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景澄扶着桌角缓缓起身, 又不知不觉睡着了。上高中时最喜欢趴在这张桌子上睡觉,低头时能闻到木头味。再闻,仿佛还能闻出钢笔水的特殊气味, 一切如旧。
老旧的木房子翻新过一次,楼梯比之从前稳当许多,可是往下走时景澄还是牢牢握住扶手, 不敢有一丝懈怠。
明天就要去检查了,未来充满未知, 他提心吊胆。
“芝芝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啊?”戴明旭看出爱孙瘦了,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上回芝芝说喜欢小风车, 我给她做了一个, 你今天记得给她带回去。”
“南谨带她去儿童乐园了,今天新开张的。”景澄说,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法式衬衫,刚睡醒又觉得冷,随意地披着一件米色毛衣,“您要是那么想她就和我一起住嘛。”
“房子住习惯了,懒得换。”戴明旭又端了一碗酸辣汤上桌,头发白了许多,好在腰杆子仍旧硬朗。老戴修表铺如今几乎没有生意了,他也落得清静,来来回回地学着工笔美术,没事就画一幅,打他的太极拳。
“可是这边多孤单啊。”景澄看着眼前的酸辣汤,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爷爷,我现在赚钱了,赚很多钱,还买了大房子,您就跟我一起住去吧……”
“还不到时候啊,再等等,再等等。”戴明旭总是唠叨着再等等,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等等”是在等什么,“最近……你就没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爷爷?”
景澄夹了一块牛腩慢慢咀嚼,低着头不说话。可是戴明旭看得明白啊,这表情和当年如出一辙。
“和小辰联系上了?”戴明旭缓缓地问。
“嗯。”景澄缓缓地点头,怕是南谨走漏了风声。
“他这是回来看看,以后还要回去,还是往后都不走了?”戴明旭皱了下眉头,情绪也不敢起伏太大,怕吓着小宝。
景澄还在犯困,总是想要打盹儿,这会儿费劲地眨眨眼睛,下一秒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得嘞,不笑还好,这一笑,戴明旭心里没底了,眉心蹙得更紧。“你俩……现在怎么回事?”
他不敢不问,不敢不多心,小辰是这傻孩子的心病,小宝这些年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
景澄只是笑笑,将情绪上的微小波动藏在一呼一吸之中,哪里敢说已经怀上了,说出来直接给爷爷吓成高血压。雨滴轻打屋檐,风铃飘着一层薄薄的水滴,他忽然看向了庭院,那辆自行车还在绒花树下停着。
已经旧了,快报废了,陆辰离开这个院子之后它连位置都没改变。
“是不是爷爷做的饭不好吃啊?”戴明旭轻轻地问,像是怕吵他,“想吃什么你说,爷爷明天去集市上买。”
“这些就很好吃了,我爱吃。”景澄回过神来,不去思念陆辰这件事简直太考验人,这门课程他只能拿零分。为了不让爷爷担心,景澄挑了几样清淡的菜来吃,可是无论看到什么都能想到陆辰。
想他曾经站在绒花树下骑车等自己,在隔壁一层挥舞锅铲,在楼上悄悄翻阳台,在天台给自己撑雨伞……他以为能忘掉的一切实际上根本忘不掉,过了多久都是一样,越隐藏就显得他越蹩脚。陆辰,帅帅的,傻傻的,聪明起来可以拿数学大赛第一名,糊涂起来可以在音乐节上曝光全脸。
“小宝,是不是有心事?”戴明旭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下周要降温,你和芝芝要多穿,千万别感冒。”
“没心事,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了吧……等鲸屿岛重建完毕,我带您上岛逛逛。”景澄将香菇放进嘴里,这是爷爷的拿手菜,自己从小最爱吃,“嗯,手艺没变,好吃。”
“你喜欢吃,爷爷可以天天给你做啊。”戴明旭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多吃,又说,“家里有你最爱吃的水梨,冰箱里还有昨天泡好的杨梅酒,爷爷给你拿过来……”
