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的地方……林瑾瑜幼稚地觉得哪里都一样,因为哪里也没有张信礼。
林爷爷咳嗽起来,护理经验丰富,立刻扯了一把卫生纸去接痰液,林爷爷惊天动地地咳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收拢精神,问:“张义川他孙子呢,也叫过来。”
林瑾瑜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林怀南接过了话头,道:“爸,他有事,不方便过来。”
“能有什么事……”林爷爷道:“小娃简单,除了念书,还有什么别的事。”
多了去了,林瑾瑜在心里想:除了读书,还有生活,也会烦恼、也会忧郁。
林怀南说:“小张用功,在学校复习呢。”
林爷爷说:“这样……好,小瑜也能这么用功就好了。”
然而林瑾瑜知道张信礼在干什么,今晚的车票去昆明再转车,他此刻必然在收拾行李。
“爸,你还想吃点什么吗,我们明天带给你。”
林爷爷摆了摆手,急而短地喘了几下:“不用,就……和小瑜说句话,你过来。”
林瑾瑜走过去,林爷爷伸出枯槁的手来,与孙子年轻而健康的手交握在一起:“一定要……好好读书,”他说:“把他当你哥哥……当你亲哥哥……互相……互相……”
话未说完这个老人便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医生看了眼仪器,打断道:“好了好了,爷爷今天说太多话了,得休息了。”
林怀南和林妈妈上前问情况,林瑾瑜把手收回来,一个人离病床远了点……尽管他原本就没对“也许爷爷可以让张信礼留下来”这个假设抱太大的希望,但当这个可能真的变成零时,他还是怅然若失。
……
林怀南给张信礼准备了一个红包,悄悄放到了他背包的夹层里。
严冬天黑得早,夜里很冷,张信礼收拾了他不多的东西,淡然地向林爸林妈,还有林瑾瑜道了别,一个人出门去车站。
就在他开门,顶着风欲要往外走的时候,林瑾瑜忽然站起来,去架子上围了条围巾,道:“我送你。”
张信礼一怔,下意识看林怀南。
林瑾瑜一边蹲下来穿鞋,一边用很平常的语气说:“爸,我出门送他一下。”
林怀南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他显然是不想同意的,但此刻客厅里林妈妈也在。
“好啊,”林妈妈说:“哟,小瑜还知道送客了,果然长大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只以为真的是完全因为政策收紧,外地学生学籍不好落了,张信礼才不得不回去读书的。
林怀南说不出个什么,只得妥协道:“快去快回。”
林瑾瑜便跟在张信礼身后出门了,出门前对谁也没说再见。
……
夜空漆黑,路灯在黑夜里仿佛无数只巨人的眼睛。
张信礼背着包,自己拖着行李箱,两人沿着被牛毛细雨飘湿的路面一路走,谁也没打伞。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林瑾瑜挑话头,这会儿他不说话,张信礼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各自走着无聊的路。从这里到车站很远,张信礼却熟门熟路,走在前面进了地铁站,排队、买票、进站一气呵成。
林瑾瑜想起他刚来上海那会儿,不会坐地铁、不知道发车方向、不会开波子汽水,也不爱吃咸甜口味的早餐。
如今张信礼已经和这座城市融合得挺好了,主要地铁线路他心里都有数,知道换乘不用另外买票、不看地图也知道到哪一站该下、懂开波子汽水要多压几秒钟,连带甜味的菜他都能适应着吃几口了。
林瑾瑜跟他一起进了站,看着他站在玻璃门前等班车的侧影,说:
“想我送你到车站吗?”
