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去过很多战友,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昨天还在一起喝酒聊天的人,随口一句“再会”就成了诀别。
他以为自己能接受江住的死,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罢了,可事实却是他陷了进去,日复一日沉在没能救下那人的自责里。
在他不知多少次从高处俯视地面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碰巧那时他拿到了一份关于某个知名心理学家的资料,于是他亲上武当山,拜访了陈师灵。
对方特殊的心理疗法他闻所未闻,虽然暂时还没有数据支持陈师灵的推论,凯尔却很乐意成为他的第一个患者。
在治疗的过程中,凯尔学得了这种心理疗法,后来也成功诱导姜惩想起了早被遗忘的旧案细节。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遵循江住最后的嘱托,暗中保护着他的弟弟江倦,可事实上,他却因愧对江倦而不敢面对他。
江住生前的最后一个请求是希望将他的笔记本转交到弟弟手里,凯尔答应了,却在之后的十余年间都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原因有很多,借口是那本被血染透的笔记本里记述着江住在生命最后所经历的一切,江倦的精神状态一直不稳定,这样的遗物交到他手里一定会让他崩溃的。
的确是有这个原因不假,但真正的理由是,他舍不得了。
他怎么舍得把那本江住亲笔写着“阿倦,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可我却不敢做出回应,他是个很好的人,不应该为了一时冲动把后半生绊在我身上,我也没有这样的信心和勇气……”的日记交还给他的弟弟?
江住知道的,他一直都明白,只是他不敢走出那一步罢了,他所背负的家仇血恨,他肩上身为长子的责任都注定了他无法去放肆追求自己的感情,他不得不让自己变得理智,直到诀别时都在对凯尔道歉。
上帝无比残忍地给了凯尔实现他愿望的机会,让江住以这种方式刻骨铭心地存在于他的脑海里,自此之后,再容不得任何人踏入他的世界。
紧绷的十年的情绪再次崩塌,凯尔抱着冰冷的墓碑,哭得那么绝望。
“阿住,别讨厌我,我只是……想再抱抱你。”
头顶忽然出现了一把大伞,将浑身湿淋淋的凯尔和墓碑一起遮了进去。
回过头去,那似曾相识的身影近在咫尺。
江倦从未见过这样的凯尔,在他心里,凯尔永远乐观可靠,充满活力,很少会有这样无助又脆弱的时候。
凯尔抬起红肿的眼望着江倦,后者觉得,他现在应该是不想见到自己的,可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来给凯尔送一把伞。
凯尔凝视着他,那灼热而伤感的目光好似能深入肺腑。
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多久,颓然的凯尔才站起身来,抚着江倦的双肩,轻轻抱了他一下。
“萧说的对,你们兄弟不像,其实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你还好吗?”江倦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还好,情绪积压久了,总得想办法发泄一下,不然要憋坏了。”凯尔叹了口气,背过脸去抹掉了眼角的泪光,声音依旧平静,“萧呢,没跟你一起吗?”
“他在停车,等下就来。”
江倦等了许久都不见他有开口的意思,于是说明了来意:“凯尔,迭戈的案子判了,对他来说就是无期。很多国家都废除了死刑,这是能为他争取到的最严酷的刑罚了。”
凯尔有些愕然,此前他为调查是谁害死了江住也努力了很多年,奈何这人在“17”的庇护下藏了太久,一直变换身份,直到几年前才安定下来。
他怎么想不到,这样一个被ICPO通缉,被他满世界搜寻的人,竟然有胆量站在聚光灯下,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
看江倦现在的状态,凯尔拿不准是怎样的结果,小心翼翼地问:“你……接受吗?”
“那是法律给他的制裁,质疑这个结果就是在质疑法律的权威。”江倦对凯尔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像我这种法外狂徒,就算亲手报仇你也不会觉得意外,对吧?”
凯尔也笑了笑,“在岛上的时候,我真有点儿害怕你太激动,弄死了他。他的命倒是不值钱,却不值得脏了你的手。”
“如果没有萧始拦着我,我一定会的。”江倦垂下眼眸,吁了口气,“好在有他,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哥哥拼死为我换来的人生不应该葬送在这种人身上,还有……我想起了自己入警时的誓言,我的天职就是捍卫法律的尊严,又怎么能去践踏它呢?如果哥哥还在,看到我做那样的傻事一定会寒心的。”
凯尔回眸望着江住的墓碑,欣慰地笑了笑,“阿住,看到你弟弟现在的样子了吗,他很优秀,心态很好,身边也有人相陪,不再是伶仃一人,你可以放心了。”
雨停了,江倦收了伞,阳光映照下,空中现出一道彩虹。
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雨后的晴空下,萧始手里捧着花束,朝他们缓缓走来。
凯尔的笑容渐渐淡去了,那些坠在他心头的沉重情绪从来没有消弭,只是现在的他疲于用笑容伪装,所以毫无保留地将最真实的模样表现了出来。
“之后有什么打算吗?”江倦问他。
凯尔摇摇头,“习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我已经很难融入正常的社会了,接下来还是会继续为东家谋事,辗转世界各地。不过你放心……”他搂住江倦,轻轻在他面颊上吻了吻,“我会及时报平安的,也尽量每次任务结束之后都回来看看你们。”
这是凯尔早已习惯,且不想改变的生活方式,江倦也不能反对,点点头道:“要保护好自己。”
