理解。毕竟那时候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生魂入体,连自己都骗得信了,即便是天宿上仙,即便嘴上再笃定,心里也多少会拿不准。
既然拿不准,就不能不讲道理,拿对付魔头的方式对付一介凡人。所以态度模糊不清,再正常不过。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乌行雪已经知晓了一切。
而看刚刚医梧生的反应,萧复暄八成也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为何拦着医梧生不让他戳穿?
是想保医梧生一命,还是怕惊扰了魔头,再想抓就抓不到了?
亦或是……另有缘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