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想睡会儿吗,”张信礼看着他漆黑的发丝,说:“我陪着你。”
林瑾瑜还是摇头。他也不动也不说话,就像沉浸在一场骇人的梦里。
好像忽然之间,一直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人就这么走了,走得干脆、潇洒、无影无踪,他爸妈不要他了。
无法言喻的空虚感包围着他,就像二十年来一直被填得满满的心忽然空了一块,一块他人生的来处,那是任凭什么也无法填补的裂缝,宛如白先勇笔下“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林瑾瑜微微低着头,张信礼蹲下来,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去看他的脸:“那你想做什么,”他问:“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好吗?”
语气里不带任何逼问的意思,有的只是询问和征求,还有温柔的引导。
他手心的温度那么暖,就像一道桥梁,让林瑾瑜得以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很久很久,林瑾瑜都没有说话,张信礼很耐心,没有催他,又过了几秒,林瑾瑜终于说:“想……回去。”他说:“不想在这儿。”
他想远离这里,远离这里的一切,张信礼说:“好,明天还是现在?”
林瑾瑜说:“就现在。”
天色微微有些暗了,他这么说了,张信礼便站起来,道:“我现在买票,送你回学校,好吗?”
他一直用一些温和的、征求意见式的句子询问林瑾瑜,让他做所有的决定,林瑾瑜点点头,张信礼很快买了最近的一班车,把手机给他看,说:“八点多发车,现在时间还早,先休息会儿。”
屏幕阴白的冷光照在林瑾瑜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阴郁、低沉,他看了手机上的那个界面一眼,慢慢把目光转向张信礼。
张信礼看着他的眼睛,伸手用掌心摸了摸他的脸,问:“睡觉,还是想玩手机?”
林瑾瑜沉默片刻,忽然道:“想洗个澡……火车上脏。”他好像烟瘾有点犯了,问了句“有烟没”。
从这里到林瑾瑜学校路途遥远,无论坐哪个班次都要在车上过夜,张信礼好几个月的烟钱都搭进车票里了,这会儿身上没烟,但他见林瑾瑜总算主动提了个要求,松了口气,说自己现在下去买,然后起身去给他找毛巾和衣服。
林瑾瑜连件衣服都没带出来,全身上下一无所有,张信礼找到半路,问:“不换还是穿我的?”
他俩换着穿穿倒也不成问题,林瑾瑜没说什么,拿了套他的衣服还有内裤进去,开水,洗澡。
张信礼看着他无比平常地拿着衣服进门,把毛巾搭到架子上,然后去开水,浑似没什么的样子,暂时放下心,出门去买烟。
车站周边车水马龙,大屏幕上滚动着红字,挑着扛着麻袋的民工蹲在各个角落里抽着烟,张信礼买了一包软利群,又去干净店子炒了两个菜,提着回来时直接刷房卡进了门,听见浴室里水声哗哗如雨点。
这如沙石坠地一般的水声掩盖了房门关上的声音还有他的脚步声,隔着单面微透的磨砂玻璃,张信礼看见林瑾瑜双手撑在洗手池两边,微微弓着背,借着水声的掩护在哭。
他弓起的脊背随着哭泣的动作一同微微抖着,呜咽声被水声吞没。
……
大概十分钟后,林瑾瑜换了衣服,从里面出来了。张信礼就像没有看见刚刚那一幕似的,没有问他,也没有安慰他,他就像什么也不知道,打开盒子叫林瑾瑜来吃饭。
八点多两人出房间上了车,因为是最后买票的一波,因此他俩的票是散的,车厢里挤挤攘攘,别的乘客都已经安顿好了。
张信礼和他换了票,让他睡下铺,自己在下面陪他坐了一会儿后等到熄灯便三两下爬了上去。
车里车外一片漆黑,只能听见火车隆隆的闷响,铁轨绵延,翻山越岭。
到了半夜,大概十二点多的时候,林瑾瑜开始频繁翻身,不是睡梦中普通意义上的翻身,他就像被油锅里煎炸的鱼或者火上架着的肉,几乎每隔五分钟就要乱动一次。
隔壁传来谁咯痰的声音,上铺小孩说着梦话,有人趿拉着鞋从走道里摸过,去往厕所……无数琐碎的声响断断续续,没个消失的时候,这些世俗、断续的声音和火车的隆隆声混在一起,奏出一首闹人的流行乐,林瑾瑜嘴里很干,睡不着,他想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任何声音都让他心烦。
在他翻到大概第七次身的时候,头顶的上铺倏地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张信礼尽量轻地踩着床沿,抓着栏杆扶手,下到了林瑾瑜这边。
黑暗里男人粗俗的鼾声和女人沉睡时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张信礼踩上林瑾瑜床脚,弓身跪坐在油腻的被单上,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问:“睡不着?”
