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周周拿了三千两出来,严家银钱紧,但去年朝廷发的米粮没卖多少,也亏了严家长辈地里刨食,习惯了多囤一些粮食,加上他家人多,严谨信便说暂且不卖了,都留着,一留就留到了年底。
如今剩着自家吃的粮,余下的米算起来还有七袋,这便是七百斤了。
郑家是出药材,这会自然不可能去平安镇了,一来一回都到明年开春了,郑家做医馆药材生意的,郑辉曾祖父又是走南闯北的走商,多多少少有些关系,现在联系上了京里的药材商,药材是买的,不过没要高价,和往日差不多,已经便利。
黎周周拿了银钱买了棉花布回来,加上之前家里囤的,就把西厢房两间铺开了做,严母严阿奶、蓝妈妈、小树、张妈妈,唐柔怀孕了身边留着丫鬟要伺候大小,不好折腾来回跑,要是冷了摔了滑一跤就不好了,心意到了就成。
大家伙都到了黎家院子开始缝衣裳缝被子。
棉花布都是有限的,黎周周便想着不用缝太厚,能顶过扛过这个冬日就好了。严阿奶点头絮叨说:“冷些就冷些,多救活几个才是道理,以前在村里时,冬日里也冷,穿着多少薄厚我心里有数……”
冻不死,就是冷一些。
都是从苦日子过过来的,都知道这个理,就拿柳树说,他小时候穿衣裳那是补丁叠着补丁,都是捡哥哥姐姐穿不下的穿,衣服都洗烂糟了不怎么御寒,棉花都是好几年的,他冷了就多干活多跑跑走走。
现在是活下来就成,不可能穿的厚实厚实的让你手心冒汗。
“夫人心善,这流民灾民的命韧,给一口气吊着就能活下去。”蓝妈妈说。她家也是扛过来的,就像是那地里的草,任凭老天爷作践,只要没死就能活的好好地。
袄子也是短打,怎么方便怎么做。
后来蓝妈妈还叫了自家闺女来帮忙,方六也是,家里他媳妇,弟媳也过来了,他也是灾民,涝灾,地里庄稼泡的颗粒无收吃不饱饭,死了姐姐弟弟,爹娘带着他们一路上京,路上熬不下去又死了几个。
等到了京里,爹娘吊着的一口气也散了,人没了,他和弟弟成了孤儿,这些年活下来扎了根,最知道当流民的苦。他兄弟一听他说,府里的夫人买了棉花布给流民做袄子,人手缺,都是官老爷的爹娘、夫人亲自上手,当即就过来了。
该准备的准备,等衣服、米粮、炭火、药材都备齐了,休沐时,三家男人,柳树黎周周也跟着去,他俩是哥儿,个头高身子骨也好,能帮忙。
拉着几车物资,上头用油纸盖着,怕下雪打湿了。
到了城外一问看守门卫,对方原先是不耐烦,一听三人是官老爷,去城外救济灾民的,便好声好气指了路,“……灾民现在不让守在城门外了,之前有像三位老爷这样送东西的善心人家,东西被一抢而空不说,还伤了府里的丫鬟,那些灾民闹的乱,踩死了三个,互相大打出手的打死了四个,如今全都集中到一起了,往西走个两里路就到了,有五皇子调兵看着,现在好多了。”
不像之前,这城门外乌压压的一片,那些灾民说可怜,闻着什么味了,就跟饿狠了的狼一样,蜂拥上来,一个个饿的皮包骨的但力气大不怕死,见了就抢,生米都敢往嘴里塞。
这吃了生米,有好几个没活过夜里的。
还有得了东西的,有些人瞧见了,夜里偷摸,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每天打开城门,就有十来具尸体,有的是冻死饿死的,有的嘛被打死的捂死的捅死的。
乱轰轰的,也没户籍册身份记录,死了都不知道姓谁名谁,随便拉去乱葬岗埋了——如今下雪天寒地冻的挖坑都挖不出来,随便铲几下雪覆盖了就成,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每日死人,可城外的灾民非但没少,还越来越多了。
幸亏五皇子借调了兵过来,不然这城外指定越乱。
顾兆几人赶车到了灾民处,远远就能瞧见一片空旷荒芜的野地多了乌压压的一片,士兵正搭建茅草屋,那些灾民夜里就睡在外头,有的用茅草木头搭了个简易的三角棚,有的找背风的地方睡,反正一路能走过来,御寒经验是有了。
这些人见了他们东西,明明还没到,百来米的距离,靠前的灾民便闻风而动要赶过来了,那些人个个瘦的如柴火,身着褴褛,尽量裹着严实,身上的衣裳都不是一处,有的不知道哪里捡的,几件拼着一起穿。
柳树吓了下,他没见过这样光景。
严谨信将小树挡在自己身后,柳树才略略好一些找回了神,“比、比我想的要——”要什么他说不出来形容不了。
比想的还要可怖。
