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河非常熟悉的浅红。
那是多年来他注射的基因抑制剂的颜色。
先前他并不知道这神秘的违禁药剂究竟由什么做成,但如今傅天河明白了,无论疫苗,还是所谓的基因抑制剂,都是从九月血液里提取的。
傅天河沿着斜长的晶体一路滑下,来到湖边,天空被晶体和湖面映成某种紫红,是让人满心压抑又忍不住恐惧的色调。
他深吸了口气,站到湖的边沿,尽管它像是能够救他命的东西,傅天河仍保持着最基本的警惕,没有欢呼着冲进去。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湖水。
竟然是温热的。
一圈圈涟漪自他指尖扩散,傅天河收回手,他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
他这才慢慢地向着湖中行走,让这股温热的浅红色液体,淹没自己的脚踝和双腿。
是温泉般的舒爽,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在暖流中舒展开来。
困倦蔓延,让眼皮变得沉重,他右侧的眼皮已经被刺了个稀巴烂,傅天河撩起湖水,轻轻地淋在上面。
有点疼,但和他十几年来忍受着的痛苦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傅天河观察着四周,发现在湖的中央,隐约有一道身影。
像一根枯木斜插在湖水中,胸口以上的部位露出水面,浅金色的长发漂浮,让傅天河第一时间都没能辨认出那是个人。
除了他,还有其他人也在这里?
惊讶的同时,傅天河又不禁欣喜,这是不是预示着除他之外,还有其他感染者从Ashes中活下来?
他深吸口气,按捺住过分激动地心情,踩着湖底的沙石,一步步向湖心的人影挪去。
很快湖水淹没了他的胸口,脚下也不再能踩到底。
这湖水似乎有着治愈身体,恢复体力的功能,傅天河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又或许是因为湖中央的那个未知存在,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动力。
游得近了,他看清那人应该是个年轻的成年女性,她有着月色般浅色的长发,双眸紧闭,面色惨白,一些纹路顺着她的脖颈,从衣领中伸出来,一直蔓延上脸颊。
不知为何,让傅天河想到了在月光外壁上看到那扇大门,门上也有着相似的雕痕。
那些纹路呈现出近乎凋零的灰色,比起美丽的纹身,更像是曝出的血管,或扭曲的虫尸,毫无美感可言。
饶是如此,那似画笔勾勒出来的安静容颜,仍旧散发着夺人心魄的美丽。
她额头上,有一道细细的竖痕,浅银色。
傅天河拨开水草般湿冷的长发,终于能够近距离观察,她身上看起来没有伤口,也不存在Ashes突破体表的征兆,不像自己,已经是个眼眶开花的怪物。
傅天河伸出手,想要探一下她是否还活着,或者尝试着将她唤醒。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女人面颊,一道裂缝却从他碰到的地方出现。
那细小的裂纹迅速向着四面八方攀去,似巨型蜘蛛密结的网,植物扭曲的根系,转眼就爬满了整个面庞。
傅天河惊得立刻将手收回,只见裂隙的末梢还在不断顺着她脖子向下,同灰色的纹路一起,交织成浓淡两色的花纹。
他听到咔嚓咔嚓的不断声响,仿佛有谁咬碎了一张香脆的薄饼。
那些裂缝迅速蔓延到了衣领之下,傅天河无法看到的地方。
然后它们越扩越大,大到傅天河能够透过缝隙,窥见女人面颊之下,正在流淌的东西——
它碎了,裂了。
整个人如同被摔碎的陶瓷人偶,变成一块又一块的残片,洒落在湖水当中。
浅发彻底失去光泽,成为傅天河先前在紫色河流中看到的,一块块带着发丝的头皮。
金色的物质宛若流沙,流淌出来,曾经的十几年中,傅天河的左眼就是相同的金色。
他想要伸手去捞,却什么都碰不到。
周围突然发生了猛烈的震动,湖水开始颤抖着上下起伏,周围的荆棘丛林剧烈摇晃,有什么东西正不断敲打,让它们断裂破碎。
大块晶体落入湖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迅速沉入湖底,而粉磨簌簌落下,浮在水面上。
傅天河艰难地保持着身形稳定,他的手指被湿漉漉的长发缠绕,立刻想起了清理下水道入口时,那种恶心粘腻的感觉。
他看到头顶异色的天空破开了一道口子,有锋利的刀竖直切过,然后两侧被撑开,让它呈现出黑洞洞的梭形。
恍然间,他似乎听到了来自天边的声音。
——不行,已经长在一起了,如果强行取出,他会立刻死掉!
