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话的时候,法伊特仍然箍着艾德里安的手臂。
艾德里安非但没有挣脱,还用另一只能够活动的手去触碰法伊特的眉眼。
他想抚平骑士眉尖的克制与痛楚,偏偏还没碰到人,法伊特的身体就猛地一震,而后向后避开。
艾德里安的手摸了个空。
银发青年错愕。他看着法伊特,一时之间竟是没搞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
嘴唇动了动,还是想叫对方的名字。可在话音出口之前,就连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也落了下去。甚至骑士的身体隐隐向后半步,脸上忍耐的表情也更加明显。
艾德里安从这一系列动作中感到了巨大的难受。他牙关跟着咬起,问法伊特:“你在避开我?你说的不愉快就是和我相处吗?”
法伊特:“不……”
他的反驳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就被艾德里安接下来的话音打断。
“为什么?”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上迅速浮起水汽,看起来高傲又脆弱。眼睛周围一圈都是漂亮的绯红色,法伊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认为这样的艾德里安十分动人,很适合被自己搂在怀中好好疼爱。
不,不!
他还要后退。偏偏正是这样的动作,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直直扎在艾德里安心上。
他不理解。法伊特来找自己了,即便是在所有人都说他死了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放弃自己。这样的法伊特,怎么可能厌恶他,哪怕和他在一起都会觉得那样难以忍受?
“因为时间太久了吗?”艾德里安问,“你其实早就不想找我了,只是都花了那么长时间,所以不得不继续做?”
法伊特面颊都在颤动。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不可以继续看艾德里安了。诅咒的力量在他体内冲撞,他必须接受光明的洗礼!
他的忍耐无比艰羽|>西*整难,艾德里安却还要在这个时候抬高嗓音,呵他:“说话!”
法伊特嘴唇动了动,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去吻他。
艾德里安不知道骑士的这些想法。他最先告诉自己,如果法伊特给自己解释了,他就原谅对方。而后又想,法伊特吃了那么多苦,对自己来说像是做梦一样的一年半时光,在他看来却是日日夜夜的煎熬折磨。他不需要“原谅”自己的骑士,反倒应该对对方的苦楚感到歉疚。
可法伊特总是不说话。
艾德里安改变了想法。他重新告诉自己,也许骑士只是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来斟酌字句。他可以等待,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
艾德里安的眼神终于暗淡了下去。他意识到,法伊特不会开口了。
这是在默认吗?
他的家人,并不会因为与他重逢感到高兴。从头到尾,为此快乐的只有他。
艾德里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态度平和下来,原先的脆弱在这一刻失去踪影。
他告诉法伊特:“不必勉强。你不高兴,就离开吧。”
法伊特终于给了他额外的反应。
他往前一步——总算是往前,而不是后退,远离艾德里安——同一时间,又猛地抬起右手,扣住自己左臂。
艾德里安因这个动作而不解。但他不解的事情实在太多,又是心力憔悴的时候,实在没有精力……
怎么可能没有精力!
法伊特明显更加痛苦了!但他的痛苦似乎和艾德里安前面领悟到的不同。
他在公爵面前跪下,低着头,像是一个骑士在向他效忠的主人行礼。同一时刻,他又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手臂。
艾德里安嗅到了浓郁的鲜血味道。他瞳仁颤动,蓦然想到前段时间,自己在山谷入口和法伊特的对话。
他问法伊特,对方有没有闻到血腥味。法伊特告诉他,那只不过是清理猎物时留下的气息。
电光石火的工夫,一切在艾德里安脑海中出串联。所有伤心难过在这一刻粉碎,除了法伊特的伤势之外,他的脑海里装不下任何东西。
来不及计较周围环境,他紧接着在法伊特面前跪下。若是落在其他人眼里,这近乎是一个向着彼此求婚的姿势。
可毕竟不是的。
艾德里安取出药剂,往法伊特嘴里送去。
法伊特却依然别开头。艾德里安被他的动作气得够呛,再度呵他:“法伊特——!你究竟想做什么?!”
法伊特只是闭着眼睛,继续狠狠揉捏着自己的伤口。
鲜血渗出了铠甲。
他的指缝都被染红。
法伊特却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艾德里安看到自己眼里浓郁的黑色。
他祈祷艾德里安离开,可他是这种状况,艾德里安怎么会离开?
