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瑾瑜瑾瑜。”高武半个身子压在他肩膀上,令林瑾瑜动弹起来十分费劲。
“不吵不相识,咱们也算半个兄弟,”高武笑着凑近他,从不知道哪个兜里摸出一包烟,道:“是兄弟就来一根?”
林瑾瑜吃不大准对方什么路数,他有点不舒服地动了动,但高武本身就比他高几厘米,又是半压半搭的姿势,像一座锁着他的小山一样令他无从避开。
高武把其中一根烟抽出一点,递到林瑾瑜面前。林瑾瑜瞥了一眼盒面上经典的红色塔楼,大概就是7块钱一包的红塔山而已。
他没怎么抽过烟。林怀南对他很严格,不允许自己还在念中学的儿子十几岁就沾上烟瘾,班上常抽烟的男生也不多,大概就那么两三个,大家偶尔凑在厕所一起交流交流心得。
“不了,”林瑾瑜推辞道:“不抽烟。”
高武笑了一声:“别呀,来一根,你可别告诉我你这么大了连烟都不会抽。”
他话里传达出来的那种对幼稚与胆怯的调笑刺痛了林瑾瑜。
青春期正是迫切寻求集体认同的时候,许多中学生在心理上仍半生不熟,却迫切地想要通过一系列状似成熟的生理行为来证明自己业已成熟。
抽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林瑾瑜想:又不是白粉,有什么不能抽的,大不了……就抽这一次。
于是他伸出手,抽出了那支高武递到他面前的烟。
“这就对了,”高武仍旧笑嘻嘻地,他从裤兜口袋里摸出一支剩一半油的透明打火机:“以后跟我交朋友,少理那个姓张的。”说着就要给林瑾瑜点上。
明黄的火苗跳动着,离林瑾瑜嘴里的那根烟越来越近……就在林瑾瑜已经做好了准备吸进他这辈子第一口尼古丁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斜刺里杀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他嘴里的烟,接着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高武的桎梏下拉了出来。
高武退了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张信礼。
他的胸膛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整个人微微有些喘,大概是出来找人,在远处看到高武递烟所以才冲过来的。
“谁让你教他抽烟的?”张信礼眉头紧皱,语气里含着微微的怒意。
高武却没看他,他绕过张信礼的肩头,对林瑾瑜挤眉弄眼道:“呀,乖宝宝,你的监护人来了,没办法咯。”
这是句略显拙劣的、挑拨离间的话语,但林瑾瑜刚刚才对张信礼有所芥蒂,这会儿偏偏热血上涌。
他冲张信礼道:“你干嘛啊?”
张信礼仍然面对着高武,头也不回道:“等会再说你,高武,我给你两秒现在马上滚回你家,以后也少带这帮人出来晃。”
“日你娘的,不就抽根烟吗至于吗,”高武抱着手道:“你泥潭里的老母鸡洗干净就当自己是凤凰了?日你妈瞧不起谁啊?”他对林瑾瑜道:“嘿!你宝贝哥怕你学坏,叫你回家喝你妈的奶!”
“不用你管我,”林瑾瑜怒了,他对张信礼说:“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我不管你谁管你?”张信礼拧着眉:“你要谁管你?高武吗?”
“之前不还嫌我烦吗?你是我谁啊?”林瑾瑜说:“我跟你有关系吗?多管闲事!”
张信礼也有点怒了:“林瑾瑜,你爸把你送到这不是让你在这里学抽烟喝酒打架的,他把你交给我、我爸妈,我们就得对你负责任。”
远处地平线上的泥瓦房里升起袅袅炊烟,风里传来男人粗哑的咳嗽和女人的唠叨。斜斜的夕阳就要落山,它在沉没前洒下的最后一片余晖艳红得像是鲜血。
“是吗?”林瑾瑜冷冷地说:“是对我爸的钱负责任吧。”
张信礼静了下来……许久之后,他说:“你就是这么认为的?”接着又补了一句:“一直。”
“难道不是吗。”林瑾瑜看着他,说。
高武抱着手站在一边,乐得白看这场热闹。他甚至为此又点了一支烟,脸上那道粗短的疤痕在浓艳如血的夕阳下更显狰狞。
“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你就看不上我,理都懒得理吧,”林瑾瑜越说越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好像这几天积攒下来的不愉快忽然间全都涌到了嗓子眼里:“‘你本来就不该来这’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吗,要不是因为我爸那点钱,你,还有你爸妈,哪有这闲心照顾别人塞的拖油瓶。”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张信礼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茶褐色的双眼,不闪也不避,只是眉间的“川”字纹愈发深重。
“所以……这是你的真心话。”张信礼说:“一直以来你都觉得我照顾你,满屋子收拾你乱扔的东西、给你煮饭、洗衣服,就是看上你爸塞的那几千块钱。”
我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今天才发现。林瑾瑜在心里说:难怪你给我做饭,帮我洗碗,帮我洗衣服,但是又从来不主动找我说话,明明不待见我,但是又不得不看着我,大老远去找我。
他梗着脖颈在残阳的光辉里和张信礼无声对视,谁也不移开目光。
