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纵:“都远不及你。”
裴钦一怔,手指颤动。
毛笔上的墨汁滴落更多,近乎将手底下整张纸都废掉。
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去看秦纵,听天子说起他昨日想到的那些裴钦的好处。
裴钦听在耳中,心情一时雀跃,一时低沉。
前者是因为秦纵的话,后者则还是因为他昨日想到的一句,自己纵有再多好处,也并非女郎。
话本里的将军登基之后,能在女郎们之间自如选择。而他,仿佛连被选择的资格都没有。
——等等!被选择的资格?
裴钦一时只觉得自己被劈中,完全做不出其他反应。
他这副怔愣神色,在秦纵来看,就是裴钦发觉自己喜爱的女将军不受自己青眼,于是难以接受。
他干脆继续数女将军有多不如裴钦。莽撞是其一,总是意气用事是其二。
说来说去,裴钦心情也跟着波动来去。
眼看秦纵口中的自己千好万好,无一处不是,秦纵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她总有一重好处。”
秦纵随口问:“什么?”
裴钦答:“她是女郎。”
秦纵:“……哈?”
皇帝没反应过来。
至于裴钦,在话音说出的刹那,他已经后悔。
秦纵还要追问:“这与‘女郎’与否有何干系?”
虽然话本里的女将军的确是女郎,但是,秦纵看人,历来是看他们所做之事。
在他看来,这个角色是男是女,并无影响。
那么,凭什么“女郎”就是好处?
他百思不得其解,哪怕裴钦说了“并无干系,是我前面说错”,秦纵仍不放下。
一叠一叠的疑问声落在裴钦耳边,听得裴钦心绪杂乱无比,心头有什么东被压住,他竭力不让其爆发。但是,秦纵不放过他,他便终于来到了难以自抑的时刻。
裴钦说:“她是女郎,纵是今日将军仍有徘徊不定,往后,却总有立她为后的机会。”
相比之下,“前朝皇帝的妹妹”这种身份就太尴尬,而这也是很多人不看好后者的原因。
话音落下,裴钦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身体僵住。
他身前不远,秦纵同样意识到裴钦说了什么,哑然,不知如何接口。
他们的视线短暂相对,然后开天辟地头一遭地不曾相视一笑,而是朝另一边躲闪。
裴钦心乱如麻:我觉得女将军哪点比我好?——她是女郎。
这究竟有什么好处?——能让皇帝立她为后。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我……
答案近在咫尺。
那层窗户纸却毕竟不曾被捅破。
第98章 双重生(37)
德安宫外间, 负责清扫落叶的宫人看四下无人,难得偷懒。
小太监抱着大大的扫帚,身体趴在上面, 百无聊赖地往周遭看。
见到风卷起落叶, 也见到朝远方飞去的鸿雁。
而后, 是伴随着风的“吱呀”一声, 不远处屋子的窗口被吹开。
小太监整个人都吓得懵住,生怕被皇帝发现自己竟然偷懒。
然而, 在原地僵硬了片刻之后,他忽而发现,皇帝竟然始终看着身前某个方向, 从头到尾,都未朝窗子看来。
小太监正松一口气,又听另一个声音讲话。
说:“近日风凉,陛下记得加衣。”
小太监一个激灵,预感这句话后,皇帝总要朝自己看来。
他赶忙抱着扫帚, 溜之大吉。
……
……
屋内。
秋风平等地吹在秦纵、裴钦身上。
却有寒凉,裴钦方才说的是实话。但是,秦纵还是很难因之欢喜。
原因无他。裴钦转移话题的意味实在太明显, 以至于到了生硬的地步。秦纵听着,眉尖拢起。
有三分理智,让他从善如流地接着裴钦的话说下去。两人方才的对答,已经偏向一个颇危险的地段。但是, 秦纵开口时,说的仍然是:“莫说这些——你什么意思?”
裴钦心中一颤。
哪怕秦纵不额外指明,他们之间, 也没有一个会误解秦纵的问题。
女郎、立她为后、比我要好。
裴钦嗓音发涩,说:“并无什么意思。”
秦纵嗓音抬高,叫道:“裴钦!”
裴钦:“……”
他不言,侧过头去,神色中隐约透出隐忍。袖摆之下,秦纵看不到的地方,手缓缓握成拳头。
不过,哪怕不见后面那等细节,秦纵依然从他眼中看出抗拒。
秦纵眼睛微微眯起,出乎意料地,竟问他:“你现在就要走?”
裴钦一震,蓦地抬头,回答:“不。”
他难以置信,想:秦纵这么说,莫非是想让我走?
不、不——
秦纵不轻不重,问他:“为什么?”
裴钦本能回答:“朝局未定。”
秦纵替他总结:“你忧心我?”
裴钦舔了舔嘴唇,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还是回答:“自然。”
秦纵进一步问:“为什么?”
裴钦痛苦,无言相对,只能唤出一声:“陛下。”
秦纵面色微微难看,问:“因为我是皇帝?”
裴钦停顿片刻,到底回答:“不是。”
秦纵嗓音放轻,话音里多了些循循善诱的意味,说:“那是因为?”
裴钦深呼吸,总算彻底放下笔,抄起杯中茶水,喝了一口。
原本是一个要让自己短暂分心的动作。但秦纵能摆到身边的茶,哪怕并非观澜所赠,也日日与观澜给他的那些沾染了灵气的产业放在一起。天长日久,同样被灵气浸染。
换言之,一口下去,他非但没法分心,反倒意识更加清晰。
放下杯子,裴钦静默良久。期间,秦纵并未催促。
他耐心地看这裴钦,耐心地等裴钦决断。
那层窗户纸更薄了,无论是谁,朝上面吹一口气,它就会破。
这种情形中,裴钦带着几分恍惚,几分无可奈何,回答:“因为你是秦纵。”
秦纵忍不住要笑,但他还是克制住。案下,快速地、轻轻地抚了一下乌金刀的刀鞘。
他问裴钦:“我是秦纵,有何不同?”
裴钦说:“你我是至交好友。”
秦纵眼睛眨动一下,说:“既是好友,便不该有所隐瞒。”
裴钦不言,秦纵看他,嗓音再有变化。
清晰地、不容回避地问他:“裴钦,你告诉我,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他在裴钦面上看到挣扎。
这种时候,秦纵稍稍往上添一把柴,再说一句:“说是‘好友’,却对我有所隐瞒——”
裴钦终于道:“当日殷玄强令你入宫,你恨他至此。如今我若实话实说,又与殷玄有什么两样?!”
他心绪起伏太大,讲话的同时,手按在案上,竟然将方才的茶杯一并碰倒在地。
茶杯破碎的“咔嚓”声传来时,裴钦愣住,低头怔怔看着破碎的瓷片。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之一起碎掉。他与秦纵之间的信任、默契,在这一刻,多了同样清晰的裂纹。
这个念头,让裴钦难以承受。
他闭了闭眼睛,留下一句“我让人来收拾”,便起身,往外走去。
裴钦心情郁郁,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为什么要妒忌一个话本中的角色?又要将自己与殷玄相较?
——自然是因为,他对秦纵,有着女将军对将军、殷玄对秦纵一般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