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几大袋子的东西,两个人是怎么也提不下的,高武拐进去找人,林瑾瑜蹲在原地抽完了那根烟,把烟屁股狠狠往地上一摁。
OK,你就是不愿意正面面对是吧,老子偏要逼得你避无可避。
不多时,高武还是把张信礼叫回来提东西了,他们仨来的时候是林瑾瑜走中间,张信礼、高武一边一个走他旁边,走的时候却变了样,变成了高武走中间,无论怎么拐弯,张信礼都隔着一个,有意离林瑾瑜远远的,也不跟他说话。
大中午的总得找地方吃饭,高武找了个小馆子,带三人坐下,推杯换盏间,林瑾瑜提出去他们以前的学校看看。
“那有什么好看的,”高武说:“就一个破中学,烂老师烂学生。天冷,你想玩我带你去按摩足疗啊。”
他这样的人往往缺乏对教育以及其他世间万物的敬畏之心,林瑾瑜知道他说的按摩足疗是个什么东西,道:“免了,没兴趣,就想来个故地重游。”
张信礼在一边不说话,高武挠挠头:“也行,反正时间还早,待会儿坐车去……真不懂一学校有什么好看的,读那么多年书,出来还不是老板手底下打工,白读。”
林瑾瑜心里很鄙夷这种观点,但是没说什么。
张信礼仍然不怎么理他,问他点什么别的还好,只要一聊到关于那方面的话题,哪怕是很小的问题,他都采取回避态度,不是闭嘴不说了就是直接走开。
林瑾瑜试了几次,他都不耐烦地走了。
这么宽的街道,这么大的地界,腿长在他身上,林瑾瑜也没法把他给绑起来,强迫张信礼听自己说话。
等着瞧,林瑾瑜心想:我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坐车的时候他也没和张信礼待在一起,而是跟高武一起坐到了最后一排,张信礼一个人在车门附近拉着吊环站着。
林瑾瑜等了片刻,车上人渐渐多了,过道上一排排都是人。眼见张信礼望向他们的视线被阻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林瑾瑜忙趁着这个机会对高武勾了勾手,道:“你过来,跟你说个事儿……”
……
如此这般一番商量过后,高武莫名道:“啊?为什么啊?”
“你别管为什么,照做就是了,”林瑾瑜道:“记不记得你答应我的,有事儿找你,你能办的都给我办,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啊。”
“算数啊。”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就是忒怪了点,高武道:“可你这是干嘛啊。”
林瑾瑜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说:“就……有点事得说开了,私事儿,你不懂。”
“什么私事,他欠你钱不还?”
高武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这种关于钱的事儿,尤其是有点交情的朋友借钱最不好处理,对方要是不还,又不能不要这笔钱,但又不好撕破脸……他那些工友就这样,借钱买烟找小妹,有钱了也不见谁会主动还,总要弯弯绕绕费一番功夫才能把钱要回来。
“……”林瑾瑜说:“你要这么理解也行。”
高武道:“懂了,你俩关系特好不好意思让他还,也不用这样啊,要不我帮你要也行,我跟他讲不上什么脸不脸的。”
“用不着,”林瑾瑜道:“不止这个……总之很复杂,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几天,正常环境里我跟他谈他还老回避,你就帮我一次,别的我自己跟他说。”
高武似乎还想提点什么意见,林瑾瑜故作凶恶,直接道:“你就干好辅助就行了,我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事儿,肯定我自己来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
大部分大学放寒假都比高中早,林瑾瑜时隔五年再次踏进那所缩在县镇一角,捐款盖出来的学校时,操场上有一两个班在上体育课,学生追逐打闹,一派热闹景象,再不是那年寂静的样子。
他们原本是进不来的,多亏高武勉强也算这所学校曾经的学生,他给门卫递了烟,谎称来看老师,门卫也就放他们进了。
几年没来,学校似乎扩建了不少,林瑾瑜还记得他记忆里那时候,这学校就几栋楼围着一个巴掌大的煤渣操场,现在楼多了一栋不说,还开发后山新建了塑胶跑道。
那些略显老旧的篮球架、单双杠居然都还在,林瑾瑜还记得那时候十五六岁的自己踩着个滑板,跟个二逼一样去招张信礼来追他,他们在夏日的阳光下疯跑过大半个操场,打打闹闹,把亲吻当做幼稚的玩笑。
那年他们那样青春、无畏而且二逼。
上上下下逛了一圈,把以前的老地方都走了个遍后,高武介绍道:“新扩建了个后操场,在教学楼后边,要去看看吗?”
