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滇一路走到了大殿角落里,便有宫女太监冲着行礼,他匆忙又敷衍地摆手示意他们忙自己的,随手拽了个侍卫道:“找几个人将窗户支好。”
“啊?外面风雨这么大,为什么不关紧?”被拽住的侍卫疑惑道。
王滇皱了皱眉,目光从正在安放金丝孔雀摆件的宫女身上收回来,看向这个不懂事的侍卫,“你只管去做,哪来这么多——杨无咎?”
杨无咎挠了挠头,冲他嘿嘿直笑。
“你怎么在这里?”王滇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杨无咎见他神情肃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有些无措道:“说是人手不够,就调了一半黑甲卫过来帮忙。”
“谁说的?”王滇问。
杨无咎小心道:“肯定是陛下啊。”
王滇的心顿时一沉,然而不等他细问,唱礼声便再次响起。
“陛下到——”
“谈太妃到——”
“太后娘娘到——”
“太皇太后娘娘到——”
殿内便哗啦啦跪了一地,外国来使也要行半礼,王滇盯着杨无咎震惊的目光,撩起下摆蹲在了角落里,刚好让帷幔遮住了自己大半个身子。
杨无咎跪伏在地上,小心地偏过头,焦急地提醒他,“王兄,跪啊。”
“膝盖疼,不跪。”王滇说。
杨无咎震惊又不解,还警惕地看向四周,结果发现王滇挑的这个角落属实刁钻,跪着的人看不到,主位上的人因为帷幔遮挡也看不到,着实有点东西,“王兄,你厉害。”
王滇懒洋洋地垂着眼睛,他是不太喜欢朝别人下跪的,毕竟从小到大他爸妈都没让他跪过,但既然身处古代,不跪是不现实的,他也没清高骨气铮铮到宁死不跪,活命嘛,跪一跪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从始至终也就结结实实跪过梁烨一个人——毕竟他还有别的办法让梁烨跪回来,至于其他人,没逼到份上,他还是不太想跪的。
明明挑的这个位置绝佳,但耐不住龙椅上的人不老实,坐没个坐像,歪斜着身子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王滇双臂搭着膝盖,蹲在地上同他遥遥相望。
梁烨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滇木着脸扯过了帷幔,把自己整个人都挡了个严实。
“子煜今日看起来很高兴啊。”崔语娴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只看见了杨满那个不听话的义子,跪在地上脑袋还不老实,跟只狐獴似的四处乱瞅,便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今日皇祖母生辰,朕自然高兴。”梁烨直起身子,微微抬高了声音:“诸位爱卿平身。”
跪在地上的众人这才抬头起身。
王滇借着帷幔的遮挡,顺手将杨无咎拽了过来,低声道:“把窗户支好后,帮我找找充恒在何处。”
杨无咎不明所以,但是看王滇神情严肃,便愣愣地点了点头,“好。”
无论古今,宴会的开头总是最热闹和盛大的。
殿内鼓乐舞起,声声唱礼。
殿外雷鸣电闪,暴雨摧折。
王滇拢着袖子站在大殿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被寒风吹得浑身发冷,他微微垂着眼睛,却恰好将所有人的神态都尽收眼底。
仿佛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全息投影,又好像在经历一场光怪陆离的奇异梦境。
他转过头,隔着雨幕去看窗外那棵上了年岁的老树,上面支离的枯叶在雨里垂死挣扎着,只再差一点外力,便会被打落下来。
梁烨支着头百无聊赖地坐在主位上,目光掠过流光溢彩飘舞纠缠的绫罗舞女,掠过神情各异各怀鬼胎的众人,落在了窗边那道疏离又冷淡的人影身上,停顿良久,对方仍旧没有回过头来的意思。
“楼烦来使贺汗血宝马一匹并白玉扇……”
“南赵来使贺五行九转图并南海夜明珠……”
“东辰来使贺七彩盘龙宝珠一对——”
长长的礼单听着乏味又枯燥,梁烨在心里数着数等王滇回头,却听崔语娴笑道:“哦?这七彩盘龙宝珠是何宝物?哀家倒是闻所未闻。”