“不用了!”景澄一听就变了脸色,语气吓得略微生硬,语毕又觉得不该这样,于是连忙改口,“爷爷,我现在肠胃差,最好不吃寒性食物和酒,您别总是忙,咱们坐下好好吃饭。”
戴明旭闻言便也不再张罗,笑眯眯地陪着爱孙喝粥,外头的雨势减弱,清甜的花香飘入室内,景澄时不时低头一秒,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问题……
他显怀了。
3个月不应该是显怀的时候啊,可是昨晚他在网上查了又查,才知道孕夫比孕妇显怀要早,腹部脂肪层薄的人比厚的人显怀要早,双胎更早。现在他的肚子正经八百有了凸起的趋势,和胃里吃多了的圆滚不一样,是从下腹部凸起来的。两个小生命迫不及待向世界公布它们的存在,在各自的生长空间里从一颗卵变成了人的形状,现在小手小脚都应该长出来了,通过半透明的脐带和自己血肉相连。
这还不是长最快的时期,医生说,5、6个月之后,胎儿长得最快。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那个有了孩子明明可以打掉可还是坚持生下来的女人,那个在自己上大学期间偷偷往这里送钱的女人……又想起范嘉德,要是让那个混蛋亲爸知道自己现在的境况,恐怕他只会觉得私生子就是私生子,上不得台面,也是一个没结婚就大肚子的。
原先想起范嘉德,景澄还有恨意,但是每次恨起来都会立刻想到自己的养父。恨意被爱化解,养父和爷爷的爱治愈了自己的童年,每每想起景澄都自觉格外幸运,生活的底味都是甜滋滋的。
“爷爷,当时我爸带我回家的时候,您就没想过不要吗?”景澄看向戴明旭,眼神里发亮。
戴明旭闭眼回忆了一下。“怎么会啊,为什么不要!你和我家有缘,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家的孩子。”
“那您就没想过……万一我长大了身体不好,或者学习不好?”景澄又问,柔软的爱将他包裹起来,成为了他和世界对抗的底气。
“想不到那么远,光想着给你买点什么,给你做点什么小玩具。你小时候不喜欢小风车,我用木头给你做了一把小枪,你天天带着……”戴明旭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你爸更高兴,夜里高兴得睡不着。”
“我爸昨天给我托梦,让您赶紧和我一起住去呢。”景澄抓紧时间撒了个谎,“所以你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吧,这边的房子咱们不卖,还留着,您和芝芝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住住。”风铃又被风吹响,仿佛给他的话配上了清凉的背景音,景澄又一次低下头,再抬头时猝不及防和爷爷的注视对撞。
风也在这一刹那停下,只留下安静的氛围。
戴明旭看着爱孙,时常觉得他年龄不大,可是转眼就成年工作了。景澄连忙低下头,眼镜片上沾染了烟海市特有的水汽,院外铺了一地的粉色绒花,湿意正浓。
“小宝啊,有什么事就和爷爷说,爷爷还能活动,帮你带着。”戴明旭忽然开了口,认真的语气落在桌面上,和饭菜的香气缠绕。口味忽然改变,持续不断的干呕,消瘦的身型,再加上那个睡觉时微微凸起的小肚子……没经历过这些的小年轻恐怕不懂,他照料过怀孕的老婆,自然而然想得通透。是谁的种也不用多问,恐怕8年前那个小子搬进隔壁时就已经注定了这一切。
“爷爷不说你。”戴明旭温温地劝,“爷爷只怕你不跟我说。”
景澄猛然间垂下了脸,眼眶划拉湿润起来,原本刚好的毛衣盖在他肩头显得有点过于宽大。他不安极了,像是一个在外惹祸的孩子,只不过这个祸惹得有点大,大着肚子回了家。他又点了点头,满是鼻音地“嗯”了一声,原来自以为瞒得很好,没想到被爷爷一眼看穿。
第二天,雨停了。
陆辰一夜没睡,光是查“消化道肿瘤”就查了好几个小时,每一样症状都和景澄对上了。查到后半夜他眼眶微红,可是丝毫没有困意,总能想起景澄的脸。
多情又伤人,眼睛里藏钩子,转眼又带上锋利的薄刃,一碰即碎伤人又伤己。
明明是一个beta却比alpha还要好强,这样要强的人若是得了什么病必定是瞒着人的,偷偷治疗。他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脆弱,更不愿意让人看到他患病时的脸色、治疗时的痛楚,若有一天……陆辰想不下去了,他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早上8点整,他和齐跃明准时出现在车站候车厅内,看着那一成排的入口。“你确定是今天?”