他想起了什么,从领口里抽出一条护身符,交在了凯尔手里。
“这是哥哥留给我的,里面是我家老宅的钥匙,我想他把这个留给我是希望我未来不管走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现在我把他给你,也是希望你能记得,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凯尔想说这东西太贵重,承载着江住对弟弟的祝福,也是那人为数不多的遗物,世上再无替代品,他拿不起。
可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心里明明是想要的。
江倦把护身符挂在他颈子上,“你好像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有个不情之请。”凯尔转身几步走远,指了指附近一棵依山傍水而生的巨树,“我死后想葬在那里,不需要为我立碑,不需要告诉任何人那里埋着谁,只要让我长眠在能望见他的地方,就够了。”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还会不会到来,所以总是在不经意间留下遗言。
江倦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却觉着那尚未出口的话凝在舌尖,说不出,也咽不下。
他回头望向萧始,那人对他摇了摇头。
江倦叹道:“在他身边吧,靠得近些,都不会冷。我想哥哥在最后是有遗憾的,这其中也包括你,你们都需要一个释然的机会。”
凯尔的眼眶又热了起来,扭过头去,待情绪平复了,才沙哑地道出一声:“谢谢……”
后来凯尔离开雁息,辗转去了很多国家,见过了不同的风土人情。
他会在沙特的漠土与热情的姑娘共舞,也会在西伯利亚的寒冬捧着仅有的一支蜡烛,在黑暗中对着微光祈祷。
他曾立于荣耀之巅,也曾距死神仅有一步之遥。
在徘徊于生死线时,他紧握着护身符里的那枚钥匙,一遍遍告诉自己,他的归处不在这里,他绝不能死在这种没人知晓的地方,白白浪费与那人共眠的机会。
他坚信,江住只是停在了昨天,他们一定会在明天相遇。
他在执行的任务中再次遇到了梁明华,原本希塞尔岛上被牵扯进猎场的人都在国安和ICPO的控制下,梁明华和他的副手却趁机逃脱了,这其中的缘由不难猜测。
梁明华告诉他,自己已与国安和ICPO达成协议,继续留在金三角监控各个犯罪集团的动向,及时将情报传递给两方,便于日后警方的行动和部署,竭尽全力减少各方损失。
“17”瓦解后,不少强势的犯罪集团崛起,警方需要一个能与他们里应外合的靠谱的组织。
上面在经过商讨后决定给梁明华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虽然他身上的污点没能洗清,但他的立场却是坚定且毋庸置疑的,拥有这样强大的同盟对警方来说也是件好事。
梁明华依然愧对两个因他一念之差被互换了命运的孩子和被他的自作主张伤害的姜惩,希望凯尔能帮忙弥补他内心的亏欠,而凯尔却说:“人的遗憾无法假借他人之手,梁,痛苦了这么多年,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这也是他在漫长的时间中学到的真理。
半年之后,凯尔再次回了雁息,落地便马不停蹄地去了雁息市局,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故人。
刚午休睡醒的秦数理着乱毛从办公室走出来,正遇上了凯尔。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凯尔轻咳一声,说:“有些话那时没来得及跟你说,现在说……”
“晚了。”秦数打断了他,又有些迟疑地否认了自己的前半句话:“……也不算晚,只是没什么必要而已……我们都心知肚明的。”
“那,这段日子过得还好吗?”
“好的不得了。”
“去看过他吗?”
“偷偷去过,没人知道。”秦数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咽下了那些不该出口的话,对凯尔笑笑,“我还有事,先去忙了,有空的话……来我家喝酒吧。”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也行,去我家吧。不过在那之前——”秦数转身便走,朝身后摆了摆手,“一起去看看他吧。”
他走后,凯尔离老远就听到那位脚踏几条船,拿着好几份工资的法医顾问乱嚎:“江——二——!!你们谁看见我媳妇儿去哪儿了!!”
姜惩冷嘲热讽:“自己的媳妇儿都找不着,还好意思鬼叫。”
宋玉祗也不吝啬地翻了他一个白眼,“光今天就丢了三次了,要不你给江哥配个有GPS的项圈算了。”
萧始一拍大腿,“这个办法好!”
姜惩:“……”
宋玉祗:“……”
饥肠辘辘的白饺饺嗑完了CP的糖,美滋滋地捧着泡面盒冲进了办公室,刚钻进桌底,就碰上了一双无辜的眼睛。
江倦端着外卖盒,正吸着酸辣粉,不情不愿地往旁边稍微挪动了一下,给她腾出了点位置。
白饺饺:“……”
小女警捋直了舌头:“您……这个……咳!”
“嘘……安静吃饭,别出声。”
凯尔觉着好笑,这小子怕是被萧始管烦了,忍不住嘴馋才跑出来的。
他好奇那认认真真拿着手机嗦粉的江倦在看什么,连带着旁边的小丫头都面红耳赤的,索性上前一把抢了他的手机。
“@#¥%&……”
那人含含糊糊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凯尔扫一眼屏幕,直接愣住了。
谁能想到,他居然能用偷拍萧始睡觉的视频下饭!!
凯尔:“……”
江倦:“……”
白饺饺:“……”
江倦淡定地喝了口汤,放下碗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怎样才能让你守口如瓶?”
凯尔也很坦诚,“我大概忍不住……”
“那我只能灭口了。”
说着江倦撸袖子就要动手,凯尔怪叫道:“注意点儿!你现在穿的可是警服,你真要这么揍我吗!!”
“谁管穿什么……”
眼看江倦拳头都抡起来了,凯尔也做好了被暴打的准备,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