东辰主位上的女子爽朗一笑,“娘娘,这是我于北海狩猎时,自一蛟龙腹中取出的一对宝珠,白日浅金色,夜晚更是流光溢彩,父亲知道后,特意让我来送给娘娘把玩。”
崔语娴微微一笑,“好,好,公主当是女中豪杰。”
“玥俪愧不敢当。”申玥俪笑道:“我听闻陛下的嫡母卞皇后曾女扮男装,掌管十万军马,那才是女中豪杰,只可惜卞皇后命陨深宫,玥俪生不逢时,无缘得见。”
此话一处,殿中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不管是崔语娴还是卞云心和谈亦霜,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公主不是北梁人,却对北梁如此了解,有心了。”梁烨懒懒地敲了敲扶手,“不过传闻毕竟是传闻,当不得真。”
申玥俪挑了挑眉,抬起头来看向他,拱手笑道:“玥俪虽敬佩卞皇后,可真论起来,玥俪更喜欢陛下。”
王滇被自己呛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申玥俪,满脸都是敬佩。
“哦?”梁烨余光掠过王滇,含笑道:“那公主不妨说说喜欢朕什么。”
大殿里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闻太傅坐在那里气得脸红脖子粗,压低了声音拍桌子,“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太傅您消消气。”云福哭丧着脸帮他拍背。
“行了,子煜,玥俪怎么说也是姑娘家,你怎么能如此唐突。”崔语娴笑道。
“无妨。”申玥俪仰起脸来笑着看向梁烨,抬高声音道:“众人不识陛下真面目而多加毁谤,但在玥俪眼中,陛下龙章凤姿,威仪赫赫,又心地良善,品性高洁,如天上皎月,又如深海明珠,我自当抱月捧珠,为陛下九死不悔。”
一番直接又热辣的告白,震住了大殿之中的所有人,连大王子都没工夫咳嗽吐血,颇有兴致地抬起头来看热闹。
“这……”卞云心拿帕子掩住了嘴,有些厌恶的皱起眉,“玥俪公主,你好歹是女儿家,怎可如此直白。”
“不要脸。”底下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
“玥俪既如此倾心子煜,子煜,你如何看?”崔语娴看起来有些苦恼,看向梁烨。
“太皇太后娘娘,陛下。”东辰副使站起来道:“东辰北梁从前便有临图之盟,各国间可以互通姻亲,何况我们公主也不是无缘无故心悦陛下,而是多年前公主途径北梁,曾救陛下一命,陛下还给过公主信物,自那时起公主便念念不忘……”
一番故事说得曲折离奇,在座众人听得都有些恍惚。
“我这里还有陛下亲自给的玉佩。”申玥俪从怀里掏出玉佩道:“十年来我一直珍藏,陛下一看便知。”
云福接过玉佩,赶紧呈了上去。
梁烨勾着嘴角拿起玉佩端详,笑意却忽然僵在了脸上。
角落里,王滇看清那块玉佩之后神色微变,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挂着的那块缀了火红穗子的玉佩——
两块玉佩一模一样,甚至可以纹丝合缝地拼个整。
还真他妈是梁烨的。
第71章 体贴
梁烨手里拿着玉佩仔细打量许久, 眉梢微动,顶着众人的目光道:“确实是朕的东西。”
申玥俪脸上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陛下还记得我?”
“不过朕这玉佩早就丢了多年, 公主是在何处捡到的?”梁烨问。
申玥俪神色怆然, “陛下, 这玉佩是当年你亲自交到我手中的,还说必不负我, 让我长大后来寻你。”
“朕不记得了。”梁烨笑道, 目光却越过她同王滇对上,敛起笑神色认真道:“朕这玉佩仅此一对,前些时日正愁没地方找,如今公主还来的正好。”
说完, 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 喜气洋洋地将玉佩塞进了袖子里。
王滇:“…………”
这厮属实不太要脸,但又好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申玥俪愕然地看着他,目光有些幻灭,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道:“只是不知道陛下是否愿意履行当年约定?”