一滴滴浅红色的雨,从那道裂隙中落下,哗啦啦地打在湖面,无数涟漪似从千万道声波爆发,相互干扰着,抵消着。
而处在湖中央的傅天河,就要承受那无数波纹的冲刷。
先前还在他身边的人影已然消失不见,碎块沉入湖底,只有缠在傅天河手指上的一小从发丝,和一只水波中上下起伏的眼球,处在傅天河的视线当中。
那是一只浅金色的眼睛。
傅天河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不能靠近岸边,因为正不断掉落下来的晶体,很有可能把他砸中,湖中央又会受到太多波及。
他伸出手,抓住浮到他面前的眼球。
无神的金色眼睛就这样躺在掌心,沉默地注视着他。
傅天河抬起头,再度看向天空出现的裂口,几滴粉红色的雨落进他的眼中。
第181章
三个小时之后,陈词和陈念的浑身血液都被过滤了一遍。
虽然被滤掉生物因子的血又重新输回了体内,但陈念还是难受得头脑发昏,几欲作呕。
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作祟,明明能够维持人体正常运转的成分一点都没少,不应该有这样大的反应才对。
陈念大病初愈,身体本来就没有陈词好,现在要更难受上几分。
等护士给他们拔掉肘弯处的针头,在穿刺处包上药棉和胶布,陈念都要眼泪汪汪。
倒不是真难过到想哭,而是身体不适,逼出的生理性泪水。
护士拿来温好的营养液,送到他唇边:“殿下把这个喝掉吧,补充一下体力。”
陈念起身,把那只毫无味道可言的寡淡营养液喝下去,重新躺回到床上。
玻璃幕墙的另一侧,傅天河的手术还没有结束,血液中提取出的生物因子被注入,医生门会尽最大努力,保住他性命。
而另一边,陈念又把头转过去。
陈词早已止住眼泪,只是脸上还有干掉的泪痕。
陈念无从知晓哥哥在想什么,但他自己胸中只有难言的悲哀。
是谁规定的想要肩负起重大责任,就必须经受众多磨难?
休息了半个多小时,陈念稍微缓过来一些,护士照顾着他们离开。
两人去到专为准备的病房当中,房门关上,陈念立刻张开双臂,抱住陈词。
“我没事。”陈词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冷静。
他解开衣领的扣子,侧头去看左肩上的胎记:“现在我是不是能打开那扇门了?”
“应该是的吧。”陈念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他总感觉如果不是刚提取过,身体还虚弱,陈词绝对能立刻跑回格陵兰冰雪高原。
“稍微等等看傅天河的情况如何,如果他身体允许,最好还是我们四个一起过去。”
陈词点了一下头,他坐到床边,不再言语,陈念猜他大概还在慢慢适应,所拥有的感情。
他也就坐到陈词旁边,安静地陪伴着他。
抢救室的门被打开。
傅天河的手术竟然顺利结束了。
说“顺利”可能不太妥当,因为在前三个小时,医生打开他的身体,对那些已然挤占到每一寸角落的紫色晶体束手无措。
他们只能尽量进行切割,不敢将刺入肉里的部分剥离出来,因为那势必会让傅天河变成筛子,浑身是洞。
特别是傅天河的脑部也被侵染,脑膜和大脑皮层的沟壑里充满了紫色粉尘,就算用生理盐水仔细地冲洗,也无可奈何。
万不得已之下,他们让陈家的两位少爷紧急提供了生物因子,医生们抱着最后的希望,用最为珍贵的原液,冲洗傅天河被污染的内脏和大脑。
原液被使用后的第八分钟,晶体如同突然收到了某种号令,集体向后回缩。
它们的种种表现完全不像无机物,简直就是真正具有生命的个体!
附着在内脏表面和大脑皮层上的粉尘,也在原液的作用下溶解,傅天河的身体奇迹般恢复成了几近正常的状态。
经过简短却激烈的讨论,医生们最终决定结束手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状况是否只是暂时的,但他们已经无法对傅天河再做些什么了。
与其继续让他以身体打开的状态躺在无影灯下,不如送进icu,做后续观察。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例,在重度感染Ashes的情况下还活着的病人,无论他的情况如何,都将在医疗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傅天河被推出抢救室,而医生们终于能够脱下厚重的防护服,去喝口水,喘口气了。
简单的休息过后,全辰砂的传染病学家都来到了防疫站,而其他信标上的专家,则通过网络,参与了一场大型研讨会。
他们仔细看过傅天河的情况,还有手术过程中留下的影像,推测他的身体已经和Ashes有一定程度的融合。
出于未知原因,这个从六岁起就感染的病人,和Ashes共存,时间长达十五年之久。
他的身体在成长发育的过程中,逐渐适应了要命的不速之客,才会在晶体刺破体表的情况下,还能剧烈运动,并在将死之时被抢救回来。
简而言之,原本应该呈寄生性的Ashes,在他身上表露出了共存的特质。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海洋生物和机械结合,进化成为原初生物。
至于进一步的情况如何,还需要后续的观察和研究。
如今的傅天河,绝对是全世界医护都牵挂的存在,因为他的存活意味着另一种可能——
一种死亡率不再是百分百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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