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有离去的一天,林老爷子今年八十高寿,这一生也算精彩,见过枪林弹雨,也插队做过知青,住过大院也进过楼房,喂过猪也拿过笔,人生的大起大落,辛酸苦辣都尝过,生死也早不那么放在心上了,假如真到了那一天,他希望老天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体面、从容地跟儿子孙子,还有在世的老朋友们道一声再见,祝生者幸福,然后不拖泥不带水,闭上眼就溘然长逝。
他做事果决,最不喜欢的就是拖泥带水。
当林瑾瑜隔着厚重的玻璃,长久而沉默地看着那根长长、直通入气道的导管时,他想:倘若爷爷还有意识,大概宁愿放手,也不愿意靠插管来维持生命的。
“本来好好的,有天天冷,他出去骑自行车买了点你爱吃的菜,突然就不行了……走到割气管上呼吸机这步,基本不可能再出院。”四下除了忙碌的护理之外再无一人,小堂哥和林瑾瑜一块并肩站着,一身防护服裹得严实,注视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爷爷,年轻的生命注视着衰老的生命。
唯有一旁心电图上不断跳动的折线证明着这颗曾也有力过的心脏仍未停止跳动。
“医生说……还有多久?”林瑾瑜从未想过再次相见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目光黯然,低声向堂哥发问。
“没准,”小堂哥把手放在他肩上:“意识还有,但离不开机器了,肺不行,坐起来都喘,也不能说话,只能睡着,医生说一两个月,一年两年,都有可能。”
生死之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不过林瑾瑜觉得永久的睡眠和死亡并无不同。
床尾小卡片上的标注已由“普食”改为了“流食”,鼻饲管里流动着半黄不白的流质食品,小堂哥说完先前那句话后沉默了几秒,接着说:“那时候……天气很冷,他老人家念叨着,说让你妈给你寄件毛衣,怕你冻着,说出去买点你爱吃的菜,等你回来吃,陪他聊聊天……可惜没赶上最后跟你说句话,就插管了。”
他尽量平静地说着,但说到最后,声音还是有些哽咽,林瑾瑜喉咙动了动,竭力忍下鼻腔里酸涩的感觉。他还记得小时候林怀南逐渐变得忙碌,便经常把他送到大院里,阳光很好,爷爷搬条竹凳子,抱着他,拿块发糕,在松树下喂蚂蚁,一坐就是一下午。
“你来一趟,爷爷心愿也算了了,我们几个成家的也成家了,工作的也工作了,没定下来的只有你,你要好好生活,知不知道?”
林瑾瑜也想好好生活,谁不想好好生活呢?可大概人来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从降生开始必经爱恨痴缠,必有所得,也必有亏欠。
一块透明的玻璃分隔出两个世界,爷爷说等他回来陪他说说话,可如今林瑾瑜就站在这里,那个曾精神矍铄的老人却无法开口了,孙子年轻的呼吸声绵长,却无法传到那边。
他没回答小堂哥,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爷爷。
“对,刚已经有家属来探视了——”
忽地,值班医生拖长的声音从入口处传来:“林先生,现在其实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要不是您面子大,老爷子又确实不太好说,我不好违反规定……”
“是是,麻烦您了,”林瑾瑜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彬彬有礼道:“这点水果我过来的时候顺便买的,您辛苦了,提回去给孩子吃。”
他恍如被人泼了罐液氮,浑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处毛孔都开始发僵发硬,跟应激的田纳西羊一样,四肢僵劲不能动。
小堂哥本来颇哀伤的表情也瞬间凝固,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林瑾瑜,就差在胸前划十字,对着上帝耶稣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赌咒发誓自己真不知道他爸正好会今天、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了。
“您客气了,老爷子这几天情况还好,吃也可以,每天睡前我们都给擦身。”
医生的声音非常和蔼,可在林瑾瑜耳朵里却跟地狱恶魔的低语差不多,他从极大的悲痛过渡到了极大的惊恐中……不,他不想见他爸爸,躲床底、趴厕所,干什么都行,哪怕让他现在从医院大楼上跳下去都可以,他就是不要见他爸!
