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神色很耐人寻味,林瑾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连猜也猜不出来,便追问他:“我怎么了?别乱给我扣帽子。”
“我没乱扣帽子,我有理有据。”
林瑾瑜茫然:“什么有理有据……”
张信礼说:“……不告诉你。”
林瑾瑜满头都是问号,露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疑问表情。他是那种好奇心比较强的人,当即又挪过去,扯着他追问:“啥啊,说清楚。”
张信礼偏到另一边去,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不,你自己想吧,想不起来就算了。”
你要么就干脆别说,要么就说完,说一半不说一半最……
林瑾瑜又开始戳他:“说不说,说不说……”
张信礼挡开他,挡着挡着又不由自主开始反击。
林妈妈在一边:“哎哎哎,怎么又掐起来了,消停会儿!”
凌晨的上海仍旧灯火璀璨,只是路面上行人稀少,四下只有车轮碾过柏油路的细微摩擦声。这里的路干净而平整,车辆开上去少有颠簸,是碎石、小坑四布的山路所不能比的。
马路上安安静静,不见人影,唯车里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林瑾瑜和张信礼每次消停不到五分钟就又能因为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腾起来。
路边绿化带里高大的梧桐、香樟与广玉兰在冷风里静静注视着他们远去,虽然还不到开花的时候,可它们在这个万物凋零的季节也始终青翠。
距今二十五亿年前,第一次为地球供给氧气的绿藻也多是绿色,一切生命和故事由此伊始,这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
最后,在林怀南的提议和林瑾瑜的坚持下,初几的日子,林妈妈还是带他们去中心商场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
张信礼坚持不要,林瑾瑜直接结了账把袋子往他怀里一塞:“哎呀不就一件衣服吗,叫你拿就拿着了。”
已经结了账,张信礼不想拿也不好不拿,后来林妈妈带林瑾瑜去选新鞋的时候,他就站在店外坚决不进去了。林瑾瑜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门看着他,他也靠在门边看着林瑾瑜,但不管林瑾瑜如何劝说或者激将,张信礼都不进来。
这之后,过了没几天,林瑾瑜正借新年之名自我安慰,坐在书桌前摸鱼不学习的时候,张信礼敲了敲他的房门。
林瑾瑜一开始还以为是家长,忙猛一下弹起来坐好,装作一副用功的样子。
张信礼开门进来,看着他僵硬的好学生背影,道:“别装了,知道你在这儿偷懒。”
其实他一开始是没有敲门的习惯的,可这个家里大家进别人房间之前都会敲门,在林瑾瑜的敦促下,他便也学会了。
林瑾瑜听见他的声音,瞬间懒散下来,像个漏气的气球一样又趴下去:“嗐,吓我一跳,我以为我爸呢,你啥时候也敲门了。”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资深用户。”
“广大中学生的常规操作,洒洒水啦。”林瑾瑜见他手里拿着个不大的纸盒子,便问:“这是啥?”
张信礼把盒子放到他面前,不多说什么,只道:“送你的,自己看吧。”说完也不等他拆,放下就出去了。
林瑾瑜一头雾水地拆开,发现里面是一支德国牌子的钢笔,价格跟那天那身衣服差不了多少。
这算啥,等价偿还?不就一身衣服,这家伙,至于吗……这么好的钢笔,你还不如留着自己用呢,毕竟你字比我难看多了……emmmm无意冒犯。他转头看向被遮掩的房门外,一门之隔,张信礼刚刚离去。
他有自己的倔强。
第90章 争吵
寒假总是短暂的,过了初十,离开学就近了。
林瑾瑜是典型的临时抱佛脚型人物,寒假作业全堆在一起,前二十天都效率低下,一定要到开学前几天作业完成度才会突然飙升,达到交差阈值。
这几天他大部分时候都关在房间里,开着空调赶作业。三十天的任务被压缩到几天之内完成,习题卷子一堆堆,除了语文写完了之外,各科作业数不清。
这天又是个日常赶作业的日子,林瑾瑜正趴在桌上,心里焦头烂额,手上没骨头一样,有一笔没一画地应付式写着,张信礼敲门进来,把一碗削好的苹果放到他面前,说:“你妈给你削的。”
林瑾瑜趴着,有气无力地说:“谢了……待会儿吃。”
他看着作业本的眼睛都没什么焦距,活脱脱一行尸走肉。
张信礼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出窍了?”
