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以炼气二阶这样近乎于“凡人”的修为,在各路修士之间安然伫立那么多年,把自家酒楼做大做强,他靠的就是这份看人的本领。
虽然对眼前状况一头雾水,但赵富贵的直觉在告诉他,眼前两人对自己并无恶意。这么说,落在自己脑袋里的东西,应该就是地府接引仙君的某种……嗯?
赵富贵愣住了。
不光是他,所有在三生镜里度过漫长一生,如今刚刚从里面出来的修士,全都一起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一刻,回想起年幼、年少……甚至是长成之后,都时不时投映在脑海中的噩梦。
人,到处都是人。明明也有眼睛、嘴巴,却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带呆愣愣地被关在笼子里,不时有其他人把笼子打开,将他们拽出去一个两个,当做上桌的下酒菜。
血腥味混合着便溺的臭味,还有腐烂食物的味道,时时刻刻萦绕在鼻间。
这样的画面,已经足够让人生惧。可最让人惧怕的,竟然还在后面。
在场所有修士里,最擅长记人面孔的是巷子里长大,后来果真靠着读书好,去了一处仙城城主府做事的吴宏。
他最先能引得城主青睐,就是靠着对各路来人的过目不忘。
记得所有到访者的面容不说,连他们的喜好、来历,包括家中情况,吴宏都能做到心里有谱。
就这样,他从一个普通下属,变成了城主最信赖的谋士。又从谋士,变成了城主的女婿。
吴宏对自己这项能力一直很骄傲、自信。没想到,当下时刻,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了自我怀疑。
自己竟然从记忆中的笼子里,分辨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面孔!
不,不光是他们。还有王年,还有李风荷!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瞪大眼睛,看着观澜与越无虞。半晌,忽而开始笑。
笑声最先很低,到后面,竟然有些癫狂模样。
还伴随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其他人又忧又怕地看着他,也就是赵富贵,这种时候还能问一句:“七郎,到底怎么了!”
吴宏转头看他。赵富贵吃惊地发现,对方眼里已经包了一片眼泪。
开口的时候,眼泪就落了下来。
吴宏问:“二郎,你忘了吗?”
说着,又转过头,看向在场其他人。
写了一辈子话本,虽然自己修为不高,但被文道视为开山宗师的女修孙好已经有所猜测,默然不语。
其他人中,有的目录茫然,有的紧张四顾,心想,刚刚镜子里还闪过一个女修。而自己仿佛听到旁人唤她名字,正是“风荷真人”。
“你们都忘了吗?”吴宏又问了一遍。对上孙四娘痛苦的目光,他才苦笑着开口。
“是我们。”吴宏喃喃说,“那个笼子里的,是我们。”
这话音宛若一片惊雷,砸在所有人心口。
孙好闭目流泪。与她的反应相比,赵富贵的态度就激烈很多,音调都比往常高了不只八度,骇然道:“你说什么?!”
吴宏静静看着他。在童年好友的目光下,赵富贵脑子“嗡”的一声,愣在当场。
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吴宏这句话前,他们虽然也回想起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画面。但对他们来说,那更像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直到吴宏的话,打破了“噩梦”与“真实”的界限,让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难以阻挡。
钰夕 更有甚者,在进入三生镜前,他们对于自己的生存状况,是无知、麻木的。懂的太少,就连恐惧也显得虚幻。
可现在不同了。他们知道是非对错,知道真正的“人”应该怎样活着。再审视从前的自己——在吴宏的话音下,灵修们逐渐意识到这点——顿时毛骨悚然。
他们陷入了不算短暂的崩溃。许多情绪混合在一起,对过往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加上对自己的至亲至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背上。说不清是从谁开始,大殿中爆发出一片嘶嚎。
不再有眼泪,只有纯粹的、满满的痛苦。
观澜和越无虞没有阻止他们的发泄。
他们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又有几个呼吸的工夫,越无虞的注意力从灵修们身上挪开,落在观澜身上。
他有感觉到,在灵修们情绪爆发之后,澜哥有短暂愣住。愣过之后,又有踟蹰、茫然……种种情绪充斥在观澜心中。
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至少在越无虞看来的时候,观澜的目光已经重新转向平和冷静。
他接受了灵修们的痛苦,并且不因之认为自己把他们放入三生镜中的决意有错。“认知”本身就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而一旦从中走出——
“王年、风荷他们怎么还没有出来?”