林瑾瑜心里知道这是副作用上来了,他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没事,”他说:“想喝水。”
张信礼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又探进他的背,林瑾瑜背上一层虚汗,湿而冷。
“翻过来趴着躺。”张信礼去找了自己的水杯出来给他喝,然后又翻出毛巾,掀开被子,站在床边行李箱之间的空隙里,给他把胸口、背上的汗擦干净。
林瑾瑜喝完水觉得好点了,让他上去睡。
但张信礼摇了摇头,叫他安心睡。
林瑾瑜重新侧躺着对着外面,看见张信礼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就着他留出来的那点空隙坐了下来。
铺位狭窄,火车发出呲呲的刹车声——进站了。
窗外的景色移动得越来越慢,站台上列车员举着喇叭步履匆匆,林瑾瑜借着车站顶吊上的灯光睁着眼睛看着张信礼的侧脸,那灯光白如雪花,他好像坐在一地澄澈的月光里。
张信礼转过脸来看了看他,说:“闭上眼,睡吧。”
那个眼神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土坑里的那场暴雨,那个夹杂着雨水与泥土腥气,但却无比温暖与可靠的怀抱。林瑾瑜注视了他片刻,挪动身体往张信礼身边靠了靠,隔着被子与他腰背相贴。
车停稳到站,车门打开,走道里开始响起行李箱轮子磨过地面的沙沙声,过道的小灯下一道道人影经过,张信礼侧坐着,膝盖上搭着被子的一角,被子下和林瑾瑜各伸出一只食指勾着。
车厢一节一节宛如长蛇,带着他们奔向不可知的远方,林瑾瑜慢慢闭上眼沉入了梦里。
他梦见他和张信礼并肩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皑雪盈野,汹涌的大雪像是鹅毛,那些厚实的白雪落到张信礼肩头,忽然化成了钢铁的锁链。
林瑾瑜在大雪里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从天际生出的锁链交错纵横,又生长出荆棘,紧紧束缚住了张信礼,尖刺深深扎进皮肤,血滴到地上,像是绽开了大片大片的玫瑰。
它们把他拖向昏沉的云层间,林瑾瑜在身后狂奔着追赶,却永远无法触及自己的恋人,张信礼双手手腕被巨大的尖刺穿透,眉毛上也满是霜雪,他眼眸低垂,在隐没的云层之下悲哀但是无能为力地看着林瑾瑜,唇边呼出的白气氤氲着,消散在天地间。
这个鲜血淋漓的梦好像在暗示着什么,林瑾瑜在睡梦中皱紧了眉头,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他所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学校里,一则消息已经通过四通八达的互联网在校园里流传了许久,它关于几个月前篮球场上一件丢失的昂贵球衣,那件球衣那样珍贵而不可复制,以至于主人是如此焦急而愤怒。
论坛与QQ墙上,这则消息已经被置顶了至少半个月,广电编导专业20XX级学生邵荣郑重阐述了自己丢失球衣的过程,以及此球衣多么多么值钱,多么多么有价值,并且对自己具有多么多么重大的精神意义,它是金色的梦想,代表着曼巴精神以及湖人十六次总冠军的荣誉。
他点名道姓指控20XX级某班学生林瑾瑜于八月份在篮球场西南角趁其不备将球衣盗窃,责令即日退还,并阐明希望广大同学慎重交友,看清此人真实面目,甚至说要联系辅导员说明情况,希望贵院系取消该名学生所有的评优评奖与保研资格。
底下的评论群情激昂,纷纷谴责这个叫林瑾瑜的真是书读到了狗肚子里,给大学生丢脸,应该直接报警送进去……
第192章 起因
校园里光景好似十分融洽。
通往一教的那条路上景色宜人,一排四季桂在林荫路上散发着今年最后的芬芳,林瑾瑜从这条路上走过,按着班群通知进教室参加实习动员班会的时候,觉得大家看他的眼神好似有些不大对劲。
离规定时间还有几分钟,讲台上空荡荡,看不见辅导员的身影,像这种时候一般都是一个宿舍呼朋引伴坐一起的,林瑾瑜在火车上看见通知消息说这次班会事关实习,特别重要,所以下车吃了饭,去澡堂洗了个澡就赶过来了,还没来得及跟室友接上头。
这会儿满教室人头攒动,他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随手拦住同班一个女生,说了几个名字,问她知不知道他室友在哪儿。
林瑾瑜在大学远没有在高中活跃,同系的同学他都认不全,班上倒还行,能混个眼熟……然而非常令人奇怪的是,那个同班的女生被他这么一拦,好似受到了某种惊吓一般,倏然闪到一边,然后无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像逃离什么危险的玩样一样,飞也似地走开了。
