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有童心?!”
周悬叹道:“一言难尽,要不你们来看看?”
他先羽@西}整下了楼,萧始慢吞吞地给江倦穿上了衣服,两人这才一前一后下了楼。
周悬正在客厅桌上摆弄着一个大盒子,通体漆黑,看起来很有质感,却给人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他打开盒盖后,里面又是同样的十二个小盒子,刚好填满了整个大盒子。
周悬戴着白手套,从中拿出了几个小盒,对两人说道:“要做好心理准备。”
萧始对这个“准备”没什么概念,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刀片炸弹或是渗人的头发,可当对方打开盒盖,露出里面风化的白骨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江倦拿了张无纺布垫在地上,示意周悬把白骨放上去。
萧始也戴了手套帮忙,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全是人骨,跟我们在枫叶苑地下室里找到的那些很像。”
“寄件人的信息全是假的,关于遗骨的身份现在也无法确认。省厅法医不适合参与这案子,所以,我来找你帮忙鉴定一下这些骨骼是男是女,年龄特征,最好还有死因。”
“难度有点儿大,每个盒子里只有一块骨头,还残缺不全,不保证一定能查出死因。”
两人说话时,江倦也开了一盒,将里面的骨头摆在地上,似乎发现了什么。
他拿起那块残缺的椎骨,上面留有穿透注射的痕迹,如萧始所说,和他们在枫叶苑地下室里找到的那几具无名遗骨一样。
三人把剩下的遗骨都取了出来,江倦从中找到了刚好可以和他手里那块椎骨拼合的颈骨,上面同样有穿刺注射的痕迹。
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明白了这份“大礼”的来源,很可能眼前的死者经历过和江倦一样惨绝人寰的实验。
两人看江倦的眼神顿时复杂了起来。
江倦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手里拿着刚从盒子里翻出来的,断面并不规整,像是被生生打断的碎骨,凝视许久,一句话打破沉寂。
“我认识这个人。”
周悬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而萧始看着江倦的眼神里却有些冗杂难明的情绪。
江倦起身,拿着那块骨头站在窗边,借着屋外的光线仔细观察着骨骼上的伤痕。
那是根断裂的锁骨,一端被整齐地切割,而另一端则像是在巨大的冲击下不堪重负而粉碎的,甚至还留有高温造成的焦痕。
“是火器伤。”萧始在江倦耳边轻声说道。
江倦点点头,“是三儿。在我刚执行卧底任务时,把我带到组织里的人。在一次激烈的交火中,三儿为了掩护我受了伤,被一枪打穿肩膀,断了锁骨,这就是那时受的伤。”
他叹了口气,思绪缓缓回到十年前那个闷热、潮湿、让人透不过气的夏天。
他怔了许久,缓缓道:“他是个不错的人,阳光,爽朗,常会跟我提起他喜欢的人,说等一切都结束,他功成名就了,就回乡迎娶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希望到那时他的姑娘还是貌美如花,要是熬成了黄脸婆,他会愧疚的……可惜,他再也看不到那天了,他的姑娘没能等回自己的情郎。”
萧始在他额上落下了一个安慰性的吻。
“从他受伤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向人打听,都说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没想到多年不见,竟会是这样的重逢。”
他捧着那根断骨,瑟缩着低下头,把头埋在怀里,抱紧自己,低哑地啜泣着。
伤感惋惜,又心有余悸。
他们都曾深入险境,每个人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一念之差,他侥幸逃生,同伴却因此永坠深渊,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
——幸存者内疚。
很多人从创伤事件中幸存后,会感到困惑和内疚,无法接受死里逃生的自己一人独活,或是无能为力,愧对灾难中死伤的亲朋好友甚至是陌生人,会因此产生愧疚与自责,极端者甚至可能有自残自杀的倾向。
萧始曾在前线见过不少痛失战友和亲人的军人和难民因此崩溃,这种负面情绪所带来的是凌迟般的痛楚,永远没有尽头。
过去的日子,江倦就因着这种内疚不断折磨自己,将受到的痛苦加倍还于己身,至今都没能走出阴影。
有多少个长夜,江倦举枪指向自己,想靠这种懦弱的方式一了百了?又是什么支撑他鼓起勇气移开枪口,决心活下去呢?
“倦……”
“不用安慰我,道理我都懂。”他将三儿的遗骨放回盒子,视若珍宝地抱在怀里,呢喃道:“那么大的一个人,现在就剩这小小一盒……真希望我死后也能有人为我敛骨,最后再抱抱我。”
萧始抱着他,如鲠在喉。
周悬青着脸走了过来,“这里有十二个盒子,有可能就是十二个人,宇樨如果其中有卧底或线人的话,那其他人……”
江倦有些迟疑,没忍心说出那个结果,“还是把DNA录进数据库做对比吧,不知道俞副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们这边所有人的指纹和DNA数据都有记录,身份一查便知。”
说着,江倦给沈晋肃打了个电话,通知了对方这一发现,并申请了一次审讯李蘅和池清的机会。
沈晋肃有所犹疑,江倦却道:“前天的爆炸案已经证明有人急于除掉我,我们的计划必须提前推进,老师,时间不多了。”
沈晋肃明白了他的暗示,为他安排了与二人见面的机会。
“池清今天会去指认作案现场,可能要晚些才会回到看守所,你可以先见李蘅。”
三人分头行动,江倦和萧始前往看守所提审两名旧案嫌疑人,而周悬则负责将人骨送回省厅,提取DNA进行比对。
这一次两人没在中途耽搁,径直去了看守所。
李蘅自被江倦打进医院就没再下过床,这些日子骨伤虽然基本恢复,可身上的溃烂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医生也尝试了很多办法阻止他的病情恶化,却因病因不明而无从下手,后来在周悬的建议下使用了吗啡受体拮抗剂纳洛酮后,才使他情况稳定下来,但恢复依然不乐观。
李蘅被药物摧残得不成人形,短短几月,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干脆剃成了光头,人也憔悴得像是半截身子入了土。
看到他形如枯槁,乌黑的眼眶深陷下去,颧骨高突,没精打采的模样,哪里还认出从前那个精英律师的影子?