“什么约定?”梁烨一脸莫名其妙, 敷衍地摆摆手, “公主还是快回去坐着吧, 挡着朕看美人了。”
话说到这份上,饶是申玥俪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在她身后的另一名东辰副使道:“陛下, 我们敬您是北梁的君王才如此, 我们公主在东辰追求者不知凡几, 却唯独痴心于您一人, 您如今违背约定, 对救命恩人毫无感激之意, 更是无视临图之盟试图毁约,待我回去必定要告知我国君主您的所作所为!”
梁烨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只是冲王滇在笑,王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哎,这位东辰来使,气性不要这么大嘛。”一直安静听着的北梁臣子终于有人开口说话,礼部尚书冯清看着和气十足,笑眯眯道:“我们陛下记性不太好,这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东西到处乱丢无可厚非,若是今日来位公主拿着陛下旧物说曾有旧约,明日保不齐又有别人拿着陛下旧物说也有约定,今日要我们陛下娶亲,明日说不定就有人要陛下割地,这种风气可开不得头啊。”
好像很有道理,但这话却属实不客气,对面东辰来使脸都气绿了一半。
王滇有点诧异,这个冯清平时看起来和和气气,跟谁都不肯起冲突,谁知道一开口却如此犀利。
“冯大人这话说得严重了。”许修德挺了挺自己的大肚子,“公主既然跟陛下有如此奇遇,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也是正常,何况有临图之盟在前,按理说该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东辰来使脸上终于挤出了丝笑意,正待点头,却听这胖子咧嘴笑道:“不过要真两情相悦,陛下再健忘也不该忘了公主,这其中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呢?”
“你——”东辰副使气得整张脸都绿了,另一名副使冷声道:“那陛下的意思是不打算遵守临图之盟了?”
“众所周知,临图之盟是七十多年前三国订下的盟约,早就做不得数了。”南赵一名副使开口道:“你们东辰又何必强人所难?”
“当初若不是你们南赵率先撕毁盟约,三国之间的关系如何会到如今这步田地。”东辰副使道:“东辰与北梁可是从未说过临图之盟不算数!”
一来二去,便又扯上了临图之盟。
梁烨连带着北梁的诸位大臣看热闹不嫌事大,时不时就有好事的出来拱上两句火,把人惹急了眼便又有和事佬出来说和,仗着人多好赖话全说了,一会儿帮南赵一会儿帮东辰,可着劲地在里面搅和,最后双方使臣都开始频频喝水。
申玥俪坐在座位上,定定地望着梁烨,目光之幽怨,之愤怒,之失望,丝毫不加掩饰,任谁看都像是在看个负心汉。
梁烨老神在在,崔语娴几次开口试探都被他轻飘飘地挡了回去,任这些人唇枪舌剑,势必要装糊涂到底,坚决不松口。
任你们吵翻天,朕只是个脑子不好的疯子。
王滇从他脸上竟然还能看出一丝无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席间,趁着梁烨暂时离席,王滇也起身离开,绕到了后殿偏门,不等通传,云福便从里面打开了门。
王滇一进去,便看见梁烨手里把玩着从申玥俪那里拿到的玉佩,见他进来,还开心地冲他晃了晃,“朕找回来这玉佩,正好能同你身上的那块配一对。”
“…………”王滇沉默了两秒,决定同他说正事,“东辰不会善罢甘休,再这样继续再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梁烨略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朕还以为你会问申玥俪的事情。”
王滇淡淡道:“没必要。”
“没必要?”梁烨拎着玉佩穗子冲他晃了晃,严肃道:“这个真的是朕的贴身之物。”
“你不喜欢申玥俪这样的女子。”王滇浑不在意道:“只是不知道她如何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