“什么呀,”林瑾瑜挥开他手,依旧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哀嚎:“这么多作业!什么时候才写得完啊!”
张信礼道:“谁让你开始一直光顾着玩,全都挤到一起来做。”
林瑾瑜说:“大家都这样啊……”
“大家都这样不代表这样就正确,也不代表有好处,”张信礼说:“下次别这样了。”
“哦……”林瑾瑜心想:下次肯定不可避免还这样,这是全国学生逃不脱的魔咒。
他忽然想起一茬来:“你作业呢?你来了以后我没见你整天坐在桌子前面写作业啊。”
张信礼道:“我写完了,因为知道要出远门,赶在出门之前就写完了。”
即便知道这人一向是现实行动派,林瑾瑜仍不可避免地小小惊诧了一下:“不可能吧……”
张信礼一脸“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
林瑾瑜趴了回去:“好吧你牛咯。”
“赶你的作业吧,吃完了把碗拿出来。”张信礼说着不再打扰他,转身出去帮他妈妈干家务活去了。
林瑾瑜看到卷子上的字头就晕,整个人蔫蔫的,跟被鬼吸了阳气一样。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作业啊,就不能不做吗?教育局不是天天说减负减负什么的,到最后还不是有这么多作业。
这些在他眼里无比“繁重”的作业与别的真正一门心思执着于高考的高中布置的作业比,实际上并不算繁重,他在抱怨的同时从没想过这些他觉得令人厌烦的习题都是学校顶尖的中学教师精挑细选出来的,为的是让本校学生能够花相同的精力做最有代表性、回报最大的题目。
这些向上海倾斜的教育资源是无数十八线乡镇甚至城市学校都渴望而不可得的,所谓“减负”的真正意义是不要让学生仅仅成为优秀的机器而缺乏人的道德,并非指挪出大把的空余时间让小孩得以游手好闲。
林瑾瑜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大多数中学生都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他总觉得自己深陷苦海亟待解救。
眼见就要开学了,可作业交不上去学校肯定不让报到的,林瑾瑜一边心里着急,一边还是做不出几个题,整个人烦躁得不行,他数学太差了。
林怀南其实是可以来辅导他的数学的,作为那一届系里在高数课上总是名列前茅的优秀毕业生,辅导一下高一数学难度不是很大,可他就是没空。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上上课、带带学生、写写论文做做学术就尽职的林老师了,他如今是到处酒局、飞机的林总,职业的转换不可避免地让他对儿子的关注少了很多。
生意有了规模以后很多事情交给下一级不放心,一定要自己亲自去把关,即使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也只想自己喝杯咖啡看看书……而且这个时候林瑾瑜往往早就已经休息了。
越不擅长他就越不喜欢这门学科,越不喜欢就越学不好,越学不好就越不擅长……活脱脱一个死循环。
林瑾瑜有时候想:要是爸爸永远是老师就好了。
他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如果永远是老师,就能跟小时候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辅导他写作业,虽然也还是要开会,可总有时间开车带全家出去旅游,空下来会给他讲那些对他来说略显晦涩的书,即使听不懂,他也还是挺开心。
他正灵魂出窍一样地想着,房门却冷不防地再一次被推开了。
林瑾瑜走神走得厉害,再加上十几分钟前张信礼进来才让他草木皆兵过一次,这次反应就慢了些,等林怀南进门,林瑾瑜才宛如诈尸一样猛地弹起来坐直。
“又开小差又开小差,没有一点自制力,”林怀南又抓到他摸鱼,十分火大:“让你坐在桌子前面是让你学习,不是让你摆样子的,你这样除了哄了自己,有什么别的用处?你能哄得了真正应该学到脑子里的知识吗?”
林瑾瑜今天跟他爸还没说上两句话,这会儿一见面就是一连串的数落,数落得林瑾瑜很不高兴。
“哦,”他说:“反正是我自己的事啊,又不关你们的事,学到没学到又不影响你。”
林怀南深深皱起眉头:“你学习确实是为你自己,但是跟我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爸!一天天的在家里游手好闲就算了,讲话还这么没有礼貌,让你读书让你学习是希望你明白道理,你现在是反了天了?”
