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了身,光着脚走出寝殿,却看到外间书架,巫妖拿着书在聚精会神的看,窗外雷光不停闪现,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凝神于书上,他走过去笑问:“看什么书呢?”
巫妖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又落在那尖窄的下巴和薄唇上,心下微微一叹:“被雷声吵醒了?”
萧偃笑:“是热醒的,你不在,这夏日可怎么过。”
他低头一看看到巫妖拿着的是《中州派紫微斗数》,再看桌面上好些书,都是《撼龙经》、《帝王宅经》等等堪舆经典,不由讶然:“怎么最近忽然对这些感兴趣起来?”
“这些东西旁门左道,略看看可以,实在不能太过深信。”
巫妖沉吟了一会儿道:“不过是好奇罢了,对你们这个世界的龙气龙脉,天象星学,与我们那里实在差别太大了,我很好奇。”
萧偃笑道:“倒也是,帝王陵寝,都是选在龙脉之地,据说前朝覆灭,就是因为地震将龙脉震断,因此才覆灭的。不过若是天命如此,那我们又何必努力了?”
巫妖看着萧偃面上的神气道:“那是自然,我看你身上龙气越重,定然也能护佑神灵。”
萧偃一笑,双眸弯弯。巫妖却又沉思了一会儿道:“有件事还是得和你说,过段日子,我要去你们整个世界各方都走一走,可能会离开你一段时日,你要当心些,我想个法子让白骨领主入宫,也好护持保护你。”
萧偃吃了一惊,满脸惊讶不舍:“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你不是需要我身上的龙气滋养龙气吗?”
巫妖道:“需要的,但是这些日子我隐隐感觉到我的魂体应该是被撕裂过,在你们这个世界,应该有我的分魂,我要前去收服回来,吸收回我自身的魂体,这般才能充分凝实魂体,才能恢复我的法力,否则真魂四散,又被你们的大妖吸去,必然为祸一方,殃及百姓,也会折损我自身在你们这个世界的福运,连累命途,被世界法则排挤惩罚。”
萧偃张开嘴,一阵难过涌上心头,忽然又有些赌气:“反正这个朝堂有我没有我没关系,内阁们能干着呢,我和你一起去!”
巫妖摇了摇头,声音温和:“不必,我的魂体撕裂出来,能吸收的必定都是大妖,所去的地方必定都是凶险之处,带着你一个凡人不好走,我的命匣在你这里,我总是会回来的,你护持好就行。”
“再则,如今太后病重,你刚刚掌握了一些权柄,端亲王和内阁也都支持于你,对你正是大好局面,你该在朝堂多多学习,尽早亲政,拥有的人王龙气越重,我恢复得也就越快。”
巫妖看着小皇帝满脸快要哭出来的神情,伸出手摸了摸他柔软的顶心:“去睡吧,我会安排好一切,你出入都要小心,我让祝如风和甘汝林都进宫为禁卫,贴身保护于你,还留给你一道骨令,若是真有急事,随时能召唤于我,还有赠你的剑也拿好了,上面的精灵祝福,关键时刻能保护剑主。”
小皇帝满脸沮丧:“中秋后再走,可以吗?”他语声艰涩,喉咙又热又紧,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想说中秋后就是千秋节,是他的生日,能不能陪朕过一个生日,巫妖留在他身边,甚至没满一年。
巫妖看他如此,只能微微一叹:“行,那就中秋后再走。”
萧偃上前搂住巫妖的手臂,忽然泪珠滚落下来,巫妖想要当做不知,却到底还是一阵怜惜:“莫要担忧,那些魂体如今还没有灵智,我一去很快就能回来。”
“另外,我还要带上一人,范左思,也劳你给他个官职,我要用他。”
萧偃隐隐觉得奇怪,却仍然满口答应:“好,我给他个官职,我也给你个官职,让你到全国各处,都能通行无阻,是朕的钦差天使。”
巫妖一笑,抱起他进入寝殿,将他放回床上,盖好软被:“你放心,我会早日归来的,也顺便替你看看你这美好江山,四海九州,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来陪你。”
但是,那不一样。萧偃张了张嘴,万般不舍,到底说不出不让巫妖走的话来,却只是握紧了巫妖的手臂,将头埋入了他的袍子内,心里却想着,我怎么会如此舍不得?