林瑾瑜顺水推舟:“当然。”
塑胶操场上也有班级顶着风在跑步,这操场修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全都崭新崭新的,除了八百米的露天跑道之外,还附带有配套的室内跑道、训练室、器材室。
高武道:“这我辍学那年修的,好像还不错。”
“是挺好,”林瑾瑜搓了搓手:“好冷啊,这边冬天好像比上海还冷。”
“海拔高,”张信礼回答:“上海是湿冷,湿气多过冷气。”
上海的冬天虽然偶尔也下雪,可多数时候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场不大不小的,不像这边,雪大起来,路都能堵小半,人进出都不大方便了。
林瑾瑜没带帽子,耳朵在凛冽的风里冻得发红,高武说:“操场也没什么好看的,风还吹得大,不如去那边室内待一会儿吧,东西也放一下。”
拎着这么老堆东西走半天,林瑾瑜早觉得傻逼了,立刻附和。
他们径直走去对面建在观众席底下的室内跑道……室内果然暖和了不少,标了数字的红色跑道上乱七八糟放着实心球、垫子、百米跨栏的栏杆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完好的也有坏了的。
林瑾瑜他们把手里提的东西通通甩一边,感觉全身都得到了解放。
高武道:“别站门口,那边我记得还有个器材室,有凳子可以坐。”
这段跑道呈直线,约莫有一百多米,林瑾瑜他们跟着高武一直往里走到尽头,看见并排的两扇小门,一扇旁边带窗户,另一扇不带。
“哟,今天器材室的门竟然是锁的。”高武扒窗台上推了推窗玻璃,发现也推不开,透过窗玻璃隐约可见几条小板凳。
“怪了,”他道:“我上学那会儿基本没人管,周一到五跟本不锁门的啊,过这么几年还真越来越正规化了。”
“别麻烦了,”张信礼说:“凑合休息会儿得了,想坐可以坐地上。”
跑道这玩样不知道多少双鞋踩过多少遍,这边又是室内角落,一半只有特长生光顾,卫生打扫做得也不怎么认真,林瑾瑜随便扫了眼就看见好几只干枯的蜘蛛尸体。
高武探头探脑了一会儿,指了指相隔五六米的另一扇没锁的门:“你们去那边看看,那杂物间里应该也有塑料板凳。”
张信礼原本是懒得费这个劲的,小时候什么泥啊灰啊的没滚过,这会儿装什么讲究人。
可奈何林瑾瑜催着他去,他只得转过身,跟着一起去看看。
没窗户,杂物间里显得很黑,林瑾瑜拉开门,还没往里走几步呢,就猜到一不知道什么报废器材的东西,差点摔一大跟头。
张信礼喊了他句慢点,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日光,看见几张塑料小板凳安安静静在最里面角落里待着。
林瑾瑜没看那个方向,一直嚷着“在哪儿呢”,张信礼一向手脚快,说了句“那儿”便径直往那角落里走去拿凳子。
就在他越过林瑾瑜,往深里走去的时候,林瑾瑜不着痕迹地回头,朝高武使了个眼色。
高武点头,悄悄把门关上了。
失去了唯一的光源,杂物间里立刻完全黑了下来,张信礼回头,疑惑道:“关门干什么?”
然而门外已经没有声音了,张信礼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去,拉了下插销,却发现它就给跟卡死了一样浑然不动。
“有病?”张信礼敲门:“到底干什么?”
