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自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 回身去做事了。
白争流负责带人到的地方是弃骨处。一天下来,收拢了共计百余尸骨。
捕快们从最初的冲击, 到后面, 逐渐麻木。
他们也发觉了, 别看白争流抱着的刀骇人, 可其实他并不难说话。遇到麻烦, 喊他一句,他还能来帮把手。
一群人相互看看,在白争流背后交换几个眼神。
等白争流转过头来,捕快们已经收敛好小心思, 凑来问他:“白大侠, 这些尸骨,我们要怎么搬下去啊?”
他们原先还抱了把骨头拼拼凑凑的心思,到后面, 发现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简单地把大块骨头凑做一堆, 小块零散的则在另一堆。乍一眼看上去, 就是两座小丘。再细看, 便会觉得一阵凉意从脚后跟往上冒,一直窜到天灵盖。
哪怕是前面自己亲手干的活儿,这会儿,捕快们还是一个个打起哆嗦。
也是天色又晚,林风吹着,凉意直忘人脖颈里钻。
白争流想一想,说:“今天先尽力往下带吧。带不上的,明日、后日再来。”
捕快们蔫头蔫脑地答应了。他们找了一些藤条,粗略地编成网,再将尸骨放入网中。虽然已经尽量把网做大,可一次能抬动的,依然是冰山一角。
最先被抬下去的一批是颅骨。白争流看去一眼,从中见到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不管他们生前是贫穷还是富贵,到这会儿,都依偎在一处。
他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开双目时,眼神已经坚定起来。
即便让这些人回归故里的可能性甚小,但还是要去做。
尽量在山寨中找寻他们生前的衣物,在来报失踪的人那里问出他们的亲朋有什么特点。总是还能分辨一二的,只要足够耐心地去做。
一路下山,见了傅铭,白争流才知道,梅映寒带着的人还没回来。
再听到动静,已经是天色完全暗下去之后了。梅映寒风尘仆仆地出现,身侧的另一波捕快,包括仵作都面带菜色。面对九王爷护卫准备的晚饭,一个个都露出了反胃表情。
自然不是针对护卫。可山寨里的场面实在冲击太大,其中不少人这会儿闭上眼睛,依然能看到那些在腐肉中蠕动的蛆虫,在蛆虫旁边浓臭的绿水……不行了,“呕!”
白争流默默去看梅映寒。梅映寒的表情要好一点,但也好得有限。对上他,还先一步说:“白兄莫要过来。”
白争流挑眉。
梅映寒微微苦笑,说:“方才邈邈走近我,一下子就……唉。”
白争流想了想,觉得梅映寒的考虑也有道理。于是当着梅映寒的面,他按照白天给捕快们点穴的手法,点了自己的穴道。
梅映寒一怔,看白争流走近。
白争流也不是无故而来。他到了梅映寒身侧,与他并肩去看被搬下来、放在一块平地上的尸骨,先大致介绍了自己这边的情况。等到梅映寒眉头皱起,才冷不丁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梅映寒眼皮跳了跳,转头看他。
白争流决定把话说得明白一点:“梅兄,你我今天上山,都是去找线索的。你在上面待了那样久,不可能毫无所获。可下来也有这么些时候了,却始终没有开口——你们究竟察觉了什么?很不好说吗?”
梅映寒听着,静了片刻,才缓缓摇头,说:“兴许是仵作看错。”
白争流说:“告诉我。”
梅映寒吐出一口气,到底开口:“他说,所有人的肚子,都是被他们自己剖开的。”
饶是白争流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还是错愕:“什么?!”
梅映寒看他,微微苦笑,说:“你也觉得不可能,对否?可仵作说了,那些人的伤口上都没有任何刀劈斧砍,乃至野兽撕咬的痕迹。倒是有几个人,死得时候,手还在自己肚子里。”
白争流皱眉,还是很难以想象。
话都说到这儿了,梅映寒干脆把仵作与自己讲过的条条道道都和盘托出,再总结:“故而他说,哪怕再不可思议,这应该就是结果。可是,旁人不知,你我能不知吗?以你我的功力,要把人活活……”一顿,“都要费一番力气。哪怕不提山匪,可还有那些被关押的客商呢,他们能有什么力气?”
白争流有点明白梅映寒下山时的想法了,“是很怪异。”
“想不明白。”梅映寒疲惫。静默片刻后,语气又扬起一点,“对了。我们在山寨中,找到一个名录。”
白争流:“名录?”