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如今只是短暂分离,我就如此作态,万一将来……巫妖要回去他的世界……又或者……
巫妖却不知道小皇帝心中百转千回,他骨指一张,无数的星星萤火在帐中漂浮,晶莹剔透,又有小小的发着光的蝴蝶在一起飞舞:“你看,美不美。”
“小时候我睡不着,我母亲就会放这个精灵的祝福给我看。”
“让我一只一只的数有多少只蝴蝶精灵,我经常数不完就睡着了。”
小皇帝勉强笑了,眼圈却仍然通红,他伸手去摸那些蝴蝶,却一抓就散成了无数光点。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他心里却暗暗神伤,又有些恨自己不争气。
当初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孤身无一人,也并不觉得如何苦,怎的如今自己却变得如此娇气了!高元灵死了,何常安投向了自己这边,吴知书才干不足,平庸无能,只会唯唯诺诺,并不敢管自己,而孙太后如今也完全腾不出手来管自己,端皇叔与内阁,对自己也隐隐有支持之意,虽然他也知道这支持只是暂时看在他年少的份上。
一旦自己做出什么不合他们利益的举动之时,内阁和辅政亲王,仍然可以轻易行废立之事,或者将自己软禁于宫中,但,比起去年自己都吃不饱的情况,已好了太多太多了。
便是如此,这离别在即,心仍然酸涩难忍之极,他整个人紧紧贴向巫妖身体,巫妖知道他依恋于他,也并不躲开,只微微躺下,将他揽入怀中,微微拍了拍他的背,安抚之意非常浓。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萧偃忽然心里冒出了一句诗来。
然后他自己把自己给吓到了,他,真的把巫妖当成师友了吗?
第58章 绘真容
中秋渐近, 孙太后却连日精神不好,这日专程去了宝光寺上香祈福,据说在哪里遇到了为亡母祈福做法事的承恩侯嫡女, 听其念经为其孝心打动, 回宫后很快下旨让承恩侯嫡女进宫清修守孝, 慈福宫原本就有佛堂,孙雪霄进宫后仍住进了慈福宫内。
“其实只不过是孙雪霄念经后, 她的精神得到了放松,她能够哪怕是白日也安眠美梦,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白骨领主的巧言天赋, 对普通人足够了。”巫妖对萧偃解释:“孙太后名义上是你母亲, 天然有优势, 你在后宫,只怕孙太后以皇太后的名义来压你,如今白骨领主入宫看着她, 你的威胁就少了。”
之后安国公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将甘汝林也调入了禁军内,负责守卫四门, 而祝如风则为武骧殿卫中的一员侍卫,每日随侍皇上身侧。
萧偃虽然不知道巫妖为何如此顾虑他的安全, 但越是如此郑重其事,越证明他一旦离开,很可能很难顾及回京。
这日仍在京城的范左思接了吏部的任命, 忽然就成了钦天监通微局的堪舆博士。范必行虽然意外, 但仍十分喜悦:“看来朝廷是看到了我们范氏一族的决心,这是对我们范氏的奖赏了, 你且安心当值,钦天监历来地位超然,品级虽低,博士才九品,却往往得伴君随驾,更有甚者能得帝王遵之为师。”
范左思心下暗苦,却也知道这应该便是那“九曜先生”的安排了,想来那一夜的梦,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能够入梦通灵,此人手段莫测,如此说来,那日的雷雨……驱役鬼神,入梦招魂,呼召风雨,这还是凡间人吗?
他背上的汗又起了一层,心想着自己这可真是祸从口出了,当时自己进京,行前卜了一卦,卜出来去来平无阻,谋事成就难。虽说难,倒也还有一线转机,不致于枉费奔波。
原来这一线转机是在这里,他到钦天监就职报到,钦天监监正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大夫以及范左思都有些排斥,但范左思毕竟师从杨公,又是世族人,背景雄厚,也只能训勉了几句,便让他去通微局官署。
在通微局里,范左思果然看到了巫九曜,他有了个通微大夫的散职,官服腰带上却系着金紫色鱼袋,显示着他自由出入宫禁的特殊待遇,这是简在帝心,深得皇上隆宠。
他淡淡对范左思道:“中秋后你我即启程前往,先去雍州太祖陵墓处看一看。”
范左思长叹一句:“九曜先生,这风水堪舆学,堪为天,舆为地,我等堪舆术师,都以《青囊经》为基,有尊杨公,习《撼龙经》《疑龙经》,有从赖氏,法《青乌序》,虽说派系不同,却又都法自天道易经,星经一学,则以石氏为尊。无论哪一派,古训都是风水可镇不可掘,地师唯做功臣,莫为罪人,天机不可泄露。”
“这天机不可泄露,自古大凡有些名气的地师,多少都会折损自身气运,减自身福德。天命国运,擅自改之命途,事涉万民。都说风水轮流转,运道总有盛极而衰,先生偏要强求,只怕是要遭受天谴的。”
“你确定真的要去看看吗?”
