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风捏紧文书一角,忍住了甩他脸上的冲动,命令队伍跟上。
跟在他身后的十三拼命朝落无心飞眼色,被一杆长枪顶住胸口,将他搡下了马。
宁长风略带愠怒的声音响起:“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
一路上人迹寥寥,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的声响,和囚车碾过路面的辘辘声。
宁长风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马上那一抹红,眼神活像要吃了他。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强烈,前方的人影顿了顿,突然开口。
“这是专门为诏狱铺的路,百姓给它起了个名,叫往生路。”
“走上这条路的人,九死一生。”
宁长风气不顺,语气也刺棱:“大人威风。”
容衍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冲撞,反而唇角勾出个不甚明显的笑来,隐在阴影下无人看到,面具下的眼眸盈盈泛着水光,很快又隐去了。
路程不长,饶是走得再慢,也到了头。
容衍终是接过了那份文书,却连看也不看,丢给了身后的属下,着令安排这些囚犯入狱。
诏狱建在地下,门口黑洞洞的,里头传出一阵阵的恶臭味,同行士兵纷纷捂住鼻子,恨不得赶紧交卸完差事赶紧走人。
宁长风笔直地站那,盯着那门洞不知出什么神,直到林为叫他。
“走了!”
回去的路上,宁长风心不在焉,便没能发觉身后有道视线一直注视着他,很久很久。
因这次押送队伍有数百之众,负责接待的是禁军统领贺明章,京中驿馆容不下这许多人,多的便安排了客栈居住。
“驿馆简陋,且将就住着。陛下开恩,特许你们在盛京过了年再启程返回。”贺明章看着四十上下,话不多,例行说了几句便走了。
宁长风推开房门,不禁为这贺将军口中的所谓“简陋”咋舌。
驿馆房间不算大,里头的布置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床铺被褥看似简洁朴素,上手一摸料子却极柔软,触手生暖。桌案上不知燃的什么香,闻之神清气爽,正好冲了屋子里烧炭的闷气。
他要了热水,准备舒舒服服泡个澡,晚上再去看景泰蓝小崽子。
才坐进浴桶,就听得林为在那哐哐敲门:“旗长,一起去玩啊,听说街上可热闹了。”
风餐露宿一月余,一早又撞见了容衍那要命的,宁长风一颗心七上八下,被热水一蒸便有些困倦,便一口回绝了他。
隐约听得林为还在嘀咕:“不知怎么想的,驿馆多冷清,一股子八百年没住过人的味儿……”
冷清么?
他不觉得。
睡过去前宁长风还这样想。
他很久没做过梦了。
这次的梦境和以往都不一样,他似乎变成了某棵植物,头顶一线朦胧天光,低头看着黑暗的洞穴下方伏着的模糊身影,他看不真切,只听得见尖锐的指甲一道一道划过石壁,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喘息与悲鸣,石窟狭窄逼仄,宁长风依稀感觉到那具小小的身体抵磨着石壁,十指血肉模糊……
石窟外是施暴者的欢声。
他想将底下的孩子带离这里,却发现自己在石壁上扎了根,只好轻轻摇晃枝叶,落下一滴露珠。
“滴答。”
宁长风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湿了里衣,他却顾不得这些,低头看着掌心扯拽下来的残破布料。
舌尖抵着牙关,半晌从牙齿缝里咬出几个字。
“王八蛋!”
第50章
半夜惊梦,又是那样奇怪的梦境,饶是宁长风也有些心悸不宁。他拢紧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的衣襟,在床头坐了很久。
久到盆里的炭火快要熄灭,屋里渐渐冷下来才回神。
风声号了半夜,虽已到了卯时,外头仍是灰蒙蒙的,透着不甚明亮的光线。
崇文街上不少铺面已早早开张,摊贩们拢着袖子在缩在路边上打盹,路面上三两行人匆匆而过。
这些都是赶早工的人,再过小半个时辰,街上就热闹了。
宁长风拎了几样新鲜吃食,趁天色未明翻进了太傅府。
江仲来称病已近一年,每隔月余便让轿子抬着上朝演上一回,活脱脱一副郁气攻心,誓不与容衍共事朝堂的模样,新帝乐得换上自己的亲信,竟默许了他在府里养这么长时间。
太傅府门庭冷落,门上的铜环都落了灰。
景泰蓝被藏在最里进的一处偏院里,宁长风翻墙进去时,一眼就瞧见那小家伙穿得圆滚滚地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眼巴巴地瞅着墙头。
他正要跳下去,突然一道黑影袭来,宁长风在墙头上连退数步,正要过招,就听见下面传来一道惊喜的童声:“阿爹!”