“嗯。”齐跃明点点头。
“南谨说的?”陆辰又问,手机里查询着“架子鼓订做”。
“当然不是,南谨是小澄哥的心腹,口风很严。”齐跃明目不转睛地盯梢,“但是有一回他接了一个电话,说什么房源,可能是准备在邻市租房子。”
陆辰捏着一杯提神用的黑咖啡,冷汗黏在纸杯外壁上。景澄的病都重到要在邻市长久治疗了?他缓缓精神,将手机递给齐跃明:“你看这个架子鼓好不好看?”
“好看,这个是给小孩用的?”齐跃明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陆总……我那天仔细想了想,苏芝芝可能真的不是您的。”
“我知道。”陆辰动动手指就下单了,“但是她就算不是我的也喜欢染头和打鼓,我亲生的都未必有她那么像我,说明我和她有缘,注定世界上多一个人疼她……不过你是怎么确定景澄今天会出差的?南谨不是瞒得很严么?”
齐跃明提到这个就不困了。“问南谨肯定问不出来,我也查不到小澄哥的行程,但是转念一想,他每天中午都要送花,如果他出差的话肯定是委托花店来送,所以我就去问了楼下花店,果不其然,今天他预定了中午12点送一大束红玫瑰上楼。可是我又不知道他坐哪一列,就把今天每列的车票买好,咱们守株待兔,景总进站您就跟进去,一扫码就好。”
听完这串话,陆辰定了几秒的神,用力地拍了拍齐跃明的肩。“当年没白救你,将来你坐主桌。”
早上人不算多,烟海市本身也不是什么繁忙的大城市,陆辰让齐跃明先盯着,自己去隔壁的快餐店给他买了一份早点。结账时刚好看到新一期《烟海商刊》,他也拿了一本,往后一翻财富版就看到了自己的专访。
“给,这个牛奶有点烫,你小心喝,最近辛苦你了,下个月涨薪水。”陆辰将早点放在齐跃明面前,同时也将杂志放到了桌上,只是无心再翻。不料齐跃明那边倒是“啊”了一声,吓陆辰一跳。
“还是烫着了吧?”陆辰帮他找纸巾。
“没有没有。”齐跃明捧着牛奶直摇头,指着商刊说,“封面这个……这个好像就是小澄哥的那个学长,我们同一所大学的,我见过他。”
“什么!”陆辰顿时看向杂志,刚才只顾得找自己,根本没注意其他。只见商刊封面也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风流倜傥,还挺帅。
“这人谁啊?怎么现在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上封面啊?凭什么我只能是专栏?你再给我接几个商刊访问,加钱上封面。”陆辰拿起来正要仔细看,不料齐跃明用力地掐了一把他的胳膊。
“来了……”齐跃明差点被牛奶呛到。
陆辰抬脸一瞧,拎着一个大号名牌包的人不就是景澄,他仍旧穿着体面,浅灰色的西装配一双经典款订制皮鞋,只不过没有打领带。大象灰色的包里装得鼓鼓囊囊,不知道到底装了多少,看起来全然一副出差的装备,看不出是打算去看病。
“我走了啊。”陆辰和齐跃明说完便起身跟上,小心翼翼又万分紧张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景澄这一次是坐最早的一班,因为上午要空腹抽血,NT约在了下午1点,中午抽空他还可以去看看南谨给他订好的房子。房子就在医院隔壁,高档小区,3层,精装修并请过小时工清洁消毒,直接拎包入住,自己可以在那里补个午觉。
头等座已经坐了一半,景澄走向自己的座位,缓缓地坐下了。今天车站人少,他原本还怕自己被挤着,西装外套和白衬衫中间加了一层柔软的护腰。
“您好,请问您需要喝点什么?”刚坐下,列车乘务员提前过来询问。
“不需要,谢谢。”景澄有点渴了,但是为了能够抽血化验还是得忍着。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他从包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软垫,塞进后腰和软座当中的空隙里,戴上耳机,打开胎教音乐,闭上了眼睛补觉。
包里的复古CD机开始工作,CD缓慢旋转。
而这时陆辰也刚刚登上这趟列车,坐在了头等座的最后一排,远远地瞧见了景澄。这回他可溜不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小狗狗们就被发现啦!