他动作迅捷强硬。既然不肯喝药,那把药剂淋在伤口上也是一样的结果。艾德里安说做就做,找准法伊特伤处的方位,将药剂倾泻而下。
大量药水被浪费在铠甲上。可即便是从缝隙渗透进去的少部分,已经足够治疗法伊特的伤。
眼看鲜血不再流淌,艾德里安终于松一口气。
他没来得及庆幸,就对上法伊特的眼睛。
失去了疼痛的压制,所有负面想法在一瞬间翻涌而上,再难坚持的法伊特的眼睛。
艾德里安愣住了。
在被法伊特按倒在地的时候,他唯一的想法是:原来是这样。
自己早该想到的。
直面诅咒源泉之后,法伊特被污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第453章 西幻(24)
艾德里安从法伊特眼里看到了很熟悉的东西。
他曾无数次在其他男男女女眼中见过。贵族们往往宣称着自己的不凡, 但在艾德里安看来,那更像是一群披上金灿灿的表皮,内里却比其他人更加原始肮脏的怪物。
他很少接受其他贵族邀约的原因也在其中。年少的时候, 随着老兰顿公爵的孩子慢慢减少,艾德里安这个私生子终于上了继承名单, 也成了社交场合的摆设。他百无聊赖,只想去找法伊特, 却还是不能离开,只好端着酒杯,四处乱转——
然后看到角落里的、阳台上的、走廊中的……一切昭示着贵族们放纵的证据。
最先的时候, 艾德里安脑子“嗡”的一下。后面,却有点麻木和习惯的意思。
只是习惯, 却不代表喜欢。
随着对大陆历史的学习, 他越来越明白自己的发色、瞳色意味着什么。
精灵只是传说中的存在, 乔纳林家却盛产模仿了这个奇特种族外表的“货品”。那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 一定经历了许多折磨与困苦。
这让艾德里安天然抵触自己看到的一切。他总会想到, 也许十几年前、更多时间之前,自己的母亲也仅仅是一个被提供受邀贵族的玩具。
这让他难以忍受。
可现在,法伊特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艾德里安愣住了。他感受到了骑士的呼吸,那么炙热而又兴奋。越来越近, 落在自己面颊上, 混合着依然盘浮在这一片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不一样。银发青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法伊特与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他给艾德里安的感觉,不是肮脏而又丑陋。相反, 艾德里安想到了两人过去的一次外出。法伊特带他出了城, 两人看到城郊的大片农田, 还有在附近庄园工作的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在工作间隙急匆匆地、小心翼翼地见面。园丁把一枝野花递给女仆, 女仆脸上绽放出阳光一样灿烂的惊喜。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在一起散步。最开始的时候,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但到后面,伴随时间的推移,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缩小。直到最后,他们的手指要勾在一起。
女仆跳了起来,说:“我要回去工作了。”
园丁怔忡片刻。脸上有遗憾,却没有不高兴。
他笑着点点头,不算英俊的面孔上还带着雀斑。但艾德里安觉得,他也一定是女仆眼里最伟岸的存在。
女仆说了些什么,往后才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她又蓦地回身,用比前面快数倍的速度来到园丁面前,像是一只身姿轻灵的百灵鸟,在自己的爱人脸上快速啄了一下,这才真正笑着离去。
而在她身后,园丁愣神许久,唇角终于勾了起来,用手指碰了碰自己被亲吻的地方,笑意比前面更大一些。
这一幕温暖而美好,长久地留在艾德里安心间。其他时候,他不会有意回想。可现在,那天的阳光、从眼前飞过的蝴蝶,统统清晰地浮现在艾德里安眼前。
艾德里安的心境忽然平和下来。他不紧张了,仅仅是和靠近自己的骑士对视,等待对方落下来的亲吻。
也许到后面,他还是需要耗费很多时间,去想明白自己对法伊特、法伊特对自己抱有什么样的感情。至少艾德里安很清楚,“家人”之间不会出现两人现在的气氛。那么,即将在他们之间建立的崭新关系,又会是什么?
他觉得期待。
像是那天的蝴蝶,悄然飞入兰顿公爵的心尖。细微的痒意从心头迸发,去往一个只有快活与温暖的崭新世界——
然后,法伊特离开了。
他用艾德里安没有看清楚的动作,拔起长剑,又一次刺向自己。
动作太急太快,以至于艾德里安瞳仁剧烈颤动之下,只来得及催动附近草叶,让它们急速生长,在剑尖抵达法伊特的身体之前缠住骑士的手腕。
但还是没能抵得过骑士的决心,以及他对自己身上铠甲的了解。
鲜血再度涌出,这一次,比之前更加汹涌。
法伊特却还能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体,顶着苍白的脸色,对艾德里安说:“艾迪,你回山谷吧。”
艾德里安死死地盯着他。
这种时候,法伊特的条理竟然还很清晰。
他给自己和艾德里安安排:“我去城镇购买各种卷轴,还有其他需要补充的魔法材料和道具。你回去之后,先和剩下的战士谈好,看他们有谁愿意送兽人离开。不,还是先大致统计出兽人那边的状况……”
艾德里安的手指开始颤抖。
法伊特闭了闭眼睛。血更多了,他似乎刺中了某个有点危险的部位。不过没关系,比起伤害艾德里安来说,当然还是伤害自己更好。
他的头脑晕眩了片刻,这才继续开口,说:“一些太过危险的兽人,让他们自己离开,其实是没问题的。这里地处边缘,他们很难找到能够掠食的村庄。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给他们配备战士——停下!”
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法伊特的嗓音罕见地拔高。他警惕地、用看最危险的魔兽的眼神去看艾德里安手里剩下的药剂。
艾德里安咬咬牙,扯起唇角,冷笑道:“应该是我对你说!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