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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老板果真是遭了什么事儿。”近日来,从城门茶摊路过的人看一眼摊子上的景象,总要这么说上一句。
从前日日坐满客人,热闹得比大城中酒楼都不差的地方,已经一旬不曾开张了!
桌椅板凳倒是都像以往那样好好摆着。偶尔也有过路人,实在口渴,干脆在附近井中取了水,再借着摊上的锅炉来烧。
最先有人听到动静,还当是摊上的老板伙计货来了。仔细一看,发觉并非如此,登时失望,还问正在添柴火的人,对方是否盘下了此地,要在城外开张?
烧水的人赶忙否认,还声明:“我这借锅借火,可是给了柴火钱的!”说着,朝一旁的观澜惯坐的桌台抬抬下巴。旁人一看,上面果真摆了一个小碗,碗里有几枚铜板。
这就算是印证了。人们听着,心头失望。烧水的人看了,则是莫名,暗暗想:真是奇了!一个茶摊老板,竟然能引这么多人牵挂。
他自然想不到,这些年来,因在摊上吃了茶,得了仙缘的都暂且不说。光是平常人,身体上的不适散去很多,原本已经晕花的耳朵眼睛重新变得清明的也有不少。哪怕本身无病无灾的人,喝了茶水,总能精神许多。这样的好茶水,好茶摊,谁愿意看它歇业?
可不愿意也不行。一天天下来,老板总不回来。桌椅上落了一层灰,城中差役更是来看过几次。说老板此前交银子,也就交到月末。若是始终见不到人,茶摊怕是真要租给别人了。
“唉!”
老客们相互说着这个消息,脸上都有失望。唯一一个心态好些的,这会儿安慰其他人:“从前我便说,老板与伙计的来历怕是不凡。你们怕是也有这样心思,咱们喝的,哪里会是普通茶水?约莫根本是灵茶呢!
“既是灵茶,咱们这样的寻常人,哪里是能天天喝、日日喝的?能有前面那些年,已经是了不得的缘分!要我说,知足,常乐!”
他的话,引来一片赞同:“这话倒是没错。”
“对,知足常乐!”
但也有人叹一口气,说起:“唉,我如何是不知足?只是老板向咱们结了善缘,如今他遇到麻烦,我们却不能帮衬——”
“……”前面安慰人的也沉默了。半晌,他轻声说:“也兴许并非遇到麻烦。只是日子满了,该要归家。”
“咦,还有这种说法?”
“我也是从话本上看来。”
真相如何,人们自然是无从得知了。而这番议论,说来,倒是茶摊近些日子最热闹的时候。
可惜没了老板,再多热闹也有尽头。不多时,人们一个个散去。日头跟着西落,到了黄昏,城门将关。这个时候,纵然再有赶路的人口干舌燥,从摊边路过,也只能叹一声“着实口渴”,却又半步不敢停留,生怕被锁在城门之外。
待到最后一人也过去了,夜色将摊子笼罩。
有蟋蟀跳上长凳,跳上桌台,跳上——唔?跳不上去?
没有开智的小虫,想不明白为什么唯独眼前的台子拒绝了自己。但它心大,一处碰壁,就往另一处去。
至于前面挡住自己的,名叫“护体灵气”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无法映入眼里,就不是它会在意的事情了。
茶客们万万不会想到,被他们议论了整日的观澜,在他们讲话的时候,其实就在他们身畔。
没发出动静,而是静静地坐着。茶客们的话,有一些落入他的耳朵了。还有一些,却像是从远方刮来的一阵轻风,尚未听明,就散入四野。
距离他将烛九龙筋抽出、龙淮南双角斩断,又杀灭明真分魂,已经过了好些时候。
要是越无虞还在,一龙一狼定然已经离开了。他们原本就说要走,虽然没定下切实目的地,不过想来这不会是问题。
只要有另一方在,不论是继续留在三十三重天,还是寻找空间通道,去往其他世界,都很值得期待。
然而现在,越无虞不在了。
观澜平日就承认自己懒散。在云间海时,他总喜欢找个无人的地方,自己躲在云中打盹儿。以龙族的修为,按理说他是不需要睡觉的。但观澜很享受闭上眼睛,把自己浑身重量都压在云上时的轻松自如。而在那期间睡上一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后来和越无虞一起离开。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茶摊并没有什么“老板”和“伙计”的说法。茶客们却渐渐这么叫了,还不是因为观澜总是闲闲不动,越无虞却在摊子上跑前跑后?