陆辰:开启老婆雷达,开启对学长的一级警戒。
第76章 陆总他又哭了
[成功上车。]
陆辰将信息发给齐跃明, 喉结冒了一层汗。以前自己也跟踪过景澄,那晚是他和孙大乐,他们去网吧补习, 也去南渡头当线民。时光轮回仿佛总在身上重复, 当年干过什么, 现在还要再来一遍。
可是这次……他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刚才跟踪时步子都有些发飘, 像是踩在了水面上,生怕惊动了谁。
景澄在前面几排,好像在睡觉, 陆辰这个角度只能从车座靠椅的缝隙间看到他毛茸茸的黑色头顶抵在车窗上。
“您好, 请问您需要喝点什么吗?”列车乘务员走到了他的旁边。
“冰水, 谢谢。”陆辰嗓子发干, 还觉得车厢有些透不过气来,忽然想起了景澄血管分明的手腕,最近他可真是瘦了不少。
一路上, 陆辰都很紧张,怕自己一不小心跟丢了人,也怕景澄忽然间发现自己。好在半小时的车程没发生什么突发状况, 景澄一直在补觉,陆辰看着他的发顶手里捏了一把汗, 心里揪得发慌。他想过去看看他,又怕打草惊蛇,他想过去看看他睡得怎么样, 又怕车到站了, 景澄还没睡够。
终于,列车稳稳地停在了邻市的车站, 陆辰松了一口气。这时前面的人动了动,懵懵地醒来了,但是醒了一下又歪过去继续睡,又可爱,又怪可怜的。等到车门一开,陆辰先一步下车,躲到远处的柱子后面等待,真想不到啊,堂堂一个公司老总也有这样一天。
景澄的动作很慢,是最后一个从头等座车厢出来的,现在每走一步都很小心。beta的生殖腔比omega的位置低,不能掉以轻心。刚才那一觉睡得好舒服,鼓声入梦,他梦见了陆辰,只是梦里的陆辰不走近,鬼鬼祟祟地跟着自己。
室外的空气比车厢里的清新不少,驱散景澄的胸闷反应。他站在原地休息了半分钟,好奇怪,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看。
怎么可能啊,自己是不是怀孕了所以变得敏感了?疑神疑鬼的……耳机摘下收好,景澄跟随着人的流动走向出口。
预定好的商务车照旧等在门口,现在自己不方便坐副驾,总是喜欢坐宽敞舒适的座位。司机老远看到他,赶忙走过来帮老板拿行李,景澄坐进后座,将座椅调试至舒服的角度:“走吧。”
“您是先回住处还是直接去医院?”司机坐进了驾驶座。
“直接去医院。”景澄揉着微微发疼的耳朵,睡了一路,耳根都压麻了。他要赶紧去医院,抽完血才可以吃东西、喝水,现在肚子里那两个早就闹翻天,饿得抓心挠肺,少吃一口都不行。
邻市虽然与烟海仅有半小时的车程,可是完全不临海,湿度虽然没有天差地别,可是作为土生土长的烟海人,景澄还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干燥。这边就没有那么多绒花树了,到处都不粉,景澄不免有些失落,如果孩子能一关一关闯过去,平安降生,他真想让它们生在一个铺满了绒花的城市里。
车子离医院越近,路况越不好,景澄越来越渴,也越来越饿,最后只好闭眼睡觉保存体力。
一辆出租车隔道跟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陆辰捏着手机,等待着答案揭晓的那一刻。同时他也在思考齐跃明的话,商刊封面上的那个学长又是怎么回事?他会是一个alpha么?难道他就是景澄这些年的男朋友?
“师傅,怎么忽然间这么堵车了?”前面的车几乎不动,陆辰一边问司机师傅一边盯着那辆车的车屁股。
“您是不是第一次来本市啊?”司机时不时踩一脚刹车。
“嗯,第一次来。”陆辰对这座城市当真不熟。
“再往前几公里就到医院门口了,是本市最著名的医院,这周围的路况就没好过,总是堵车。”司机师傅已经习以为常,“一般不去医院的车早就绕开了,才不走这条路呢,愿意在这里堵着的都是看病。难道您也是来……”
“我不是,我是来看人的。”陆辰偏开了脸,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果真是通往医院的车,景澄的肚子里面长了东西,可能是一颗肿瘤。
他不愿意让司机看到他变红的眼圈,侧身藏起了脸来。
这时手机震动,陆辰无心去看是谁联系自己,转念一想万一是公司的事呢,还是看了。信息是齐跃明发过来的,只是一张照片。
齐跃明:[老板你看!我找到了我大一时候的篮球社合影,第二排右一就是小澄哥,第三排的右一就是我们的那个学长,今天杂志封面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