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之前高中班上组织了同学聚会,班长合着团支书在群里嚷嚷趁大家还没忙着实习、找工作,在上海的都来聚聚,叙叙同学之情。
好久没见面了,林瑾瑜也挺想和老同学们见见的,他们班级氛围还不错,和谐又融洽,不像张信礼以前那个班,打架斗殴层出不穷,楼层厕所里小太妹抽的烟搜刮起来能装满一个垃圾桶,多数人毕业了绝不会想念那个班级。
他们三人正好在一块,自然也一起去参加,林瑾瑜推开大门时,包厢里窗明几净,天花板上的吊灯闪着水晶的光泽,人们听见响动,纷纷站起来往门口看去。
那时候附中那个吵吵闹闹的班好似已经很远,如今大家天各一方,当初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小孩各自有了发展,当年班里最文静的女孩染了花里胡哨的头发、最大大咧咧,总留短头发的“假小子”留起了长发,和男朋友甜甜蜜蜜、总邋里邋遢的男生忽然西装革履起来……
“鲸鱼!”林瑾瑜以前的室友,那个叫做马利的招手叫他:“你也还没去学校啊。”
林瑾瑜朝他点头致意:“没呢。”
张信礼跟在他身后,有点不太自在,班里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上海人,互相用上海话交流,只有他一个插班生,还是个只插了一半的。
插班生总有一种无论怎么用功、努力,自己也还是个外人的感觉。
一堆人跟林瑾瑜还有许钊打招呼,这些以前校服都穿歪七扭八的男生如今一个个全都人模狗样,黄家耀和陈叶威一起当兵去了,一个考军校一个转志愿兵;乔嫍跟了某某某剧组,拍点小网剧还是些什么的;沈兰夕考了音乐学院,正准备交换出国……大家读大学的读大学、入伍的入伍、拍戏的拍戏,每个人都那么不同。
夏老师有事没来,只剩一帮当年的同学,玩得更放松。林瑾瑜到了才知道这次聚会原来不止他们一个班,因为人不齐,位子不好订,所以是和隔壁班一起组织的,两个班互相有不少熟人,倒也不尴尬。
一扎扎啤酒、白酒、红酒摆上桌,还没入座呢,林瑾瑜就听见有人超级响亮地叫了他一声“鲸鱼!”,然后冲将过来,搂住了他的手。
王秀显得很高兴地道:“好久不见哎。”
确实很久没见了,两人也就刚毕业那会儿会在QQ上聊聊天,后来就很少联系了。这几年林瑾瑜接触过的gay很多,性格偏阴柔的也不少,从前王秀娘娘的说话语气和举止总或多或少让他有点起鸡皮疙瘩,现在倒是完全习惯了。
王秀倒是一直把他当朋友,大概因为林瑾瑜是学生时代里,仅有的几个不给他取外号,还愿意和他一起玩的男生。
“好久不见。”林瑾瑜朝他道。
许钊的神色从王秀凑过来的那一刻起就变了,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鄙夷、歧视与不满,脸上每一根可以用来表达“嫌弃”的线条都皱了起来,像是蛛网。
在座的如今都是成年人了,自然免不了大杯小杯喝两口,两个班的人杂坐着,张信礼和林瑾瑜自然挑了个空位坐在一块,王秀本来也想抛弃自己班的同学过来和他们坐,但他屁股还没来得及落座,便被许钊撞了一把。
许钊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且毫不客气地用肩膀半撞半挤半推开他,把王秀掀了个趔趄。
林瑾瑜在给张信礼倒水,并没有注意他们这边,王秀莫名其妙,许钊道:“待你们自己班好伐?别凑过来。”
那个眼神王秀很熟悉,很多人都这么看过他,他说:“关你什么事?又没找你。”
“就关我的事,”许钊说:“别坐这边。”
那个语气就好像想丢开一块抹布还仅仅愿意用两个手指拈起来,以免它污染了自己,王秀垮下脸来,瞪着他。
澳洲对性少数的包容度其实比大陆高不少,但很可惜,到目前为止,许钊仍然没有消除那种排斥与厌恶的心理,跟他合住的室友刚好成长于一个保守的天主教家庭,他们日常吐槽起相关话题的时候不会用“gay”或者“homosexual”一类的单词,而选择用“fairy”、“nance”,甚至“faggot”。
许钊同样蔑视地看着王秀,他对跟自己关系不好的人一向缺乏同理心。
王秀有一肚子脏话可以骂出去,gay骂人总是很厉害,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脏话、烂话满天飞,绝不仅限于传统的以你为圆心,以你亲戚为半径,然后四下开炮这种小儿科艺能。
许钊把杯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放,磕出一股不好惹的气势。
边上有几个同学注意到了这边,但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将过来未过来,倒是离得最近的林瑾瑜终于察觉了,看向他们,皱眉道:“这是干什么啊?”