巫妖看了他一眼:“放心,一切命途报应,只管报在吾身上,与你无涉。再则,你又怎知,吾不是这天命之一?皇上既遇上吾,则此即为天命。”
“若做成此事,则匡扶社稷,造福万民,兴国济世,亦是你之福德。”
范左思微微心里一寒,竟被这豪言壮语激起了心中豪情:“愿为吾皇效命。”
从钦天监回宫,巫妖看到萧偃正坐在几案前,面前摆着奏折,他却显然正在出神发呆,听到声音敏感抬头,看到巫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第一天去钦天监,会待很久呢,那边也有每一年每一日的观天记录,你不看看?”
巫妖淡道:“早就看过了。”他看了眼萧偃,心想就连你睡着时,身上每一处骨头也都被我摸过了,这一方世界的玄学实在是太过玄奇,当初自己习魔法之时,人人皆言自己天赋奇高,如今才知道世外有世,天外有天,学无止境,自己果然还有太多要学的地方,他甚至觉得这魔法与这玄法,似乎也有一些可以沟通之处。
他沉默下来之时,面容沉静似冰,令人望之生畏,今日穿着的又是钦天监的深青色官服,带着进贤纱冠,衬着他肌肤胜雪,越发如九天仙官一般。
萧偃看着只是心下不舍:“中秋灯节,到处都会扎灯台,我让卫凡君他们扎一个特别好看的在御街上,到时候等宴过群臣了,我们就去御街观灯去。”
巫妖点头,却又想了下道:“我有精灵花灯,到时候保管是御街第一彩灯。”
萧偃知道巫妖这是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在他的世界,男子三四十岁才算是华年……自己在他眼里可不就是个孩子吗?说起来也是,虽说太后群臣们都忙着要给他立后大婚,又有谁真把他当成能亲政的天子?
他心里酸楚,但仍然笑着:“那京城百姓可真有福了。”
他想了下又道:“之前那虞家的女儿,已留在了大长公主府上了,皇姑姑说郡主正好需要一位女先生,又心喜虞家女聪慧,聘她为女先生,留着她在府上住下,教导小郡主了。”
巫妖微一点头:“大长公主很会处理事情,等我不在,你可以多向她和驸马请教,又是你亲人。”
萧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我自幼就不大讨人喜欢,不太会说话,也看不出他人面上喜好,经常莫名其妙触怒父母……如今皇姑姑也好,端亲王也好,更多的只是看我是一位孺子可教的年少皇帝,却并不是把我当成什么血脉亲人一般来亲近的。”
巫妖想起那相书上说的亲缘淡薄,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少年,毕竟他虽然早就失去了身体和凡人的情感,却仍然也还记得自己是在爱中成长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有一句诗,我从前很喜欢。”
巫妖仿佛回忆了一会儿,用他的语言读了一句诗,声音柔软悦耳,然后又翻译给他听:“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萧偃一怔,抬眼看到巫妖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温和和柔软,哪怕作为魂体的巫妖眼眸里仍然什么都没有折射出来,但他却看到了那种来自强者体恤万物的温柔。
巫妖还仿佛担心他听不懂,解释道:“云彩越多,霞光才越美。”
萧偃原本想笑说他体会了,想说这就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是“吹尽狂沙始到金”,是“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但是他却只是将细长的手指去挡住了他的眼睛,去遮掩他的眼泪。
但是他的生命里原本全是层层叠叠的云翳,巫妖才是那道金光,穿透了无数厚重的云翳,才让他拥有了这般瑰丽的天空。
巫妖叹了一口气,拿了柔软的绡帕递给他,想着大概少年天子很需要一个拥抱,果然萧偃扑入了他的怀里。
但是这一次的失控没有持续很久,萧偃便重新收拾了情绪,擦干了泪水。
日子飞快的过,别离在即,萧偃收拾好了心绪,开始正视自己每一日的安排,开始思考离开巫妖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他依稀也觉得自己不对,巫妖非常人,一般人再如何相伴,也不可能日夜相伴,须臾不离,自己总要自立,巫妖为人仁慈善良,待自己多有怜惜,自己却不能总如菟丝一般缠着巫妖,不断索取。
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和巫妖要索取什么,陪伴,垂怜,想要那投射不出万物影子的金眸一直看着自己,他惭愧于自己的贪得无厌,却又自私得觉得巫妖这么好,有这样的贪念似乎也很正常。