……这什么反应?林瑾瑜的纳闷都快飞出脑袋顶了,这反应就好像他有什么传染病一样,就算大家不太熟,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想赶紧坐下来,便也没想太多,转手拉了另一个眼熟的男生,把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谁知,那个男生用同样诧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把自己被他拽了下的袖子拿开,连话也没说,连连摆了几下手,表示自己不知道,也转头走了。
林瑾瑜更纳闷了,什么反应,莫名其妙,都他妈中邪了?不告诉拉倒,他自己往里走了一段,抬头四下扫视间在最后一组靠中间的位置找到了他几个来了的室友,林瑾瑜迈步走过去,朝他们打了个招呼,道:“嘿,”他说:“我回来了,群里发消息怎么没人回我。”
他那几个室友一愣,互相看了看,随即颇为尴尬地道:“不好意思,刚刚吃饭呢,咱几个都没看手机。”
大家住在一起朝夕相处地,平时不说交了心,可关系总还算不错,林瑾瑜看着他们一个个脸上和刚刚那男生女生如出一辙的表情,终于开始觉得哪里怪怪的。
“怎么,”林瑾瑜扫了他们一眼:“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哪里奇怪吗?”
室友们忙道:“没有,没有。”
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可班会就要开始了,林瑾瑜想赶紧安顿着坐定下来,便只当他们发神经,没刨根问底,搡他们道:“儿子们快给我让个位,刚下火车浑身腰酸背痛。”
相熟的男生之间经常争相当爸,彼此呼来喝去,帮带这个帮签那个的,本是很平常的事,他们原来也经常喊林瑾瑜好大儿,然而这次,这排最里面明明还有空位,室友们却说:“那个……你都请假这么久了,还以为这个月都不回来呢,”他们道:“我们就没给你占位子,不好意思。”
最里面那个位子也没人放书占座啊,林瑾瑜心下不解,但转头看他们一脸为难的样子,以为是问过周围人,周围说有人占了,于是也没说什么,只好走开去,抬起头来四处找寻,看还有没有空着的位子。
分针走向准点,辅导员已迈着步子从前门走进教室,林瑾瑜来得太晚,他找了许久,才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找到个空着的位子,挪过去坐下。
班会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内容,也谈不上什么新鲜感,只交代十一月底要集中安排实习单位,会让他们提前填志愿,如果有同学提前联系了别的单位可以交申请分散实习,到时候每组会安排带队老师,单位不包住宿的要自己提前去租房子等等……
林瑾瑜拿备忘录记了,等到以宿舍为单位发申请表的时候,因为他们宿舍除了他,其他来了的全扎堆坐在前面,因此班长发表的时候把整个宿舍的表都给了他们室长,林瑾瑜探头探脑往前看了眼,伸出手指戳了下他前排的同学,想让她帮忙传个话,让谁谁谁随便递张表下来,他先看一眼。
本来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对方原本大概正和自己室友讲笑话,冷不防被他戳了下,转过来时脸上盈盈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褪去,林瑾瑜道:“劳驾帮我……”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呢,那个原本笑得灿烂的女生转脸看见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跟沙滩上退潮的潮汐一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瑾瑜压根还没来得及说劳驾她做什么事,她就“倏”地一下转了回去,往前趴在桌子上,还把她室友也扯了一扯,让对方不要再靠在椅背上,然后两个人凑到一处窃窃私语去了。
这赤裸裸拒绝接触的反应,活像林瑾瑜有什么瘟疫。
真是奇了怪了,一晚上第三次被疏远,林瑾瑜想无视对方奇异的眼神都无视不了,是刚刚的用词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吗?