“吓到你了?正常,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会害怕。”
李蘅见了二人率先开口,心情看起来很不错。
他等这见江倦一面的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不论如何,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活下去的机会。
不等江倦说话,他倒是先提了问:“听说白云化工的CEO许裔安和我是一样的情况,我能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吗?有没有得到有效治疗,有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他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江倦看了萧始一眼,示意这个问题由他来回答。
萧始清了清嗓子,说:“按道理来说,我哪怕是骗你,也应该给你点儿希望,但是很遗憾,你和许裔安的情况不一样,不能做同类对比。”
“为什么!我跟他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他能活下去,我就不行?!”
李蘅激动地跳了起来,戴着手铐的两手猛敲隔在他与二人之间的钢化玻璃。
玻璃质量不错,不然江倦真怀疑他会不会冲出来咬死自己。
李蘅被狱警按回原处,萧始劝道:“你也不用太激动,我们现在怀疑,你和他用的药物纯度不同,所以中毒的程度、表现也不完全相同。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进一步了解你的情况,便于后续的治疗,还需要你配合提供药品来源。”
李蘅崩溃地捶打着面前的桌子,因为太过虚弱气息不稳,呛咳着说道:“我真的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以前不敢说,是因为我怕死,现在我依然怕,但能多活一天,就想多拖一天,我没必要再瞒着你们,该说的真的都已经说了!”
“把你对他们说过的话,再对我说一遍。”江倦道。
李蘅交代,他是被人拉进这行的。
早些年他还是个规规矩矩工作的职场人,接了一桩刑案,成功以证据不足的说法把委托人从被告席上救下来之后,对方很高兴地表示了感谢,将他带去了雁息最有名的酒吧,他也因此打开眼界,发现了自己隐藏的性取向。
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和那些不三不四的阿猫阿狗玩暧昧,长期流连声色场所,也在委托人的引荐下认识了自己后来的上家。
对方诱导他做了自己的下线,为他提供货源的同时也想让他尝试一下这种世上绝无仅有的,能给人提供真正快乐的东西。
李蘅不会跟钱过不去,没经过太久的挣扎,便点头同意了,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绝对不会亲身试验这些害死人的东西。
之后便像警方所知道的那样,他成了毒贩的拆家,扩展了几个和东野翔太一样的稳定客户,长期稳定的进货让上家越发信任他,他对上家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江倦问:“你的上家是谁?你对其他人提起过他吗?”
“提起过,但我没说过他的真名,我不能说出来,不然我会死的。”
“你不说也一样会死,如果我是你,我会赌一把机会。”江倦依旧是那个说法,“因为我,比你想象的要强。”
这一点险些被他打成残废的李蘅领会得不能更透彻了。
他缓缓站起来,没有表现出攻击性,萧始也便用手势制止了探视室里看守他的狱警。
“可我不敢在这里说……”李蘅双手贴着玻璃,满眼哀求,“帮帮我,求你了……”
江倦起身走到他面前,与他对视了许久,突然动手将玻璃上用来传声那一小块带着孔洞的圆玻璃敲了下来。
狱警:“……”
萧始:“……”
江倦把手伸进了缺口,示意他在自己手里写出那个人的名字。
起初李蘅还有些犹豫,那人手上有伤不说,还沾着血,这不是难为他吗?
可看江倦的眼神也不像有什么异常,他便大着胆子在他掌心迅速写下了三个字。
江倦了然,缩手又坐了回去,沉思片刻后问:“这个人有对你说过什么……和我们两人有关的事吗?”
他指了指萧始。
李蘅满腹狐疑,心道这人怎么可能会提到萧始?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江倦的暗示,如果直白说出和江倦有关,对方一定会知道说出了谁的名字,但把萧始扯上,就可以混淆视听。
他连连点头,指着萧始道:“说过!说过他爸是怎么死的!”
他话音未落,江倦的拳头就握紧了。
他用萧始来代指自己,那么那个人提起的,岂不就是他父亲江寻的死因?
萧始也很配合地演着戏,装模作样地吼了几声,追问李蘅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蘅自然不能多说,不住扫着江倦的脸色。
他见那人手指抵着唇边若有所思,指尖不住摩挲着嘴唇,又低头看了看方才写字时留在自己手上的血迹,有些迟疑。
对上江倦的眼神,他终于确认了对方的用意,借着咳嗽时舔去了手上的血,之后便茫然地等着那人下一步的指示。
江倦觉着有些意外,和萧始对视一眼,后者也若有所思。
看来他们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同样是吸入挥发气体,萧始因药性发狂,而李蘅对江倦的血没有任何反应,这可以证明,“寒鸦”的差异很可能就在纯度。
江倦正欲给这场审讯收个尾,手机却突然响了。
看到沈晋肃的名字,他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接通后对方果然第一时间通知了他一个噩耗:“池清死了。”
池清死在了指认现场的途中。
押送他的警车驶到叶宅附近时,他突然对身边的警察说:“我有件事想交代。”
对警方来说,一个打从被捕就闭口不言的嫌犯突然有事交代,不是真的想通了,打算结束这场警匪之间的持久较量,就是另有阴谋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