茶水是他倒,桌子是他收拾。烧鸡烧兔,他全都一把抓。在忙完这些事后,还能跑到观澜身边,给他端一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点心,还有一壶闻起来就比普通客人那里浓郁很多的茶。
日子一长,就有人按照惯常思维来判断这两人的身份了。后面熟悉起来,知道两人之间还有一重爱侣关系,茶客们也没改口。没见他们那么喊的时候,两个人都总是笑眯眯的吗?说明人家也乐意。
总之,一句话说,观澜绝非什么勤勉之龙。
以至于他回来也有数天。这数天里,却始终没在茶客们眼前露面,更不用说继续开业。
睁眼闭眼,好像都是越无虞还在的时候。会时不时喊一声“澜哥”,也会在茶客们注意力不在两人身上时,偷摸着过来和他讲话。拉住手不算,偶尔还要快速要一个亲吻。观澜似笑非笑瞥他,他又难为情——难为情地再亲一下。
回想从前,龙族脸上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再睁眼时,身侧却依然是寂寥。
越无虞没有尸骨留存。袭向他的灵气实在太过暴烈凶猛,等到回春丹药性散去,攻击对狼族的吞没开始继续。将他原本已经化作碎片的经脉、骨骼、内脏彻底碾成尘埃,皮肤、头发也没有逃过此劫。到最后,全都随风而去。
那时候,观澜脑海里就隐约闪过一个念头:从此以后,世上又只有你一个人了。
当时只觉得心头发空。到现在,原本的空成了冷。识海中像是多了一个洞,总有寒风卷入,吹得他从胸膛到指尖,没一处不是冰冷。
不应该这样。
这个点,他明明应该和越无虞在家。
说是“家”,其实也只是两人用以掩盖行踪的屋舍。他们真正的住处,还是芥子空间。
龙族喜水,越无虞却是个地地道道的陆地狼。两人就折中,在空间内的灵湖旁边盖了一座小屋。
无数个夜晚,观澜都是被年轻的道侣从水里抱出来的。越无虞大约是太喜欢他了,把人抱回去不算,还要继续和他亲昵一番。每每要闹到外间天亮,才满足地把人往怀里一圈,再亲两下,才象征性说:“澜哥,休息,休息。”
可他那是让人休息的样子吗?嘴上一本正经,眼神却还是热的。
观澜拿他很没办法。不过,哪怕不去细想,也一定能知道:以两人的修为境界差距,面对越无虞时,哪里会有他“没办法”的时候?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对越无虞一样在意,一样欢喜,这才有了后面日日夜夜的亲近。
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长,换个地方也只是重复。谁能想到,事情会在一朝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越无虞就那样不在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顶上锅盖的话……就成了空空……是吧
第698章 故乡(112)
没再思考“往后”如何。观澜只想一直停留在和越无虞有关的地方, 好像只要这样,自己就能再听到狼族青年在忙碌之余,一回头, 看到自己,于是欢欢喜喜叫一声“澜哥”。
后来点醒他的, 是两个茶客的对话。
那会儿已经是差役即将来清点茶摊上的东西,预备把摊子租给另外商户的时候了。不过毕竟还没来, 就有外来之人看到此处的桌椅,当即往前,把这儿当成休息的地界。
他们照旧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的观澜。事实上, 以观澜的修为,整个三十三重天能胜过他一筹的, 恐怕只有明真。就连龙族族长和他对上, 也看看只是平齐。
如今明真修为大减, 偌大一个龙族, 竟然连第二个能找出观澜的人都找不出来, 倒也给了观澜一段时间安宁。
安宁的观澜,安静地听两个茶客说话。
也不是有意。只是他好好地坐着,他们就在他耳边开口。哪怕他不刻意去听,话音还是止不住地往耳朵里灌。
一个说:“我从前还担忧呢, 怕你会一直颓废下去。如今来看, 却是还好!”