他看到了张信礼垂在身侧渐渐握紧的拳头还有他双眼里隐约的戾气,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以为那两只拳头马上就要朝他身上招呼了……但是那些瞬间一个又一个出现又远去,张信礼始终没有动。
高武带着带着几分得意的沙哑笑声非常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吊儿郎当地拍了拍张信礼的肩膀:“看见没,张信礼,你龟儿叽叽歪歪婆婆妈妈,抽根烟都要管,你配管吗?人家不领情,抽根烟怎么了嘛,讲得你好像还少……”
他的下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他自己生生吞了回去。
没人捋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张信礼的拳头已经落到了高武身上。
那短短的、让人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来临前,张信礼还目不转睛地看着林瑾瑜,下一秒他就回身猛地给了高武一拳,接着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了地上,翻身骑了上去,提着高武的衣服对脸就是实打实的三四拳,招招命中空隙……远比那次林瑾瑜看到过的高武打拉龙更加老练而狠辣。
第20章 冲突(3)
高武也是街头巷尾打群架混出来的,被张信礼掀翻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抬手护住面部,硬生生受了几拳后快速做出反应,护头的同时依靠背部力量使劲扭身往后挪,力图逃开对他非常不利的骑乘位。
这场架开始得没有一点征兆,令所有人措不及防。
几米之外的墙堆下,那些孩子全都瞪着眼睛看着扭打的他们,有几个似乎想上来拉架,但还在原地踌躇着没动。
林瑾瑜自己也吓傻了,他离得最近,那两人显然都是斗殴的老行家,打架时掀起的尘土和小石子时不时打在他的鞋上,拳头带起劲风,一下一下玩命一样往对方身上抡,砸出令人肉痛的声响,狠辣得不行,也骇人得不行。
这事到底是他推波助澜搞出来的,退一步说,就算跟他没关系他也不能看着自己认识的人打架还待在一边看热闹。
林瑾瑜靠上前去,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拉这个吧不对,拉那个吧,也不好……他手伸出去又收回来伸出去又收回来,最后干脆眼一闭心一横,一矮身直接往打得不可开交的俩人之间的空隙里扑。
得了得了你们谁也别打谁了,干脆男子双打一块打我得了。
他像一块夹心一样横空插入高武与张信礼之间,本意是顺势压在高武身上,这样既使张信礼没法再揍高武,高武被他压着也没办法顺势反击。
可人算不如天算,高武这小子本来被骑得死死的,不停地挣扎也没拿到好位置,只能被动挨拳头,这会儿眼见林瑾瑜突然加入战场,这简直就是上天赐给他翻身的机会。
高武在林瑾瑜扑过来,挡住张信礼的拳头,却还没来得及结结实实压到他身上的那一瞬间,撤开一只手狠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子泥土石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张信礼的方向就是一撒。
非常下三滥的招数,但是却很有效。
张信礼原本被林瑾瑜一拦已经迫不得已收了手,这会儿冷不防迎面就是一捧沙土,下意识往后仰,拿手挡眼睛偏头躲开。
高武趁机原地翻身,改为背朝天,手撑着地,就着这股旋转的力量窜了出去,脱开了张信礼的钳制。
林瑾瑜也被呛了口土,睁不开眼睛正在那往外呸呸呸。张信礼一手环住了他腰,就跟刚刚抱猫一样抱着他,防止他一下扑到地上摔个狗啃泥。
那边高武好不容易翻身,当下哪肯罢手,窜出去没几步就一个猛子回转身,弓腰对着张信礼就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张信礼只来得及撒手推开林瑾瑜,高武就像一颗炮弹一样直直砸了过来,把张信礼按倒在地上。
顺序顷刻间倒转,这一下高武顺利占据了有利位置,捏着自己指甲缝里还带土的拳头就要往下招呼。
张信礼眼见一时逃不开,改为用手推着他肩膀,同时膝盖抵住他的胯部,不让高武能轻易地彻底骑压到他身上。
他的经验显然非常丰富,这么一来高武虽然拿到了上位,但是再想轻易做出有效打击就很难了,在这种掣肘状态下,他不好发力,挥出的拳头杀伤力大大减弱,即便偶尔抡出重拳,由于很难够到面部,这些拳头大部分只落在对方用来格挡的上臂或者肩胛处,至多留下点馒头状的淤青,对张信礼来说根本无伤大雅。
林瑾瑜被张信礼推出去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等他拍拍屁股上的土爬起来,就看见高武和张信礼,一个一边抡拳头一边咬着后槽牙死命往前挤,一个则抵着他用尽全力把他往后推。
两人之间的角力扬得周身的尘土满天飞,高武头上青筋一根一根暴起,张信礼与他周旋了一会儿,等到高武那股劲用完了有点疲软迹象的时候,挪了一下身子,改为直接用脚抵他胯部,接着顺势扭身转向侧躺,眼看就可以从地上爬起来跑开了。
好险好险……林瑾瑜心里着实给他捏了一把冷汗:啊跑出来就好跑出来就好。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确实借机从非常不利的仰卧位置变到了半跪,但他没有如所有人意料中那样一旦直起身来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就往回跑。