好像所有人都躲着他,林瑾瑜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传话就不传,反正总要发的,难道还不让我填实习志愿吗……林瑾瑜皱眉,无措地腹诽一番,懒得继续听辅导员的废话,自己趴桌面上开始玩手机。
这场班会开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散场的时候日头刚刚开始西斜,这点早不早晚不晚的,比较尴尬,林瑾瑜顺着人流出去的时候在心里盘算着帕罗西汀吃完了还要不要去开、复诊太麻烦要不别去了吧……诸如此类有的没的。
一教楼比较老,不及新教学楼富丽堂皇,楼梯间也是老式的,很狭窄,一个系大几百号人乍一下“呼啦”一声全涌出教室往出口挤,这老旧的楼梯口便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虽然学生一般还是懂礼貌的,也没人赶着投胎一样削尖了脑袋往前挤,可一个个实打实的人头在那里,楼道间还是被挤得水泄不通。
林瑾瑜是个男的,身高体重摆在那儿,纵然被人群挟裹着,可总归还算好,几个一米五左右的矮个子女同学就不一样了,她们好巧不巧被几个本地北方大高个挤在人群和栏杆之间,就像巨浪中的一艘小帆船或者激流中的枯枝……一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身不由己地摩擦摩擦。
“啊!我手机!”
眼看差几步就要到一楼了,就在这最后关头,也许是胜利曙光就在眼前,拥挤中的人们一下放松大意了,结果不知何处谁踩滑了脚,趔趄了一下,他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猛地往前一推,就像蝴蝶煽动了翅膀,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霎时泛起一圈涟漪,那几个矮个子女生惊呼一声,其中一个大概没拿稳手机,那泛着银色光泽的新手机脱手,眼看就要越过栏杆往楼下坠去。
这一摔,除非这手机是N年前砸核桃专用的国产诺基亚,否则屏幕铁定碎成渣。林瑾瑜刚好在那个女生后面,完全出于下意识,他眼疾手快探手一接,千钧一发之际,居然刚刚好拯救了那台跳楼跳到一半的国货之光。
那女生本来掉了手机,浑身已经麻了,满脑子飘着“完了完了完了”,这会儿简直由于癌症病人突然接到通知是误诊一样,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
林瑾瑜自己也有点惊奇,但面上十分平静,他拿稳了,把手机还给了那个女生。
女生一边一股脑往外说“谢谢谢谢”,一边接过手机,抬起头来看他,林瑾瑜轻飘飘回了句“不客气”,却见对方在看到他的脸时愣了一下,嘴里那句“谢谢”明显顿了一下……不过大概出于礼貌,她还是说完了。
“你……”那个女生说:“你不是……”
林瑾瑜以为她在诧异自己的突然出现,遂解释道:“前几个月我请假了。”
今日第二个大纳闷点来了,大学还有人这么关心同班同学的?居然能注意到他几个月没出现?
其实那女生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大概林瑾瑜看上去并没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也丝毫不猥琐色眯眯,她把手机收好,礼貌道:“要不是你,我就惨了。”
她好像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说话间人流已经到了一楼大门口,空间一下大了很多,那女孩的室友看了他们一眼,狠狠拽了下女生,皱眉,一脸嫌弃地低声跟她说了句什么,拽着她赶紧走了。
虽然她们说悄悄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这么近的距离,林瑾瑜又不是聋子,还是隐约听到了几句。
她们好像在说……说他就是那个谁谁谁,说他人品有问题……是个丢人的小偷。
林瑾瑜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这都什么不着四六的东西,他什么时候变小偷了?
平白无故被人泼脏水,换谁都不好受,何况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林瑾瑜那股较真劲上来了,他觉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一定要当场说清楚才好,于是喊了句:“等等!”拔腿就追了上去。
那两个女生足足比他矮一头,一看一前科男皱着眉眉凶巴巴追上来,好像一副找茬的样子有点害怕,手挽着手退远了些,警惕地问他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