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筠愠道:“宣隐,你此番动了刘秉,以为就拔除了他背后的势力么?知道他是怎么上位的?这几年帮谁做过事?你想明白自己这次得罪的是什么人么?”
燕熙好笑地弯了眉眼,眼底却是冷凉,他说:“我知道啊。刘秉帮姜家、萧家都做过事,后面还有韩家生意的影子,甚至一众新权贵也时常找他办事。那又怎么样?”
梅筠怒意上涨,压迫地逼视他:“你是当真不怕死?”
燕熙站得笔直,毫不动容地说:“我宣隐就一个人,有甚好怕的?他们来再多人,我也不会失去更多了。”
一无所有,所以不会失去更多了。
梅筠盯着燕熙。
他眼前的这个男子,其实不过十九岁,模样尚未完全褪去少年的稚嫩。这么个美人儿在浓稠的官场上,像一朵孑然而立的白色花朵,好似任何一个人都能上手摘取,可偏又长了一身的刺。
那么柔弱,那么洁白,那么破脆,又那么尖利。
一点都不像他夜夜梦到的那个同样十九岁的人。
可他见到宣隐就是忍不住想要试探。
梅筠觉出微妙的古怪来,又在这咱古怪之中感到难受。
五年的忍耐,并没有让他的梦境减少,他越来越挫败地发现,他居然开始从每一个可能相似的人身上去找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他甚至疯狂到追着莱州王之国的车架狂驰了两日。
他的殿下不肯见他。
他又灰头土脸地回来。
他一身疲备地回到朝堂,头一件事便是听到宣隐参了刘秉的惊天霹雳。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梅筠感到有一双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推动着时局发展。
梅筠眼底的血丝爬上来,他盯着宣隐,声音有些狰狞:“宣隐,你是个疯子。”
燕熙亲眼看着梅筠光鲜高冷的外表在寸寸崩塌,他心中升起痛快,忍不住微微笑起来说:“是啊,我是疯子,不乖巧、不听话、不温和,我这般不讨喜,梅大人何必来找下官凭白生气,往后少来往的好。”
梅筠觉得燕熙的笑容格外刺眼,他退开两步,给了自己一丝的喘息空间,再逼问:“陛下许你什么了?”
燕熙高傲地仰头说:“梅大人,您是监察官,比谁都知道不能过问打听圣上对六科的旨意。您问这话,不怕下官参您吗?”
“果然是冥顽不灵。”梅筠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为何一个个都在今天找你吗?”
燕熙无所谓地笑:“还能是为什么?无非是拉拢收买的人心手段罢了。梅大人,下官不吃这套,你死了这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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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跟了燕熙一天,燕熙只好偷偷递了帖子叫商白珩和周慈晚上莫到宣宅。
如此,今夜便没有新的清心汤,又要难熬了。
燕熙这么想走,缓缓走回宣宅,却在行至某一处街角时,被几个流氓堵住去路。
不用想,都知道是有人要寻事教训他。
燕熙孤零零地站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看起来有些无助。
他的手垂在两侧,并不打算出手。
领头的流氓举着棍棒敲过来时,他“啊”了一声,做出以手护头状。
疼痛果然没有落下,有一人影跳出,转眼间便将几个流氓都解决了。
燕熙好似害怕地贴着街墙,问那个连刀都没出的人:“你是谁?”
对方拍了拍向上沾的灰,对燕熙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北原踏雪军,明威将军,方循。”
燕熙没想到对方来头挺大,他按下官礼拜了一下道:“下官何德何能,让一个正四品的武官来护卫,实在是过意不去。谢过方将军了。”
方循回了一礼道:“宣大人客气。若当真想要谢我,这几日便少往人少的地方走。”
燕熙明知故问:“这几日?为何?”