顾兆生在现代,虽是孤儿,可吃饱穿暖还有学上,以前也有灾害,地震洪水,他在新闻中看到,国家政府积极营救,各地方捐款,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他也捐过钱。
可到了现在,小农经济下的百姓底层,面临天灾,从书上字面看,与听人学舌,都不如现在直面迎来的冲击和可怕。
……现在还是命大活到京外的,顾兆都不敢想宁西州的百姓又当如何。
这些人不像人了,原始的生存本能。
顾兆几人带的五车东西,也幸好都是身高足的大男人,还是有几分威吓的,那些流民冲了上来,不敢上前抢——后头不远处就有兵。
只是个个哀嚎:“老爷们行行好,我好饿好饿。”
“老爷救命救命,我儿子快活不下去了。”
有衣衫褴褛的母亲怀里抱着冻得脸青的孩子哀求。
他们车走了一路,这些人便跟了一路,用饥渴哀求痛苦的目光看着他们,不难心软,可几人都发现了,这些人看车上物资时眼底有凶狠精光。
不能现在发,现在发就乱了。
能冲过来第一批的都是有经验,知道城里人会来救灾,仔细看不难发现,这些人也瘦也饿也冻,只是精神还好,跑的也快。
等到了灾民区,有兵看着,在救助。
几人到了地儿,队长知道是官老爷亲自来救灾,随手指了俩兵过去看着,嘴上说:“各位大人,不是我说话难听,这些人个个都精着,还是贱骨头,千万别被蒙骗了。”
这话说着呢,不远处刚尾随他们一路的就有个麻杆男孩,眼里冒着精光和狠意,只是队长看过去时又跑开找了地方缩着起来。
就在一处空地起了柴火架上铁锅熬粥。馒头是已经蒸好的。
灾民瞧见了,都围着守着火堆旁一边取暖,一边等救济,有兵看着,都规规矩矩,只是偶尔哀嚎两声,说饿说冷。
顾兆瞧有千人,问了小队长,现在每日还有流民过来,每日几十上百的增加,现在盖屋都来不及,只能搭着草房,朝廷也送米粮,只是还在路上得等等。
等粥熬好了,闻着香味,不用叫,那些灾民便过来,因为知道是官老爷在,还有当兵的,也没敢插队,都排起了队伍。
之前那个麻杆男孩本来是在附近守着,见粥好了就往前头凑,被那队长骂了一通,让滚到后头排队去,队伍长长的,男孩头发杂乱垂着,遮盖住了神色,往后头去了。
队长见顾大人看,说:“不是我对他心狠,三位大人有所不知,这孩子同一处来的灾民,睡一个棚子,有个男的被石头砸死了。”
“你见他杀了?”顾兆问。
队长摇头,“我早上听手下说的,一间的茅草棚子底下,睡了十多个人,都说看不清记不得,夜里有个瘦影子,砰砰的响,太黑了看不见。”
“后来那一棚子的人都躲着,指定是他干的。”
顾兆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眼后头排队的那人,那人也再看他们,脏兮兮的头发遮盖不住脸透着几分稚气,不过一双眼精亮带着恨意,不像是一个孩子眼底露出来的。他一时也分不清好坏了。
“这处发粥发馒头,那边队伍发棉衣。”黎周周说。
黎周周这话刚说完,原本排队后面的就蹿上来了,其中就有那麻杆的半大孩子,队长一瞧就来气,指着骂,让滚到后头去。
“凭什么!你们是来救灾的,我是灾民,凭什么就领不到。”
“好啊你还敢跟我顶嘴。”队长随手抽了木棍过去,被严谨信先拦住了。
顾兆听着孩子声音还没变声,怕是十二三的年岁,看着瘦高到他胸口,可露在外头的骨头也是瘦的一把,先跟队长说:“队长消消火,知道你忙碌辛苦了,天寒地冻的在这边救灾盖房子,虽是辛苦但也是功劳,等灾情过去了,五皇子指定会请旨的。”
队长带着队伍没日没夜的干了十多天,又是搬尸体又是盖屋子,还要管着这些灾民,灾民还源源不断过来,房子没日没夜的盖也不够住,挨上头的骂,心里早也窝着火,此刻听顾大人说软话,火也没了。
“大人您有所不知,我虽是高着嗓门喊,但五皇子有了命令,我们可不敢伤了这些灾民性命,我刚到接手时,瞧见他们也可怜,自掏腰包买了米粮东西,可人太多救不过来,还有些横的贱的,对着您是装可怜求饶,回头了欺负那些没能力的老弱妇孺。”
队长也是受过骗,恨这些灾民中的流氓横的。
灾情一到,一路过来,人早都没了人性了。
“你几岁?”顾兆问。
那麻杆孩子硬邦邦说:“十五。”
顾兆信个鬼,一听声就不像,像小学生,他不问年纪,而是问:“队长怀疑你打死了同棚住的,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麻杆孩子一口说。
队长:“不是你打死的,那些人能躲着你?”