梅映寒:“对,上面记了他们捉来的几多人。你前面说,共找到一百零六个头骨。可我记得,名录上,共有一百四十余个名字。”
白争流不言,梅映寒劝他:“不过尽力而为。”
白争流应一声。
两人静默片刻。梅映寒正思考自己是否要再劝白争流两句,就听到对方开口。
“既然从山寨中的尸身上找不到行凶之人的线索。”他说,“还是单来看那黑影的事。”
梅映寒神情一肃,说:“是这个道理。”
白争流娓娓道:“今日闲时,我也想到一个法子。虽然不知道是否有用,可毕竟没有其他思路,不妨一试。”
梅映寒:“白兄请说。”
白争流三言两语,给他讲了自己的计划。
梅映寒思索:“这……”
白争流道:“死马当作活马医。”
梅映寒想了想,觉得白争流前面说的很对。在毫无头绪的时候,做点什么,最差也能排除一种错误思路。
他颔首:“好,就在今夜否?”
白争流说:“然。就在今夜。”
……
……
当晚,白争流与梅映寒仍然不在徐家村中。
他们行于林中。走着走着,梅映寒忽而问白争流:“白兄,你……”
白争流说:“无事。”
两人继续走。再一盏茶工夫后,梅映寒看向白争流的次数变得频繁。而白争流口中说着“无事”,脸色却愈发难看。
终于,在一根树根横在两人超前的道路上,梅映寒顺利跨过,白争流却被其绊倒之后,场面变得激烈起来。
梅映寒一把握住白争流的手臂,问他:“白兄!可是之前的旧伤发作了?”
白争流隐忍不言。可是很明显,他身上的气息开始紊乱。
梅映寒抽了口冷气,连忙把人扶到一边,开始就运气给白争流调理。
但也许是白争流身上错乱的气息太过强大,梅映寒的动作非但没有效果,反倒有把自己也搭进去的趋势。
白争流说:“梅兄!莫要再管我。”
梅映寒没有应答,但白争流听到了他一身闷哼。
白争流长长叹息,说:“这又是何必?你我都不行了,那村子里的人怎么办!”
梅映寒嗓音沙哑,说:“我却不能看眼白兄经脉逆行,走火入魔。”
两人身上的气息又乱了片刻,到后面,像是气球一样一点点泄了出去。
他们看起来再不像是什么武林高手,而像是误入林中的普通人。
两个“普通人”相互安慰打气片刻,踉踉跄跄地起身,再开始踉踉跄跄地往前。
一丝月光透过茂密林叶,十分偶然又凑巧地落在两人前方。
从这缕月色之下走过时,白争流与梅映寒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见到了彼此的眼神。
白争流:仿佛没用。
梅映寒:再试试。
没错,前面的一切,其实是做戏。
黑影一直不出来,白争流开始考虑,是不是有什么因素影响了对方。
左思右想,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难道那玩意儿被我、梅兄,加上顾邈,三个人那天晚上打怕了吗?
呃,好像是有这个可能。
想到这些,白争流制定了当下“引蛇出洞”的计划。
如果他和梅映寒“武功尽失”,黑影会不会冒头?
现在看来,毫无成效。不过时间还早,梅映寒预备再试试,白争流也觉得可以再等等。
两人没再用轻功,只是默默朝前走。
同一时间,徐家村。
傅铭接连几日都没怎么和白争流相处。反倒是顾邈,时不时在他眼前出现一下。
扰得他心情甚乱。这夜晚间,几次辗转,仍然不得安眠。
正叹气呢,忽然听到一声窸窣动静。
傅铭呼吸一滞,下意识朝动静传来的方向看去。
正值夜晚,天色昏暗。他又不是白争流、梅映寒那样的武人,没有内力支持,眼神便也有限。看了半天,还是只见到黑洞洞一片。
傅铭却有点儿不安稳了。难道是那天晚上的黑影又出现了?哪怕没有,只是屋子里进了老鼠,也足够让人心烦。
九王爷惯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他叫了声护卫的名字,立刻有人推门进来:“王爷。”
傅铭说了自己方才听到响声的事儿。护卫紧张起来,在屋里点了灯,细细搜寻。只是无论黑影还是老鼠,统统没有找见。
另一栋院里的顾邈听到动静,过来询问:“傅大哥,出什么事了吗?”
傅铭揉一揉眉心,说:“没事,可能听错了。”
这时候,一个护卫忽然“咦”了声,问同伴:“这是什么时候摆上来的?”
他的同伴顺着前者的目光看过去,见到屋中桌上摆着的一盘点心。
那点心看起来颇粗糙,就是乡间市集里会有的样子。土黄土黄一块,带着毫不精致的花纹,因带有甜味,对不富裕的人家,也算是能拿的出手的礼品。只是,依然没资格上九王爷的桌子。
怪异。实在怪异。
护卫们绞尽脑汁回想,傅铭自己也开始觉得奇怪。
他扪心自问,睡前有这东西在吗?毫无印象啊……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落在那碟点心上。众目睽睽之下,点心似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