另一个就道:“兄长为我挂念,我却是惭愧了。”
前者:“惭愧什么?你遇到那种事,能走出已是不易。我见你安然, 只会高兴!”
后者就笑。并非喜悦笑颜, 更多是礼貌客气。但一眼看去, 也算让人如沐春风。
前者:“哎——可愿意和哥哥说说, 你究竟是如何想明的?毕竟,没了道侣……”
两人身侧,一个身影转过头,看着他们所在方向。
后者面色明显一黯,引得前者赶忙闭上嘴巴,懊恼开口:“莫要在意!莫要在意。全当我前面什么都没说。唉,我这张嘴,就是管不住!”
后者摇一摇头,脸色倒是平静,说:“兄长挂怀我,我都是知道的。从前也想过,兄长在外见多识广,交友广泛。若是碰到与我一般的人,能以我的经历,让他们也从痛中走出,我也能得一份欢喜。”
停下来,过了会儿,才再次开口。
“六郎也能得一份欢喜。”
两人话音不长,却已经说清了后一名修士的经历。竟然和观澜一样,道侣意外离世。只留他一个,孤家寡人。
那以后,修士同样有很长时间的颓丧。但到后面,他却没有颓丧到底。而是能坐在桌畔,与人说起:“我不过是想到,如果六郎还在,他看我那副模样,会有什么反应?”
——无虞见我是这副模样,会是什么反应?
前者听着,轻轻“啊”了一声,眼里出现了十分的不忍。
“他定然也要难过。”修士说,“而我最不想让他有的,就是难过。”
——他一定会觉得,是他牵累了我。如果我不与他一同离去,如果他不对我坦言爱慕。是不是说,他即便身故,也不会让我颓丧至此?
“这么一想,忽然就觉得有了精神。”修士唇角弯起一点,眼里隐隐有了水色,嗓音却还是柔和坚定的,“我想,纵然六郎不在了,此前与他说好的事,我也还是要做。不曾与他同看的景,我亦要去赏。回过头来,再把我看到的、听到的,统统说予他听。”
前者:“你这么想,也是好事。六郎若还在,听了这话,也一定会欢喜。”
修士:“兄长所言极是。我也时时这样想,于是更有了力气……”
他们后来大约还说了一些话,只是观澜都没有去听。
越无虞死后,他脑海里头一次出现新的问题,是:如果无虞还在,他会希望我怎么过?
不必思索前面茶客的话音。光论自己的道侣,观澜一样可以想明。无虞一定会想要他日日快活,日日欢喜。不要被捉回云间海,更不要被困在任何一个地方。不论是真实存在的牢笼,还是扣在心上的枷锁。这一切,统统要离观澜远去。
“呼……”
思绪转到这里,观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越无虞离开之后第一次,他好像看清了眼前世界。看出了树上的青绿,看到了草中的虫蚁。熹光洒落肩头,让他心境渐明。细风吹过身体,带走了他心头郁气。
观澜起身。
他要走了。没有目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他只知道,天地如此宽广,其中有无数风景。自己从前来不及看的,往后都要去经历。
不过,将走之时,观澜还做了一件事。
他袖子一挥,茶摊的所有桌上,都出现了茶叶。
一包一包,整齐排列。若有晨起经过茶摊的有缘人,尽可以将它们拿去。
想了想,观澜又在其中几包里额外加了灵花灵草,再在上面施加障眼法。
前面越无虞在时,两人已经商量出一个粗略名单。名单上都是茶摊熟客,要是他们来了,自然能看到所有茶中与众不同的那么几包。
他们曾赠观澜人世烟火热闹。如今,观澜挥赠他们一场特殊机缘。
做完这些,他思索片刻,确定再无他事,这才一甩衣袖,消失在茶摊。
而这天往后,茶摊上出现颇多茶包的事情迅速在人群中流传起来。不少人闻名来看,各有收获——这些就都是后话了。
茶摊的主人,已经去了远方,再不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