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们办公室所在的那层,盛席扉铆足了劲儿准备在多余的人离开后,在进办公室前的那十几步里把问题问出来。
秋辞说:“你先回去吧,我去小张他们公司看看。”
盛席扉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让秋辞为难或者尴尬了。他让自己笑了一下。
可他一笑,反而让秋辞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刚才他一直都像是个外向而健谈的人,盛席扉在认识他之前,以为金融精英就是那样的。
“我……忘了和你说,我今天早晨租了辆车,以后就不用——”
盛席扉赶紧打断他,“没事、没事!不麻烦!我知道了……”他在一片混沌里抓得体的话,“租了辆什么?”
“奥迪。”
“哦……奥迪……好车!”
秋辞也学他,得体地笑出来了,“不算,A3,自己开够用了。”
盛席扉笑着附和:“是,是,自己开足够了,还省油。”
这天之后,盛席扉一直都没有和秋辞单独相处过,当然也是因为他配合秋辞,两人一起默契地避开所有能独处的机会。
一天上班时,峰峰趁秋辞进休息室打电话,小声问盛席扉:“你俩怎么了?”
盛席扉心里一惊,面不改色地反问:“谁俩?”
旁边的人也都歪过身子来,压低了声音道:“还能谁啊,秋辞啊,你俩是不是闹不愉快了?”
盛席扉惊疑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们。
峰峰咋了下舌,“你还想瞒着我们!多明显啊!他都不上咱那儿吃饭了!唉,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啊?是融资的事儿吗?”
盛席扉暗暗松了口气,“不是。”
朋友们又问:“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盛席扉摇头。
“因为钱?”
盛席扉依旧摇头,“……没什么大事儿,你们别担心。”
几人相互看了看,这时听见休息室的门响了,都忙坐正。峰峰的座位和盛席扉挨着,扭过头用后脑勺冲着休息室,眼珠则拼命往那边晃,用嘴型对盛席扉说:“得聊聊。”
秋辞出来后察觉出气氛有些怪。他打量了一圈假装专心写代码的几个人,说:“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刚刚约好了一个人——”
他出门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这会儿又花了一秒加以巩固,喊出那个名字:“盛席扉也认识,就是Micheal,他今天就有时间,我们一会儿去见一下。”不等盛席扉回应,秋辞忙又看向他旁边,“峰峰也一起去吧。”
峰峰乖乖“哦”了一声,问:“什么时候?”
秋辞的视线从盛席扉脸上飞快地扫过,说:“我和他约的下午茶,半小时以后出发,可以吗?”
峰峰说“好”,盛席扉点点头。秋辞又看了他一眼,推门出去了。
等确定他走了,几人忙凑过脑袋,小声对盛席扉说:“他那么喊你啊,‘盛席扉’,跟老师点名似的,以前都没发现。”也有人问:“他以前怎么喊你啊,我没印象了。”
盛席扉眼睛盯着屏幕,认真地写代码。
秋辞带了些烟味儿回来,又坐了一会儿,三人一起下楼。坐电梯里时没人说话,安静得让峰峰都快受不了了,但他同时发现站在他前面那两个人分别偷瞄了对方两次。
他们开的盛席扉那辆车,秋辞抢先坐进后排,峰峰就只好坐副驾。等快到约好的茶馆时,峰峰忽然叫起肚子疼,说自己得回去,演技非常不好。
盛席扉皱眉看他,眼神紧张地往后瞟,看到秋辞的脸色非常严肃。
盛席扉低声斥道:“别闹了!这是办正事儿呢。”
峰峰不怕他,峰峰怕秋辞。他觉得刚才有人说对了,秋辞可真像老师,还是对纪律抓得特别严的那种上岁数的班主任。
他不敢往后看,只硬着头皮对盛席扉说:“有正事儿才不能憋着气!你们俩之间有什么误会不想跟我们说就不说,但是你们相互之间得说清楚啊,别因为一点儿小事儿憋着气,气性都是越憋越大,大家都是实在人,又这么投脾气,万一为点儿小事闹掰了多不值啊!你们说是不是?”
盛席扉刚要让他别管,听见秋辞在后面说:“峰峰说得对,先解决私事,然后才能办正事。峰峰,你自己能回去吗?”
峰峰忙说:“能!能!我就说这事儿用不上我,我又不懂!那我自己回去了,给我放路边就行,我打车走。”
盛席扉泊车的时候通过后视镜看秋辞的脸,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起来。
峰峰离开前还叮嘱两人:“大家都是好哥们儿,千万别把别扭闹大了,有什么事儿说开就好了。”又对秋辞说:“扉扉这人有时候犯轴,但是我们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打上学那会儿大家就天天住一块儿,都太了解他了,他要是人不行,我们谁爱在他手底下累死累活地干活啊?他这人是真没坏心,特别特别重朋友!特别特别义气!秋辞,他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甭搭理他,你直接跟我们说,我们帮你教训他!”