第292章 灰色阴影
林怀南不是很喜欢“X总”这个称呼,因为不喜其中洋溢出的浓浓市侩暴发户气息,因此打过交道的人一般都叫他林先生。
“老爷子在这儿一切都好,”医生措辞客气,输了密码,将他引入单人加护病房区域:“每天的费用都会出单子,您需要查看的时候可以在一楼窗口打印。”
“嗯,麻烦了。”林怀南声音不大,眉眼间透着股倦色,脸上半分笑模样也没有。他按规矩做了消毒跟防护,医生来到林老爷子所在的病房前,开门道:“您请进——”
房门洞开,林怀南走进来,看见自己侄子一个人站在探视窗口前紧张搓着手。
“哟,小叔,”他看见林怀南进来,“唰”一下直起身,道:“巧了,今天你也……”
“?”林怀南没料到他这侄子恰好也在,愣了一瞬,道:“你怎么……你不是……”
“我这不刚回上海,”小堂哥不住搓着手:“先过来看看他老人家。”
“也好,回来了是该来打个招呼,”林怀南转过头去看病床上的林爷爷,他注视父亲注视了许久,忽地叹了口气:“要是……那个不听话的有你一半心就好了……作孽,都说子女是父母前世欠的债。”
数步远的房间角落小门里,林瑾瑜僵硬地贴着门,和一大堆尿壶便盆之类的护理器械挤在一块,隔着小开窗都没有的一块门板,听着他爸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的声音。
这里不是简陋的出租屋,特意使用了吸音材料的墙壁隔音效果很好,林怀南的声音经过重重削弱,已变得模糊,好像劣质广播里传出来的那种带喳喳杂音的人声,林瑾瑜整个人却好似被这声音拴住了手脚,竟僵硬到无法动弹。
原来现在他在他爸嘴里都没名字了,大概嫌他搞同性恋太丢脸,连提起都觉得厌恶吧,林瑾瑜想:现在我只是个代号叫“那个不听话”的丢人玩样、孽子,合该滚蛋的货。
那声重重的、烦躁的叹息也许是后悔生了他。
门外林怀南关心了侄子几句,问他什么时候来的,小堂哥道:“刚到,没……没多久。”
“工作上都还好吧?”
“还行,慢慢也稳定下来了,”小堂哥道:“各方面都挺好。”
“那你……”林怀南似乎想询问些什么,但又有些羞于启齿:“那你最近……有消息吗?”
他说得模棱两可,并未直言什么消息,好似在打哑谜,但小堂哥脸上并无疑惑神色:“……一点点,小叔你别着急,我一直……不大有空,合适了再说。”
小堂哥最近不像很忙的样子,林瑾瑜只觉无数窸窣的交谈声如奔马一般经由双耳涌入脑海,然后又迅速淡去,不留任何痕迹,他试图记住并且理解那些声音的意思,但好像无论怎样都做不到。
林瑾瑜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被紧张与某种沉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牢牢包裹住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处理听到的任何声音。
这是一个不太好的信号。
“那你觉得合适了告诉我一声,”林瑾瑜再次听见了长长的叹息声:“别忘了。”
“知道,您也注意身体,小瑜他……挺好的。”
“不用安慰我,”林怀南说:“你不知道,前几周……”他没把话说完,只是又叹了口气:“算了,不知真假,不知道的好,你明白我,对么?”
小堂哥点头:“理解,我也没法理解……那个,但您别太担心。”
又是理解又是没法理解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小堂哥在张信礼、林瑾瑜那儿时看这个神色复杂,看那个不敢相信的,这时对着林怀南却道:“出门在外,肯定没回家舒适,没大事,他状态不错……咱们操心也没用,只能能劝就劝,不能劝也没办法。”
“但愿没事。”
……
林瑾瑜只觉得耳边嘈杂,林怀南在这里待了有段时间,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这样僵直站立着,一动不动,仿佛断线的木偶。
小堂哥送走小叔,折返回探视口,拉开门——
“小……”他想告诉堂弟他爸已经走了,叫他出来,结果门刚打开,小堂哥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便感到一股巨力直冲胸口。
林瑾瑜宛如头受惊的疯牛,顺着打开的门缝直冲出去,推开小堂哥,不出声也不看他,穿着一次性的那消毒服就往外冲。
刚还是断线木偶,这会儿又变牛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也不是这么个脱法,小堂哥吓一跳,忙往前追,边追边道:“你上哪儿去?!”
林瑾瑜不回答,医生过来拦他们,说在廊道换好衣服,把医疗垃圾丢到黄色垃圾桶里才能出去,他便一声不吭脱了衣服,外套也没拿,就闷头往外走,好像急不可耐想逃离这个地方。
小堂哥拿了他外套,一路从六楼追到一楼,又追出医院大门口,恼道:“说句话!你到底几个意思?”
林瑾瑜看起来十分烦躁:“没意思!我回家!”
他说的家是指目前跟张信礼一起住的地方,小堂哥道:“你好歹把东西拿了啊,这么急干什么。”
林瑾瑜视线不停乱扫,一下看他一下又没看,那股焦躁就写在他脸上:“……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怎么突然就要一个人待会儿了……小堂哥不知道他怎么了,以为就是见了他爸心里有点小烦,道:“行了,我送你回去。”
晚高峰还没过,这时候公交地铁都挤死人,林瑾瑜烦躁半晌,上了车。
家里空无一人,张信礼上班去了,这时小堂哥对堂弟的状态还没有清晰的概念,林瑾瑜进了屋,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也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更不说话,小堂哥一开始以为他就是简单的一个人静静,结果足足一个小时过去了,林瑾瑜还是那个姿势,动都没动弹过。
合租的大叔跟情侣回来了,跟他打招呼,他看了眼他们,又把头扭了回去,不做声。
其他人莫名其妙,觉得林瑾瑜很怪,但没说什么,各自回房间了。
小堂哥给他倒了杯水,问他这么晚了还不吃饭打算啥时候吃,林瑾瑜还是没反应,小堂哥终于感到不对劲了:“小瑜?”他以为林瑾瑜是累了,道:“你休息好了没?”