巫妖仍然每一日勤于读书,萧偃从未看他如此专注过,《紫微斗数》看完了又看《青囊经》、《青乌序》,他想起了巫妖曾经说过的:巫妖,是放弃了躯体,以永生不死之魂体,追求无尽知识的法师。
“圣人不死,大道不尽”,若是以他这个世界来说,那就是巫妖选择了不死,去追寻他的“道”,巫妖早就和他说过,我的道,和你们的不同。
他不会为了什么在一个人,一处地方停留,萧偃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吾道一何孤,他走的是没有人走的路,也许在他的世界会有不老不死的人与他一样,但他如今飘落在这里,他不会为了谁停留。
他仿佛在这短短数日内,了悟太多,“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他在这一处天宇下,在这一时遇到了巫妖,但不知其来处,也无法随同他去到他的去处,他所拥有的不过是短短这一刹那,如同巫妖藏在秘银宝箱里那些画册,家人、朋友以及那些辉煌璀璨的冒险故事,都只是他漫长不死生涯里头的一刹那,而他甚至不能拥有一副巫妖的画像。
念及于此,萧偃忽然觉得坐立难安,无论如何都要立时做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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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公麟是京城小有名气的画家,极擅丹青,最为世所称道的是他为宝光寺绘的壁画《九天菩萨像》,于满壁绘制了九天之上的文殊、普贤、观音、势至、日光、月光、弥勒、地藏八大菩萨,行笔如流水,每一位菩萨都宝相雍容,持着杨柳枝、莲花、净瓶、宝剑等等,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天衣飞扬,满壁风动。
晏平七年八月,他闲居在京,却被紧急诏入内廷,他得到了晏平帝的亲自召见,晏平帝年方十二,仪容俊美,形神潇洒,召见他却是要他为帝师绘像。
晏平帝十分亲切和气,虚怀若谷,倪公麟受宠若惊,奉诏在御花园为帝师巫九曜绘像。
这便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通微帝师像》,也是唯一一副流传后世的帝师像,画上帝师金冠广袖,手持一异花,衣袂飘举,眼神俾睨,似九天日耀之神自云间俯瞰众生,神情偏有悲悯之意。
据后世考证倪公麟在自己的笔记上记述:帝师姿容耀世,如日冕之炽芒,似星华之璀璨,其威仪无法可表,吾之所绘,不及其瑰丽神仪万中之一。绘像之时不能直视帝师神容,尝久目之,似观日曜,寻汗出如浆,夜梦不宁,数日方得心神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摘自冰心《霞》,原文: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译作“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我觉得用在这里很贴切。
天衣竟然是屏蔽词这你敢信。
第59章 我为王
中秋转眼便到, 从城楼上往下看,灯如河流,御街两边璀璨明亮, 聚如萤, 散如星, 美不胜收。
萧偃和皇太后、端亲王都站在城楼上,率着文武重臣观灯赏月, 与民同乐。
孙太后这几日有孙雪霄相伴,睡得舒心安宁多了,兼着胃口也开了些, 开始能吃下东西, 这让她心情舒爽, 今日观灯, 虽说孙雪霄有孝在身不便陪侍,但她精神甚好,观灯之时话也稍微多了些:“你们看那路上行人, 手中持的都是什么灯?”
众人看下去果然大奇,只见御街上来往民众,尤其是稚童们, 手里都牵着一根细长枝,细长枝上有着一轮圆灯发着柔和光彩, 咋看只像是将天上月折到了自己手中,又有举着一束星光灯,越发奇异。
一旁吴知书连忙遣内侍下去打听, 不多时也举着两束灯过来, 一束为月光灯一束为星光灯,吴知书禀明道:“原来却是御街上来了一户人家, 说是为家里最疼爱的孩子祈福,散灯驱邪,整整扎了一棵树的灯,看过去满树星月辉煌,煞是好看,见人就散,只求为他家孩子祈福呢。”
孙太后一看便喜,接过那盏灯,越发诧异:“这灯好生别致,如此轻巧,设计也别出心裁,这光如何能做到如此柔和?里头似乎并无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