他没有把后背露给高武,而是顺着爬起来的那股势头,矮身猫腰撞进高武怀里,然后两手箍住高武的腰,令他不能脱开,发力直接往前冲。
高武下盘不稳,顿时失去平衡,仰头往下倒,张信礼顺势再次拿到上位,骑在他脸上对脸就是一拳。
这回高武两只手都下意识地撑在地上,根本来不及躲避,鼻梁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顷刻间鼻血就下来了。
明明是两个十几岁青少年之间的打架斗殴,却生生显出一股玩命的意思,鼻梁其实是人身体上很脆弱的一个地方,高武整个人疼得脑袋发晕,两脚却在地上乱蹬,仍然试图反击。
但张信礼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了,他左手拨开高武因为剧痛而四处乱抓的手,右手看准了机会一拳一拳专门往眼睛、鼻梁、眉骨这些地方打,哪儿疼揍哪。
他的击打频率没有一开始那么快,动作却更加凶狠有力,招招对准要害,简直一通实打实的暴击+真实伤害。
高武脸上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拳锋与指骨,张信礼见他几乎只有喘气的份,已经没力气再反抗了,喘着气停了下来。他用带血的手揪住高武的领子,把他提起来,道:“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
血混着口水从高武嘴角弯弯曲曲地流下来,他脸上全是淤青,眼角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高武用他睁不太开的眼睛看着张信礼,居然还笑了两声。
张信礼无意再跟他废话,他松开高武,让他上半身“砰”一声摔回被折腾得一团糟的泥巴地面上去,然后径自站了起来,带着一身土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到路边,随手捡起来一块碎玻璃。
林瑾瑜本来以为这场让他大开眼界的架已经打完了,他那口梗在胸腔里的气还没松下来,就见了这一幕……那一瞬间他几乎生出一种这里要出命案的错觉。
张信礼拿着那块锋利的玻璃走回高武身边,把玻璃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端详了一下高武,然后蹲下来,用那块危险的碎玻璃拍了拍高武的脸,说:“我警告过你,让你长记性的。”
接着他俯下身去,把玻璃锋利的边缘压在高武平整无疤的右边眉骨上……往下一剌……血立刻从破开的皮肉里争先恐后地翻涌而出,濡湿了眉毛,顺着眉骨一股股往外涌,让那张本就伤痕累累的脸更加惨不忍睹。
这剧痛使得高武惨吼了一声,有细小的血丝溅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像一条被捕兽夹夹住的狗一样捂着自己的眼睛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在做这一切时,张信礼脸上的神情介乎蔑视和凝重之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高武,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
林瑾瑜不得不承认这个在他印象里一直被贴着“无趣”、“思想有偏见”、“自以为是”标签的男人此刻露出来的这一面非常可怕,他血呼啦哒地在人脸上开口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轻描淡写得好像只是画师随手为自己的作品添上一抹色彩。
张信礼随手扔掉了那块沾血的玻璃,擦掉从自己嘴角流下来的那点血,拍了拍身上的土,再没看高武一眼,转身往回走。
墙堆底下那群小孩一个个集体目送张信礼离开,安静得好像一群小哑巴。
张信礼目视前方,眼睛斜也没斜地从林瑾瑜面前走过,留下一句话道:“跟我回去。”
第21章 导火索
老旧院墙围住的院子里,原本一直趴在窝里的黑狗忽然竖起来耳朵,抬头看向门的方向。
张信礼和林瑾瑜一前一后,一个目视前方步履矫健,一个双手插兜磨磨蹭蹭,迈过油漆剥落掉皮的门槛,进了院门。
两个人之间隔得老远,中间的距离宽得能摆一辆牛车。
张信礼还是没回头看他,也没跟他说话,只径直往屋里走。
他路过林瑾瑜洗衣服洗了一半的那只大脚盆前,一边走一边麻利地脱下身上那件在地上滚得一团糟,不是土和草根就是血迹汗渍的T恤,随手扔进盆里,让那件衣服跟林瑾瑜无辜受玷污的一堆干净衣服泡在一起,停也没停,直接回房间了。
林瑾瑜没跟着一起进去,而是在院子中间站定了,不知道在等什么。
片刻之后张信礼换了一件干净衣服,重新出现在门口。
他看着林瑾瑜,林瑾瑜也看着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我们谈谈。”一阵难捱的寂静过后,张信礼说。
“行,”林瑾瑜说:“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好谈的。”
张信礼叉开膝盖,席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然后指了指院儿里林瑾瑜洗衣服时坐过的那个小马扎:“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