林瑾瑜眼睛动了动,静了三秒,突然朝他很大声地道:“别跟我说话行吗?我说了一个人待着!”
“……”小堂哥懵了,林瑾瑜虽然挺我行我素的,但很少对爹妈还有男友以外的人发脾气,他现在这样子相当不正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瑾瑜还是不吃不喝,并且拒绝交流,九点四十五,小堂哥尝试过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后无计可施,不得已拨通了张信礼的电话。
上午菜闹过不愉快,他很担心张信礼记仇,直接挂,万幸的是——张信礼接了。
“喂,是我,”小堂哥站在一边,边看着林瑾瑜边打电话,报过姓名之后他简要说了几句情况,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小瑜回来到现在快三个小时了,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吃饭也不说话。”
张信礼很忙,一开始没听懂他说什么,他本来还以为林瑾瑜堂哥是专门打电话来训他,或者通知他林瑾瑜今天不回来了,因此只是随便听着,语气也透着懒散。
小堂哥又说了几句:“我要有办法我不会这时候打扰你,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根本不理我,问他什么也不吱声。”
“……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出声!”小堂哥连急带躁,声音也大了起来,林瑾瑜坐在一边,跟尊泥像似的,一动不动听着他打电话:“听见了没?不出声!到底什么操蛋情况?”
那边愣了相当长的时间,小堂哥说也说不清楚,张信礼心里升腾起不祥的预感,语气变得意外与凝重:“他一句话都没说吗,还是之前说过,只是近半小时不说,而且不吃饭?”
“都不……等等,一开始说了,”小堂哥抓着自己头发,开始汇报:“刚回来的时候,说想一个人待着,让我别说话。”
“如果他只是表达想一个人待着,不说话,那暂时放着应该没事,不要打扰他,也不要刺激他,让他待着,”张信礼三言两语把话说完,低声道:“我马上回来。”
第293章 复发
精神类疾病的复发率不低。
给林瑾瑜会诊过的专家曾经告诉林怀南,让他做好陪伴儿子的心理准备,因为受低落情绪折磨最深的虽然肯定是患者本人,但整个康复过程对家人来说,同样是一场艰难的修行。
情绪是会传递的,当亲密的人在一定时间内持续向你散发消极情绪时,你一定或多或少会被影响、同化,也陷入那种悲观的氛围里,对方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发脾气也会逐渐耗尽你的耐心,一同被消磨的或许还有爱。
十点半,林瑾瑜从医院回来的第三个小时零十二分钟,张信礼回来了。
期间林瑾瑜仍一句话都没说,小堂哥早焦急地在客厅踱了百十个来回,听见门响跟听见仙乐似的,忙迎上去,道:“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你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张信礼关门换鞋一气呵成,他把回来时顺路在蛋糕店里买的什么牛角羊角面包往小堂哥怀里一送,示意他拿着,又嘘了声,叫他安静,然后快步走到了林瑾瑜面前。
也许是之前积累了经验,他脸上没太多表情,整个人看上去还算镇定,林瑾瑜对他的到来无甚积极反应,反而眉峰皱起,扭开了脸。
张信礼没一上来就叽叽喳喳问这问那,而只在林瑾瑜面前踮脚蹲下,无声地仔细观察着他。
就好像你吃饭或者干嘛的有人盯着你看一样,这种注视时间久了会让人不舒服,张信礼这样耐心等了大概七八分钟,终于等到了林瑾瑜开口:“你老盯着干什么?”他显见十分不悦:“不要管我,我就一个人待着行吗?听不懂人话?”
“我刚回来,不知道你什么想法,”张信礼看着他,没做出副担忧或者慌张的样子,只状似平常地和他对话:“吃饭吗?”
“说谎,打那么久电话不是什么都说了吗?”林瑾瑜冷冷道:“不吃,别管我。”
他语气非常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张信礼却听得松了口气,林瑾瑜看起来还算是能正常交流,也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
小堂哥此前只是从林怀南嘴里零零碎碎听说过林瑾瑜生了小病,根本没亲眼见过他陷入死胡同里的样子,因此全无应对经验,又关心堂弟情况,因此一直反复询问张信礼林瑾瑜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作。
张信礼没功夫回答他,也不能回答他,小堂哥第一次见林瑾瑜这个样子着实慌了神,道:“说话呀,要不……要不去医院吧,我马上把车开过来。”
这句原本平平无奇的话精准命中林瑾瑜的情绪触发点,张信礼也没想到那本来已经远去的灰色阴影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这时候毫无征兆地现形了,所以忘了提前告知他,这下可坏了事,只见林瑾瑜脸上神色瞬间就变了,他“噌”一下猛地站起来,说:“不去医院!我说了我想一个人,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就是没人听我说话?”
“生病怎么能不去医院,我都忘了问,你每天有照顾自己,每天按时吃医生开的药吗?”小堂哥来时林瑾瑜情绪稳定,双方相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以至于他都把这茬给忘了:“你之前不是……”
张信礼无语,站起来拽了他一下,把他后面话压回去了:“没说要你去医院,”他对林瑾瑜道:“你想自己待一会儿,那就待一会儿,去房间,我们在外面,不打扰你,总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