孙好最先整理好情绪。她的嗓音还有些沙哑,却也能正常与观、越二人对话了。
在她的话音后,赵富贵、吴宏几个也逐渐冷静,抱着疑问,看向观澜和越无虞。
能解答这个问题的,大约只有这两位仙师了。
两个仙师也果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观澜言简意赅,说:“他们在里面的‘寿命’更长。”
孙好等人恍然。
“不过也快了。”观澜重新看了一眼镜面。
在眼前一批灵修离开之后,三生镜中的时间流逝开始加快。不久之前,赵富贵看到的王年还是青壮模样。到现在,他一样走到了寿数尽头。
天赋有限,王年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越过金丹那道门槛。
他结丹失败,自以为要永远闭上眼睛,没想到,竟然很快又看到了童年玩伴。
从三生镜里出来的王年在发愣,赵富贵赶忙上前,与人打招呼、说明情况。
王年更愣了。同一时间,灵修们围绕在镜面之前,专心地看着其中的李风荷。
虽然已经有了自己刚刚经历的一辈子只是一场梦的认知,但这场梦又实在太清晰。以至于哪怕到了此刻,他们也很想知道,从小巷里走出的天才女修,最终能攀到怎样的高度——
金丹?元婴?
化神?乃至……
对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李风荷一概不知。
她还在修行。在追寻大道的路上走得越久,身边的人就越少。
最先从她生命中离开的是家人。到后面,是师兄师姐,师弟师妹。
再之后,是她一路结交的友人。被她收复,陪伴她走过漫长岁月的灵兽……
不知不觉间,停留在她身边的,好像只剩下一把剑了。
一万两千岁的时候,李风荷迎来了又一次天雷。
这个年纪,她已经是仙门中的“老祖宗”,也是被所有人敬畏的太上长老。
人人都说,风荷真人是万年以来他们这个仙门之中最有可能达到后天境界的一个。但是人人都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开始,李风荷就对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有了不同感受。
明明还是那样的风雨云月,可在阳光洒落在身上的时候,她坐在山巅,总有种一切都显得虚假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
她问自己。
我究竟在何处?
她问苍穹。
没有人给她回答,但李风荷自己有种隐约的感受。
等到这次劫雷之后,她就能知道答案了。
……
……
在岁星等人对三生镜的描述里,这是个堪比魔器的法器。一旦进入其中,任你修为再高,都会被生生困死。
但李风荷竟然依靠自己,从里面走出来了。
灵修们惊喜地围上前去,与李风荷招呼、叙旧。
李风荷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转过,神色从茫然,到恍然……她露出一张笑脸,与年幼时的伙伴们打了招呼,再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一行人的现状。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观澜身上。
离开三生镜,此时的李风荷不再是仙门老祖,而是一个普通的炼气一阶女修。要说和在笼子里时有什么不同,也只是衣着干净整洁,背脊挺直不屈。
她朝观澜拱手,问出那个盘绕在所有人心中,却始终没有人开口的问题。
“仙君,”李风荷道,“启蒙之恩,没齿难忘。”
观澜微微一笑。
李风荷转而道:“如今魔修势大,灵修式微。我等又修为低微,如今有了灵智,却也难以与之相对……风荷惭愧,还望仙君为我等指一条路。”
她说得十分诚恳。而在女郎话音之后,在场所有灵修齐刷刷转过目光,一同看向观澜,眼里是同样的彷徨与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更新时间不定哦。
第605章 故乡(19)
在众灵修的目光之下, 观澜沉吟,说:“路倒是有,只是不知你们愿意如何选择。”
李风荷又道:“仙君请讲。”
观澜微微一叹, 道:“如今三十三重天上的情境,你们也知道。四处都是魔气、魔修。”
一众灵修听在耳中, 心神紧绷。
但紧绷之余,各人的反应也不尽相同。
观澜没有特地端详。但以他的神识强悍, 所有人的表现原本也都呈现在他识海当中。
李风荷眼里已有战意,赵富贵则更多是忧虑。再有其他人,视线时不时地从三生镜上扫过。虽然没开口, 但观澜已经能分辨出对方眼神中的意思,是:倘若能回到镜中, 度过不受这些困扰, 安安乐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