其实他显然已经买好了票,但他就是要问这一句。
张信礼说:“有点远,如果你嫌累,也可以不……”
林瑾瑜打断了他,说:“我只是问你‘想不想’。”
张信礼复归沉默,林瑾瑜说:“不用自作多情,出于礼貌而已,毕竟也算同学跟朋友。”
他这么一说张信礼无话了,点了点头。
地铁来得很快,车厢拥挤,他们扶着同一根栏杆,面对面站着,眼睛都看着地面。
窗外广告牌一栏拦飞掠而过,林瑾瑜看着张信礼放在自己面前、握着栏杆的手……长久地脱离了那片山与田里的稻子,那双手比起凉山记忆里背他的那双手,真的已经白了很多了。
车站大厅上方的那片银幕,仍数年如一日地滚动着猩红的列车时刻表,那时站台票已经取消了,林瑾瑜没票,不能和他一起进候车室,他停在检票入口,张信礼回转身看着他,半晌,道:“回去吧。”
“嗯,”林瑾瑜同样看着他,说:“回去去哪儿读书,我爸说了吗?”
张信礼道:“叔叔没说,只告诉在联系,临开学会告诉我……反正放寒假。”
真贼啊,林瑾瑜想:我爸可真谨慎,他不告诉我们,四川这么大,我找不到他。
又是一分钟的沉默,他们在寒意岑岑的风里站着,该说的话好似已经说尽了,可没谁率先转身告别。
林瑾瑜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张信礼说:“不知道。”
星空辽阔,而世人渺小,在这个年纪他们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拥有无数种可能的未来。那些现在想来无穷远的以后谁也无法断言,也许那些年里爱会死去,新的种子发芽。
“嗯,”林瑾瑜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能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这句话其实不是他说的,而是一个叫“安东尼”的作家,那时候班上充斥着诸如《小说绘》、《最小说》之类的青春文学,男生女生争相传看,林瑾瑜虽然不是很感兴趣,但在乱飞的杂志间偶尔也看过几眼。
他以为张信礼听不明白的,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把单肩背着的包往上拉了拉,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说:“……我知道我不会遇见第二个你。”
他的语文成绩如今已经好多了,作文起码没了病句,会有几个带修辞手法的句子,偶尔也会引用几句“名人名言”……生活在一起,林瑾瑜看过的书他也会看,林瑾瑜喜欢的东西他也会潜移默化地多看两眼。
而林瑾瑜呢,曾经他连蒜应该从哪头开始剥起都不知道,如今也能炒一盘像模像样的辣椒炒肉了……虽则尝起来并无半点沪菜风味,反而与川菜一般无二。
张信礼最后说:“再见,别恨你爸爸。”
林瑾瑜站在原地,看着张信礼的背影消失在火车站茫茫的人流里,那个画面很多年后他都依然记得,细碎的雨丝围绕着张信礼,他孤身一人,每一步却都铿锵。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张信礼也是如此,背着迷彩色的旅行包,在人声嘈杂的出站口,风尘仆仆地穿越人流向他走来。
他只是用同样的方式离开了。
林瑾瑜站在排队进站的队伍外,看着张信礼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最后终于看不到了。
他忽地没来由地想起那一年暑假,他第一次好奇地凑过去看张信礼在做什么的时候,练习册上印着的那篇聂鲁达的诗。
林瑾瑜在心里无声地说:在此我爱你,而地平线徒劳地将你遮掩。置身于这些冰冷的东西中……我依然爱你。
【中调·认同与挣扎(完)】
第146章 新的开始
林瑾瑜的生活重新变得孤单,孤单且乏味。
他又开始了一成不变的颓废作息,就和张信礼走进他的生活之前那样,睡到十一二点起,吃点外卖,然后玩手机玩到天黑,再赖床到第二天十一二点……偶尔抽个时间光顾一下补习班。
张信礼走后,他爸如同松了口气一般,大概是觉得两人相隔万里没有接触机会就什么都妥了,不再跟监视一样死盯着他,而回到了忙碌的工作中。
林瑾瑜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了,学习、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好似陷入了某种类似于哲学思考的状态,怀疑生命,迷惑于存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他就这么混着,一直混到开学,再在学校里继续过他无聊的日子。
“至于吗,不就一个男人,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晚自习课间,教室里灯火通明,王秀从隔壁班跑来,跟他一起扒在走廊边上,俯瞰附中教学楼前绰约的树影与沉默的雕塑。
“知道了,我没什么事儿啊,你以为我在难过啊,想多了。”林瑾瑜瞥了他一眼:“倒是你快活,一个月换仨。”
“夸张了啦,”王秀道:“哪来那么多1。”
林瑾瑜有点好奇,随口问:“你到底有过几个男朋友啊?”