盛席扉在后视镜里看见秋辞对峰峰客气地点头,“没什么事,我们两个聊一聊就好。真是不好意思,你路上小心。”
峰峰关上车门后仍不放心地冲盛席扉比划,车里两个人都听见他说:“扉扉你改改臭脾气啊,人家秋辞帮咱多大忙,你别不懂事儿!”
车开起来了,静了一会儿,秋辞问:“他们不知道我会抽佣金吗?”
盛席扉抿下嘴唇,“知道。”
又静下来。
盛席扉跟着导航找到茶馆,秋辞显然熟悉这里,指挥他找到停车楼,把车停进去。
但是没人下车。盛席扉忽然飞快地解开安全带,转过身盯着秋辞的眼睛:“秋辞,你要是不想跟我共事了也没关系……我都理解。”
秋辞愣了一下,陡然显出怒气,“你开玩笑吗!都已经约好了,人马上就要来了,你现在是要爽约吗?你是觉得全世界都是围着你一个人转吗?你有多了不起?只有你的时间是时间,别人的时间就不是时间?”
盛席扉狼狈地说“不是”,马上又说:“对不起。”扭过头去。
秋辞也紧跟着说了一声“对不起”,匆忙地打开车门想逃出去,逃离这个让他失控的空间。
盛席扉急促地喊住他,“秋辞!你是生那天的气,是吗?”
秋辞扒着车门,两只脚已经迈到外面,“……不是。”
盛席扉趁他还没有完全钻出车门,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第62章 西西弗斯
茶馆在北方,经营的却是南方的工夫茶。秋辞说Micheal是潮州人,“他说他们那边喝茶比吃饭都勤快,可是认识他这么多年,就见过他喝过几次茶,还都是为了陪客户。”
他们坐下来等人,古香古色的装潢,有古筝曲,竟是真人弹奏。
秋辞又说:“我们不懂的人看工夫茶觉得一堆门道,又高深又费事,反倒是Micheal这种土生土长的潮州人说功夫茶其实很简单,一切手法都是为了让茶好喝,没有那么多故弄玄虚。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所有能流传下来的东西,都得是内容大于形式。”
盛席扉觉得秋辞的每句话都像意有所指,但又像只是在说茶。
茶叶和茶具上来了,秋辞没有请服务员泡茶,只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白水。茶馆内的茶香和古曲都让人心静,秋辞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眼睛可以看装潢、看茶杯、看茶盘,就是不用看对面的眼睛。
“我可能庸俗了,我理解的工夫茶,和钓鱼、练熟悉的曲谱、甚至举铁,都是异曲同工的消遣。都是占用了肢体和大脑,让人有事可做,又没有占用太多,让人不觉得是负担,这样就容易失去时间感——当然举铁还是很累的,所以重要的还是在于没有占用太多大脑。可见思想是最累人的。以前人们说,没有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但现在似乎反过来了,人们普遍思考太多,是不是已经超过自身的承受能力……”
秋辞漫无目的地说着。盛席扉忽然明白了,秋辞刚刚说内容得大于形式,可他现在恰恰只要一种形式,一个以前的形式,在他们的第一个吻发生之前的那个“以前”的形式。
几乎是三个“如果”里面最差的一个,但好歹不是运行不下去。
“那我跑步应该也算是这一类。”盛席扉努力露出“以前”那种笑容。
秋辞太久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了,不经意扫过去,就像那天夜里不经意望见星空,一头栽了进去。他狼狈地往外爬。
盛席扉看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忽觉得眼里发酸,忙快眨了两下,移开视线。
后来Micheal来了,拄了一根轻便的新型材料拐杖。盛席扉给自己父亲买的也是这种。
他一见到Micheal,就觉得这是十几年以后的秋辞。不是长得像,而是肉眼可见的气质。盛席扉觉得再过十几年,秋辞就能把自己的忧郁和敏感彻底藏住,只露出可靠的能干,并以儒雅的形式表现出来。
他与Micheal握手,微笑着听对方述说与秋辞的渊源,说第一次见到秋辞的时候,秋辞还不到二十岁。
秋辞在旁边纠正说:“已经有二十了。”
Micheal就笑着说:“那我当时看你也跟看孩子似的。”
盛席扉感到些惭愧,秋辞和他说话时自然地引经据典,而他在心情触动时却只能求助歌词:十年之前他不认识秋辞;那十年之后呢?他能看到秋辞十年以后的样子吗?