“我让他别坐这儿,”许钊道:“这我位子,什么时候轮到他了,跟他熟吗就贴上来。”
他跟王秀确实不熟,林瑾瑜道:“行了吧,不就一座吗,”他看向王秀:“别理他,你们班不是在那边吗?没空位了?可以过来挤挤。”
王秀那一肚子跃跃欲试,将要往外喷射的脏话消停了,他看了眼林瑾瑜旁边的张信礼,又看了看另一边的许钊,那两个人把林瑾瑜围得严实,大概是没有其他人的位置的。
他讪讪道:“没事,我走了。”说完转身回了自己班。
林瑾瑜坐下来,张信礼已经给他用开水烫了遍碗筷,问:“怎么?”
“没怎么,就点小摩擦,”林瑾瑜道:“许钊你也知道,还那样。”
“嘿,我怎么了,”许钊见他俩咬耳朵,也凑过来:“别背后说我坏话啊,你难道想跟那娘娘腔坐一起啊。”
林瑾瑜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啊。”
张信礼则说:“我也不太喜欢他。”
“就是啊,”许钊道:“男人没个男人的样子,怎么不干脆去变性得了。”
从心理上讲,林瑾瑜对阴柔的男性也不太感冒,但他自己也是少数群体,能体会那种被排挤的感觉,道:“少说两句,都是同学。”
“就是不喜欢他那种人啊,还不让说了,”许钊拍他:“我发现你胳膊肘越来越往外拐了,是我失去你的宠爱了吗,还是不是兄弟了。”
“好了,知道你们不喜欢了,别满嘴跑火车,”林瑾瑜对许钊道:“你喜欢你那发展中的女同学嘛,懂的。”接着又对张信礼道:“你喜欢……你对象嘛,懂的。”
张信礼微微挑眉,他眼神闪了一下,好似有点紧张。
许钊立刻丢开了王秀事件,大惊道:“什么!你有对象了?”
林瑾瑜观察着张信礼的表情,觉得他有点心虚,心虚紧张加回避,于是故意没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张信礼,张信礼眼神有点飘,但还是尽量直视着他。
“说话呀,真的假的?”许钊见没人理他,拿胳膊肘怼他们:“喂喂喂,怎么回事?这种一级军事情报没人汇报我?”
林瑾瑜还是不说话,张信礼迟疑了好一阵,才道:“……嗯,真的。”
“我靠,”许钊的震惊都写在脸上:“可以啊!”他比了个大拇指:“牛批,平时不声不响的,没想到闷声发大财!哎,谁啊?我认识吗?漂亮不?有没有照片?”
“……漂亮,”张信礼看着林瑾瑜,后者一直不说话,好像故意想看看他的态度,张信礼道:“很漂亮。”
这词一般是用来形容女生的,林瑾瑜背对着许钊,终于开口,冲他比了个唇语道:“你才漂亮呢。”
他对张信礼的表现其实不是太满意,但……算了,马马虎虎。
“靠,”许钊再次受到了刺激:“你小子真够可以的,什么时候的事儿?有照片吗,快给我看看。”
这次张信礼没说话,只用眼神征求林瑾瑜的意见。许钊等了半天,不解道:“问你呢,你跟他眉来眼去的干嘛呀?我知道了,你俩早互通过消息了,就我蒙在鼓里对不对?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倒自己把答案都脑补好了,林瑾瑜慢条斯理地道:“没照片,但是对你来说,没照片也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啊,”许钊听得满头雾水:“你又蒙我。”
林瑾瑜看着他笑,许钊好奇又莫名其妙,他转而看向张信礼,见后者摇了摇头,拿水壶去倒茶。
那一刻他有一种被三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出一趟国,一回来自己发小莫名其妙成了别人发小。
许钊上去锤他们俩:“我靠,你们太不仗义了,偷摸着偏不告诉我。”
林瑾瑜跟他闹了一会儿,勒令他坐好。菜已经上了,摆了满桌子,他们这一桌坐的都是喝酒的,一排排杯子摆过去,白的啤的红的五颜六色摆了一溜,大家都是平辈,没什么规矩和顾忌,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敬来敬去,都是真的开心才会喝。
王秀娘是娘,可也是半个酒吧仙女,自然和林瑾瑜他们坐在一桌,许钊是横看竖看看他不顺眼,不管王秀是夹菜也好、倒水也好、说话也好,他都觉得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讨厌极了。
“哎,你看那个,”他讨厌就讨厌,偏偏还爱和林瑾瑜分享:“还翘小拇指,恶不恶心。”
林瑾瑜正喝着吃着,不想听这种字眼,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既不翻脸又能让他闭嘴,道:“吃饭吧你,吃饭还堵不上嘴。”
“我这不跟你分享呢吗,”其实许钊跟不熟的人也不会多哔哔什么,这会儿一个劲扯着林瑾瑜说,无非是在他面前没什么顾忌,什么话都跟发小说:“果然基佬就是反人类,他这样他爸知道吗,我都要吐了。”
林瑾瑜支着筷子,眼神有点焦躁地四下乱飘,刻意避开了许钊坐着的那个方向。
然而许钊对此毫无察觉,还是在说:“真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同性恋这种东西,妖魔鬼怪的。”
有些关系好的老同学很久没见面了,酒桌上气氛十分热闹,当年班里活泼的男生尤其喜欢一个一个喝过去,还有同桌、前桌、后桌、小组成员什么的,旧关系一大堆,林瑾瑜不愿意拂老朋友的面子,喝了不少。
“少喝点。”张信礼知道他酒量不怎么样,忍不住叨叨了句。