这时间大部分老师都下班回家了,一层楼也就那么几个老师看晚自习,课间基本没人管,王秀手里夹着支细细的女士香烟,一边矜持地抽一边道:“看怎么算咯,只谈过一天的算吗?”
林瑾瑜这种万年单身狗感觉受到了打击:“什么玩样?还有一天的?”
他立刻想到了某些少儿不宜的方面,但事实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么成人……因为王秀紧接着说:“是啊,以前初中的时候,有个室友对我特别好,不是一般的那种好,就是……特别好,我俩干什么都一起,他晚上还抱着我睡觉。”
林瑾瑜道:“他是不是也是……”
然而王秀摊摊手:“他真的是直男。我那个时候好喜欢他呀,想一直一直永远跟他待在一起……可有一天他忽然跑来,很兴奋地跟我说有女生约她每天一起去跑步……我好难过,可是还得装作很高兴的样子。”
林瑾瑜听前半部分还觉得王秀和他嘴里的“那个室友”跟他和张信礼好像差不了多少,都是一样的亲密、一样的形影不离、一样的好,听到后半部分就唏嘘了,心想那还是你惨。
起码他能确定张信礼并没有爱上哪个女孩,不用经受这种强颜欢笑的折磨……暂时还不用。
“……后来又一天我实在受不了就跟他说了,”王秀说:“他很懵逼,觉得我学习压力太大了才会胡思乱想的,”接着重头戏来了,王秀道:“但我很坚定,废话,老娘从小学开始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的了好吗……然后他答应和我试一试。”
林瑾瑜无师自通地明白那个‘一天’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你们处了一天?”
“对,”王秀回答:“就试了一天,然后还是分手各奔东西……还有软件上认识的几个,隔着网线老婆长老婆短的,见面了也还是‘对不起我还是受不了母的’,早说不得了!磨叽!”
Gay之间也有歧视链,明明已经是不能见光的边缘群体,内部却还是互分阶级,有些人看不起老的丑的胖的娘的,签名档里明晃晃挂着“胖丑娘滚”。
林瑾瑜试图安慰他一下:“起码……有过那么一天,”他说:“一天也是好的。”不像他,只有一个空虚的梦。
“不说这个,烦人,都过去的事了,没听那句话吗,‘直男是必修课,过了就算了’。”王秀道:“倒是你,也太没出息了吧,那天我都看着你们睡一张床上去了,居然还没成,太丢为师的脸了!”
林瑾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他徒弟:“……说来话长。”
“你到底什么打算啊,”王秀吞云吐雾:“最近回回去办公室都能看见你被请喝茶。”
打算?林瑾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打算,自己好像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着,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裤子口袋里放着他的手机,他曾在无数个夜里打开联系人,翻到那个号码的页面,盯着那串数字看很久很久,最后还是关掉了。
那十一个数字是他们之间仅存的东西,张信礼来时和班上不少中学生一样,没有智能手机,也不怎么喜欢玩游戏,因此除了那个四川号码,林瑾瑜没有任何他其它的联系方式。
这是分开的第七十二天,到新学校之后张信礼也许会换号码,也许会有新的社交方式,这串数字也许早就失去了意义……但林瑾瑜仍舍不得删,分开的时候他话说得漂亮、潇洒,仿佛刀枪不入,可酸涩与苦痛,总是只有自己知道。
“没打算啊,得过且过。”
前方漆黑,而教室里灯光温暖,走廊上除了他们,还有几对腻歪在一起的小情侣,林瑾瑜余光瞟到他们,越瞟越烦躁,又见王秀吞云吐雾得快活:“别跟炼丹一样喷喷喷了,”他道:“给我也来一根。”
王秀看他:“你确定?这可是女式的。”
“女式怎么了。”
王秀说:“杀*”
“……”林瑾瑜立刻罢手:“免了。”
王秀咯咯咯笑,从一侧口袋里掏出另一盒来:“这个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