盛席扉公司的业务和财务就像他本人一样单纯,Micheal很快就了解清楚了,说可以帮忙推荐投资人。
得了这样的许诺,秋辞看起来比盛席扉还要兴奋一些。
Micheal笑了,对盛席扉说:“我认识Avery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托我给他帮私人的忙。”
秋辞又否认:“也不是,我以前没少麻烦你。”
“这方面我可能记得比你更清楚,因为我一直都很惊叹你年纪轻轻就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割得那么分明。我见过的人里,包括我自己,没有能做到像你一样的,我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你这一点。”
秋辞显得十分惊讶,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看来Micheal以前和秋辞也不是这样说话的。
“Avery,要是今天没有你这个朋友需要我帮这个忙,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再和我联系了?”
秋辞苍白地继续否认:“怎么可能?”
“我躺着起不来的时候,你嫂子就一直说,幸好那天Avery在,然后就一直问我,Avery怎么不来了?我做复健的时候也想,突然一下子就残废了,特别怕以前的熟人来找我,谁料到是不想见的老联系我,想见的倒不来。你辞职那事难道比我拄拐杖还更见不得人吗?”
盛席扉一直扭头看着秋辞,见他脸上一时红一时白,不忍心再让他受这种问责,忙插话道:“我父亲去年也得过脑溢血,他也说,生死门前走一趟,醒过来以后很多事情都看淡了,还有些事看得更重了。”
Micheal看了看他,念在自己住院那天他也在场,没有责备他转移话题。他之后又问秋辞未来有什么打算,说个人投资顾问不是一个好选项,就秋辞而言,他如果想单干,还是得在大平台再积累几年,中间最好不要断太久,还说他现在挂靠这家小投行就让他履历变得不好看了。
秋辞老实地听着,没有说话。盛席扉疑惑他什么时候挂靠了新单位?
紧接着Micheal又说,要是觉得累了,想歇歇也不是不行,还说盛席扉刚刚说得对,生死门前走一趟,就完全想不通自己以前那么拼命都是为了什么了,还说以自己的人脉,就算秋辞歇个一年半年的,等以后想继续工作,他也能帮忙引荐,北京要是没有合适的,上海、香港,实在不行还有美国,总能找到适合秋辞的职位。
盛席扉的心脏怦怦跳,生怕秋辞在听见那几个地名时显出意动。但秋辞的侧脸一直非常平静,向Micheal道谢,说自己会认真考虑的。
回去的路上,盛席扉问秋辞挂靠新单位的事,秋辞解释说就是为了他这个项目,挂靠能省掉很多麻烦的流程。
盛席扉没好意思问他什么时候弄好的这些,并且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总担心秋辞的衣食住行,担心他过得不好,也许完全没有必要,也许世界对秋辞而言其实很简单,就像他曾经意识到的那样,只要秋辞肯,他就能很好地生活。
他没有意识到他此时的所思所想已完全是离别前的自我安慰。
“秋辞,我想问问你,要是没有我这事儿,你真就不联系Micheal了吗?”
他看见秋辞被问得愣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向窗外。
再没见过第二个这么多情、又这么无情的人。
之后他们和Micheal推荐的投资人也约着见了几次,秋辞对投资人所有的提问都有所准备,一切顺利得就像老天给他们开了后门,只为补偿他们受苦的心灵。办公室里每天都喜气洋洋,把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都盖了过去。
他们都感觉到分别在即。
一天,盛席扉看到秋辞显得十分焦躁,最后像是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出了门。他以为秋辞是想抽烟,立刻跟了上去。
但是秋辞下楼了。盛席扉跑过去看眼电梯示数,不是去露台,也不是地库,而是去地面。他想都没想就去追,从消防楼梯跑下去,跑到一层,探头探脑地看见秋辞走出写字楼。
他就像跟踪狂一样一路跟着,在心里骂自己有毛病。然而真就是他最坏的担忧,秋辞去最近的小超市买了只小瓶装的白酒,然后直接在路边的垃圾箱旁打开,把包装盒扔进去,仰头喝起来。
盛席扉从墙角后面狂奔出去,一时刹不住脚,抱着秋辞的肩膀又往前踉跄了两步,把酒瓶抢下来。
秋辞急喘着,以一种受了伤的愕然看着他,然后猛地转头往写字楼的方向走。盛席扉犹豫了一下,没把酒瓶扔垃圾桶里,跑着追上秋辞,去拉秋辞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