林瑾瑜心里五味杂陈,正为许钊的聒噪烦心。上次试探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他发小很排斥这个东西,但是没想到这么……原来他人的恶意真的可以那么大。
他说:“你以为我还中学生呢,一杯倒那种。”
张信礼已很久没和他一起喝过酒,论酒量他可能是整个包厢里最能打的,但太低调了,几乎不主动和别人碰杯,偶尔有人来和他喝,他也说自己不太会,只意思意思:“那也悠着点,”张信礼对林瑾瑜道:“别人敬你,你喝倒比别人还多。”
“……反人类的东西赶紧快点消失吧,还世界一个纯净。”
林瑾瑜一边耳朵里是张信礼的声音,一边耳朵里是许钊的,许钊说话的声儿不大,基本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就是专门吐槽给他听的……林瑾瑜越来越焦躁,焦躁又愤怒,愤怒中还带着那么点恐慌。
他知道许钊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人,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家里有点钱的大学生而已,可原来自己在一些人眼里可以是这样的,这样的龌龊、这样的不堪、这样的十恶不赦,死了也不可惜。
他开始试图逃离这一切,远离许钊的声音,加入到同学的喧闹中去,桌面上不知谁起了个头,拿了五个大杯子,一字排开,倒入三分之二的啤酒,然后用小杯子盛满白酒,“咚”一声往里一扔,弄了个低配版的深水炸弹。
这种酒后劲很足,就跟炸弹一样不知什么时候那股劲儿会从最深处爆炸开来,那几个起头的老同学一人端了一杯,问:“还有谁来?”
林瑾瑜站起来,拿了一杯,嚷嚷:“来啊,还有吗?”
他平时虽然也爱玩,但这么热衷于凑这个热闹还是头一回,不仅张信礼,连许钊也觉得奇怪了,他终于停止了对王秀的吐槽,问了句:“鲸鱼?”
林瑾瑜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当没听见,他和其他人一起,把杯底在桌檐上磕得响亮,喊道:“干吗?敢不敢?”
一众人附和响应,张信礼试图阻止他:“瑾瑜……”但林瑾瑜完全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真的跟那一大帮人一起,一仰脖子,把那杯酒当啤酒一样干了。
所有人给他们叫好,张信礼无奈,林瑾瑜喝完神色如常,稳稳落座,接着吃饭吃菜。
许钊终于隐约觉得他有点反常了,但抓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是为啥,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安静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很晚才结束,张信礼一直注意着林瑾瑜,但他看起来除了比平时亢奋了一点外其他好像都还好,照样插科打诨……就是好似和许钊的交流少了点。
散伙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许钊拦了辆车,准备先送林瑾瑜回家,然后自己再和张信礼回去,便给师傅报了两个地址。
林瑾瑜坐在后排最右边,上车之后他话明显少了,缩在角落里。
许钊问:“鲸鱼,你家有人吗?要不要送你上楼?”
林瑾瑜没吱声,张信礼俯身过去摸他脸,没见红,温度比平时热,但还算正常。
许钊又问了一遍,林瑾瑜干脆把眼睛闭上了,靠在车门上含混不清地哼了几句。
“应该喝多了,”张信礼得出了结论:“我送他上去吧。”
司机师傅一边开车一边道:“阿拉小本生意,别吐我车上了哦,早知道不拉你们了。”
“吐你车上我赔钱好伐?”许钊不客气道:“我朋友不舒服你开稳点。”
到家了,司机嫌掉头麻烦,本来不愿意开进小区里,许钊威逼利诱一通,执意让他进去,张信礼下去,绕到林瑾瑜这边,打开车门拍了拍他,说:“瑾瑜,醒醒,到家了,还能走吗?”
林瑾瑜反正只闭着眼,皱眉摇头。
张信礼拉过他的胳膊,想先让他下来,然后再把他架上去或者背上去,林瑾瑜却挥开了他的手,嘟囔道:“我家……没人。”
他爸妈不在家常有的事,许钊问:“那怎么办?”
林瑾瑜接着说:“有人也……不能回,别让我爸……看见。”
这可难办了,许钊挠了半天头,司机师傅催他们道:“到底怎么办,我还要做生意的晓得伐。”
“算了算了,”在这么磨蹭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许钊一拍巴掌道:“去我家吧,去我家再说。”
张信礼没表示异议,出租车又是一脚油门,到了许钊他们家小区。
林瑾瑜一直靠在车门上,看起来不太舒服,但好在没吐,张信礼把他胳膊搭自己肩上,跟许钊一起把他送上了楼。
许钊他爸在家,不过不大管他们,只在进门的时候打了个照面,道:“哟,小瑜这怎么了,快去房间里休息。”
许钊本想把他送自己房间去,他房间在一楼,空间大,床也大,可他发小也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居然一个劲摇头,只拽着张信礼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