方循说:“今日之事,近日会不断发生。宣大人身系重案,不能有误。还请着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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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心思一沉。
他蓦地意识到,今日裴青时和梅筠反常,纡尊降贵来找他的直接目的是什么。
拉拢只是其一;更直接的是,裴青时和梅筠也料到他近日会遭遇伏击和刁难。
如此说来,裴青时要他有事相告、梅筠要他跟在身边,是真的有意提携帮助年轻人。
如此说来,裴青时和梅筠在官场还不算混蛋,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以他们马首是瞻的同党了。
只是裴青时和梅筠偏偏对原主那般,无非就是原主心某情愿倒贴并不需要拉拢,说到底他们就是看不上原主。
谁会对送上门的人重视呢?
哼。
践踏别人的心意才是真的犯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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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不能暴露会武,也就随了方循的意思:“那便有劳方将军了。”
“宣大人客气。”方循回完话,闪身回到了暗卫的位置。
燕熙缓缓走回家,到家门口警惕地顿住了脚步。
门上挂锁的位置变了。
他再敛息一听,家中有人。
燕熙本能地想要环视探查,想到方循还在观察他,于是换上了疑惑的表情,捏起挂锁道:“咦,我今晨离开时,锁不是这样的?有人来过?”
虚空中传来方循的声音:“宣大人莫惊慌,并非有盗贼。我家小王爷在贵宅久候多时了。”
燕熙一怔。
宋北溟在他家里!
他心中叫苦连连,这可比盗贼可怕多了!
燕熙手按在门上,不想拿钥匙。
不遂人愿的是,有个人影从院中跳出,对燕熙行了一礼,在燕熙诧异的目光中,拿铁丝开锁,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我家小王爷请宣大人喝茶。”
燕熙看此人是都越,便知道躲不过了。在都越坚决的邀请下,他不甘不愿地往前一步,一只脚踏进门槛。
他脑海中飞速地盘算着今日暴露的底线在哪里。
可变化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屋里飘出了一种他陌生的药茶香。粗略判断,里面应该有红参、当归、丹参……
要命,皆是活血培阳的药。
不可以。
不好闻。
不能靠近。
他喝清火药尚且抑制不了荣,再闻这些与荣同源的药,简直如火炽烤。
燕熙扭头就想往外跑。
都越轻轻推他进了门,身后的门应声关住了。
宣宅的厅堂门口有一位宋家的侍卫,对他恭敬地做出请的姿势。
燕熙鼻子隐有微痒,培阳药助长气血,若他吸得太多,怕是要流鼻血的。
他脚步粘在地上。
那个侍卫请他进的地方,既有培阳药气,又有宋北溟,进到那种封闭的空间绝非明智之举,燕熙不肯迈步。
无声地对峙片刻,宋北溟在厅堂里大约等得厌烦,叫人推了轮椅出来。
只见宋北溟手中握着热茶,在已见闷的初夏里竟还严严整整地穿了两层衣衫。
都越提了灯笼在宋北溟身旁,然而橘色的烛光也照不暖宋北溟脸色。
太苍白了。
燕熙此前每一次遇到宋北溟皆发生惊心动魄的事,根本不尽细细观察宋北溟的模样。
此时静看。
宋北溟的五官极为英挺,少年时桀骜英俊,此时不过才二十一岁,竟再难以寻见原来的恣意不羁。
只是宋北溟的长相实在是得天独厚,英俊得占尽便宜,被一层阴冷病气罩着,却不显颓唐,连在夜色里,都瞧不出阴暗。反而如鬼似魅,苍白的唇色似要饮人鲜血。
又邪又俊。
燕熙想,宋北溟为何会变成这样?
因为家庭剧变?
因为枯?
还是两者皆有?
可宋北溟既为北原王,手上还有踏雪军,境界比燕熙不知好了多少,为何要用枯呢?
燕熙怔忡地瞧着宋北溟。
宋北溟也瞧着他。
燕熙知道宋北溟也闻到了。
因为宋北溟将热茶交给都越,用一种冰冷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
燕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宣宅的小院只有十步平方,即使露天,两个人也只有几步之遥。
在他们目光之外,即便没有肢体接触,心照不宣的药香已经在虚空中彼此问候。
荣的燥意被温柔地抚平。
夜色在燕熙看来,不再那么闷烦,夜风从热油变成了凉水,带着“枯”的微弱药味抚过他衣衫藏不住的那些雪白肌肤。
沁凉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