林瑾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别费劲了,外面抵住了从里面打不开的。”
张信礼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借着雪白的光束,他看见林瑾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地上一块老旧的军绿色体育垫子上,“嚓”一声就着打火机点燃了烟。
橘红色的火苗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是那样平静、泰然、毫不意外。
张信礼瞬间就明白了:“你和高武还能串通到一起去,挺意外。”
“毕竟四海之内皆兄弟。”林瑾瑜抽了口烟,对着门的方向大声了点,道:“行了,我们的事自己解决,你去跑道大门帮我们看着点,有人来了知会一声!”
门外传来高武答应的声音:“知道。”他临了还警告了张信礼一句,道:“你赶紧把欠别人的还了啊。”说完才走了。
学生喧闹的声音传不到这里来,杂物间里黑而静得可怕。
张信礼背对门,面朝林瑾瑜静静地站着,道:“……我不记得我欠了你什么东西。”
“是吗,”林瑾瑜双脚分开,手肘支在膝盖上,没看他,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着烟:“可能不是哦。”
张信礼皱眉,林瑾瑜把那支烟抽了一半,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欠我一个答案。”
他注视着张信礼紧皱的眉峰,说:“张信礼……你喜欢过男人,对不对?”
……
忽然间,好似连空气都凝固死去。
张信礼眼神躲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凭什么……”
林瑾瑜随便他说,只毫无波澜地拿出自己的手机,叼着烟看着屏幕,好似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定位忘了关了。”
张信礼一怔,林瑾瑜按下屏幕上的发送键,与此同时被张信礼握在手里的手机发出一声两人都无比熟悉的震动提示。
张信礼道:“你……”
林瑾瑜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注册这种软件?”
虽然他偶尔也会刷到一些签名里挂着“直男,有女友,只是好奇”之类迷惑文字的账号,但很显然张信礼绝对不是这种好奇心旺盛的无聊人士。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逃也逃不开,躲也没处躲,过了很久,张信礼都没有说话,不知是捍卫自己保持沉默的权利,还是铁证如山无话可说。
“你……”就在林瑾瑜以为这种沉默将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张信礼终于开口道:“你又为什么注册这种软件?”
“不是很显而易见吗,”林瑾瑜很平静地道:“因为我本来就喜欢男的啊。”
他是那样坦然直白,不见一丝丝十七岁时的犹疑。
张信礼说:“你怎么就能确定自己喜欢男人?难道就因为高中时候那些意外和偶然?”
林瑾瑜在尼古丁烟雾里眯着眼睛,说:“是啊,不然呢?”
“既然是意外和偶然,你又怎么能确定。”
“你的语文逻辑还和以前一样让我不太能明白,”林瑾瑜把烟灰往地上点了点:“‘我经历了一些偶然发生的事’跟‘我从这些偶然发生的事里确定了我会喜欢某个人’之间存在任何冲突吗?”
林瑾瑜道:“……我现在告诉你了,我确实喜欢男的,要是让你觉得恶心受不了……我很抱歉。”
张信礼显得很焦躁:“别说这种话。”
林瑾瑜继续道:“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可以回答我的吗?”
张信礼站着没动,林瑾瑜拍了下旁边的垫子:“没关系,你是什么想法就怎么说吧,就当朋友之间聊聊天可以吗……只是聊聊天,这里也没有别人,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张信礼静了两三秒,终于迈步朝他走来,坐到了林瑾瑜边上。
坐下了他也不说话,林瑾瑜没逼迫他,只静静地抽着烟等他自己开口。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张信礼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他终于说:“瑾瑜,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思考这个问题。”
“思考什么?”林瑾瑜道:“取向吗,很巧,我也没有想过……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有一天突然思考了吗?”
张信礼问:“为什么?”
“因为……”林瑾瑜转过脸看着他,好似讲起一个童话故事一般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爱上了你。”
现在想来好像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到如今他们中的一个都要结婚了……可又仿佛就是昨天。
张信礼好似在反复思考几个字,他又重复了一遍:“爱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