其实林瑾瑜对爷爷奶奶陌生人都很有礼貌的,唯独在家人面前很任性,大概一个人最坏的脾气往往都留给了家人。
他本来骨子里就倔强,这会儿被他爸骂了又气又委屈,他摸鱼是不假,可他真的不会做他有什么办法,不分青红皂白,一天见不上几面,见面就高高在上一顿数落,谁还没个脾气?
林瑾瑜说:“随便,你说什么就什么吧。”
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是林怀南最不喜欢的态度之一,林怀南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都说你对,你说什么是什么,你还要我怎么样啊?”林瑾瑜本来就为作业烦躁:“一天到晚就说说说。”
这可把他爸气得不轻,林怀南三步两步跨到他面前就训了起来:“该学习不学习,装样子糊弄你还有理了?糊鬼吗?你现在是翅膀硬了,谁的话都不听了啊?”
林瑾瑜瞪着他,不说话。
林怀南道:“哑巴了?不是很会狡辩的吗?”
林瑾瑜犟着脖子道:“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啊?骂都骂了我说什么?一天见不到三面,见面就是说说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反正都是我错。”
“你做的这些事,你这个表现不该被说吗?回回天天说,你哪一回改了?饭炒三遍狗都不吃吧?你倒好,屡教不改!”
他们越吵越大声,惊动了客厅里的林妈妈和对面房间的张信礼,引得所有人都过来看。
林妈妈开门进来,问:“怎么了,这么大声,你又哪惹你爸生气了?”张信礼跟在她身后,只看着不说话。
林怀南还在训他:“自己一天天学不完,问起来就只会嚷嚷不要管,你要是能做好,不用我跟你妈妈操心,谁想天天抓着你念?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
挨训还被围观让林瑾瑜感到十分不舒服……那是一种很复杂很难以形容的感觉,烦躁里夹杂了愤怒以及不满……更多的却是羞耻。
他把手里的笔抓得死紧,杠着杠着林怀南,说:“早知道不想管了,我第一天知道吗?”
林怀南气急,简直想揍人了,林妈妈道:“瑾瑜,说的什么话?”
“说的真心话,是,我偷懒是我的错,可我真的做不出来啊!我问谁去?做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教过我一道题吗?反正只会在这里理所当然训我。”他说:“既然不管就都不要管,用不着抓着这几分钟疯狂输出,不用你们管也一样不是吗?”
林怀南气得无话可说,可打小孩又实在不符合他的教育理念……最后他死死皱着眉头瞪了林瑾瑜一眼,什么也没说,失望又生气地扭头走了。
林妈妈道:“小瑜,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长辈,你爸为你操了多少心。”
“操什么心,一天见不着三面的,用不着!”林瑾瑜很大力地拉开凳子坐了下来:“OK我学习,满意了吧?忙着赶作业不送。”
林妈妈本来是想劝他去给他爸服个软道个歉的,可这会儿两边都在气头上,没谁肯率先低头。
像这样父子俩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林瑾瑜上了中学次数就更多,也许缓一缓,过了这个当口能好点。
林妈妈这样想着,见林瑾瑜真的坐在桌子边拿了笔写写算算,觉得这样也不算太坏,便没有强迫他马上出去跟他爸讲和。
她走到桌边,收拾走了林瑾瑜吃苹果吃剩的那个空碗,道:“这样才乖,好好做题,待会儿等你爸气消了,你们再再好好说。”
林瑾瑜一脸不快的表情,没搭话。林妈妈拿了碗,对张信礼点了点头,出去了。
张信礼站在衣柜那一边,目送林妈妈关门出去后,对林瑾瑜道:“……至于么。”
林瑾瑜疯狂在草稿纸上算来算去,每一笔都划得很重,笔尖生生划破了好几处纸面:“别跟我说话,”他说:“我现在气死了,要咬人的。”
“你爸被你气还差不多,”张信礼说:“是你自己被抓了的。”
“什么啊,”林瑾瑜说:“你怎么也帮我爸说话。”
“我不是帮你爸说话……退一步说,帮不帮都是事实,”张信礼说:“你爸好心教育你,你自己顶嘴跟他吵架的。”
“哦,所以你站我爸,跟他穿一条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