“他们害怕我关我什么事?那些老的弱的路上抢我吃的时咋没人说,我要是不横起来,我早死路上了!”麻杆男孩恨恨说:“我不惨我就活该饿着冻着了!老子非要活下去。”
顾兆:“……没打死人就去领棉衣,轮到你了,领完了再去领吃的。”
这会倒是那男孩怔住了,脸上还是恨意滔天和扭曲,一时不知道作何表情,也没开口说话,劲直去拿棉衣了。
棉衣发的快,棉被是单人的能裹着,不过后来听队长说最好别发棉被,因为夜里睡着了会被人抢、偷,有的人会冻死,不如棉衣顶事——虽然也会被抢。
“……现在只能把老弱妇孺安排一起,那些横的搁一块,横的那边派兵看这些,只要不闹出人命就成,现在管不过来了。”队长说。
要是后头灾民越来越多,指定会越乱,出人命也是拦不住的事。
一天发的快,屋里东西还剩一些,过几日再来看看。
柴火和铁锅就留这儿了,如今下雪,烧一些雪水能喝暖和暖和,其他的米粮馒头棉衣被子是派发干净。
来时五车满着,回去时空荡荡的,心里也一样,来时觉得救人来了,心里踏实,做一份善事,可做了一天能救的好像就短暂一天,那么些人还没领到吃的,看多了凄惨可怜的景象,心里空的发慌。
黎周周叹了口气。
顾兆给握着周周手安抚了下,“不能气馁,咱们能救一时便救一时,打持久战,有了时间空闲便过来。”
“兆弟说得对,慢慢来,尽力。”郑辉说完心底也想叹气。
饭都吃不饱了,哪里有柴火熬药喝药?他心里琢磨了下,不由在家里做一些伤寒冻伤的药膏丸子,拿过来还方便一些。
严谨信:“马上年关头,朝廷要是发了米粮,我家拿一半出来。”
“同是。”
两人点头。
越说心里那些空的慌便安定了几分。
一进京城大门,就恍如另一番天地,摆摊的杂耍的酒楼客栈迎来送完的,大路上鲜亮的车马轿子,吃的喝的,香喷喷的食物,新鲜出炉的肉包,一派繁华景象。
受灾和京里百姓过日子不冲突,也和上头达官显贵奢侈生活不冲突。
以前如何,现在依旧。心里软的,不缺银钱,让管家去办,在外头赈灾几日,或者在佛前菩萨前念念经祈求平安,这已经算是有心了。
大部分上层阶级是没有和流民灾民共情的心思。
到了年关,京官的碳敬和米粮照发不误,缺什么都不会缺官员这一份,顾兆升了官,今年拿的东西也多,都是分例,不像去年还有八皇子送的鸡鸭羊肉这些。
八皇子现在府门都出不来了。
唏嘘。
顾兆有时候觉得很魔幻,在京里过的第二个年了,时间飞快,不如府县生活来的踏实和实在感。
照旧写了信让商队捎回去,黎周周给黎光宗的女儿九月打了个长命锁,银的小牌牌,比铜板略大一些,牌子上就打着九月的名字,因为顾家三房也得了个男孩顾阳,写了信来报,黎周周有些迟疑,“……要不要给顾阳也打个长命锁?光宗女儿有一个,这拿回去了指定能传开。”
“不给,我嫁进黎家就是泼进黎家的水。”玩笑归玩笑,说完了,顾兆拉着周周手说:“你给九月打牌子是想给九月提一提分量,不让二叔二婶太过看轻九月这个女孩,这是好事,顾阳生下来是男孩,没了这个牌子,我三伯也不会苛待小儿子。”
“有没有牌子与顾阳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事。”
“不如这般,我写信回去,以后黎、顾两家,谁家生了女孩那咱家就送个长命银牌牌。”
黎周周觉得会不会打了顾家人的脸,说他们不诚心给礼,顾兆是说完觉得好,当即拿了纸又写上了,真给说:黎、顾两家若得女孩便送长命锁。
随相公高兴吧。黎周周见相公兴致勃勃的,便不拦着了,管村里人背后嘀咕他们什么,女孩能因此金贵几分那也好。
“……对了把哥儿也加上。”顾兆重拿了纸补上。
黎周周笑了下,已经能想来两家看了信肯定会说:黎周周生了个哥儿肚皮不争气,现在还拿这个吊着他们生哥儿。
管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