黑衣人一个趔趄,差点从墙上栽下去。
他收刀入鞘,盯着宁长风看了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拱拱手,匿回了树上。
“阿爹,我等你好久了。”景泰蓝站在墙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宁长风跳下墙头,一把将他抱起,下一瞬眉头就皱了皱,握住他冰冷的小手搓了搓,快步走回屋内,将炭火拨得更旺。
他关了门,阻住外头的寒气,转身看着景泰蓝。
小崽子被他墩在火盆边的小凳上,这会儿见他脸色不太好,冲他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
宁长风可不吃他那一套,随手拖了条椅子坐下,板着脸就问:“在外头坐多久了?”
景泰蓝哪敢说实话呀,自打得知宁长风要来盛京的消息,他是日也盼夜也盼,昨天宁长风入京起他就一直坐门槛上等着,护卫轮番上阵也没能将他劝动。
他正准备装乖卖巧蒙混过关,刚开口就是一个猝不及防的“阿嚏!”
又是接连几个大喷嚏,景泰蓝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子,大眼睛里汪着一泡眼泪:“对不起阿爹,又让你担心了。”
宁长风也不是真生气,见状探了探他额头,感觉没有发热才把心放下些。
又把带来的吃食打开,只是语气仍不那么善:“肚子饿了么,先吃些垫吧垫吧。”
景泰蓝眼睛一亮,接过食盒大口大口吃起来,虽是些街头巷尾的粗糙吃食,他却比吃什么都有滋有味。
宁长风摸了摸桌上的冷茶壶,运起内力加热后才给他倒了一杯,嘴里道:“慢点吃,难不成太傅府还克扣你吃食?”
景泰蓝摇摇头,接过温茶一口喝了,继续埋头干饭。
宁长风看着他头顶上的发旋,突然道:“瘦了。”
过半会儿又道:“他为难你么?”
景泰蓝的动作一顿,低着摇了摇头:“没有。”
宁长风盯着他的眼睛,神情严肃:“对我说实话,真没有?”
景泰蓝放下筷子,回望他的眼睛,眼神真诚:“真的没有,无心哥哥护送我回来后就一直将我藏在将太傅府上,他……很忙,一次都没见过我。”
宁长风的心落了落。
想想也是,京中如今是新帝掌权,容衍到如今都还没有动作,势必是将景泰蓝留作了后手。
他不会天真地拿鹿鸣山的经历去赌自己和景泰蓝在容衍心中的分量,先前虽放了狠话,到底要见着了人才踏实。
更何况京中局势万变,景泰蓝又身份特殊,若是容衍藏有一分私心,便可立时将他陷于死地。
他不放心。
吃饱了就犯困,见到人的兴奋劲一过,小家伙就撑着下巴打起了瞌睡,头也跟着一点一点地,饶是如此他也舍不得睡,撑着眼皮咕咕哝哝说些不着头尾的话,宁长风静静听着,屋内炭火暖热,景泰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宁长风轻手轻脚将他抱回床上,自己也脱了鞋袜,陪小崽子好好睡一觉。
景泰蓝翻个身紧紧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迷迷糊糊道:“阿爹,我好怕是做梦啊。”
宁长风便将他抱到自己胸口趴着,摸摸他的脸蛋低声道:“不是做梦。睡吧,醒了我还在。”
……
一觉睡到大晌午,景泰蓝醒来时脑袋正枕在阿爹宽阔温暖的胸膛上,他不舍得叫醒宁长风,大眼珠乌溜溜地转动,悄摸摸用小指勾住了宁长风胸前的衣带。
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瞎乐什么!”宁长风往他屁股上甩了一巴掌:“起来,带你出去玩儿。”
景泰蓝捂着屁股蛋子从他身上一弹而起,听说要带他出去玩瞬间眉开眼笑,搂住他脖子亲昵道:“最喜欢阿爹了。”
宁长风将他从身上撕下:“穿好衣服,阿爹新学了项绝活。”
有他这句话,景泰蓝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捯饬齐整,仰着大脑袋期待地看着他。
宁长风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头沾了些油膏,对着他玉雪可爱的脸蛋就是一阵狂抹,末了还用灰石笔在他眉头眼尾粗略地勾了勾……
“好了。”
景泰蓝转头,铜镜里出现一张黢黑蜡黄的小脸,清秀的眉毛被画得老粗,眼睛也变小了,活脱脱一副粗野乡下孩子样。
景泰蓝嘴巴张得老大:“好厉害啊!”
宁长风勾勾唇角,用指腹沾了点油膏,将眉间那点红痣遮了。
“为何要遮起来呀?”景泰蓝转到他跟前,疑惑地问道。
宁长风对他是不避讳的,闻言直道:“北昭律规定女子与哥儿不得从军,我身份多有不便,一会儿出去可别说漏了嘴。”
景泰蓝撅了噘嘴,不满地咕哝:“什么破律法……”
对着宁长风却乖巧地点了点头。
房门才一打开,墙边高树上便飞下一人,径直跪在他们面前:“主人吩咐京中危险,殿下不宜出门。”
宁长风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就见景泰蓝上前一步,蹲在那个侍卫面前道:“十七哥哥,你看看我。”
那侍卫抬头看了一眼,复低下头去,道:“纵是有易容之法,属下也不能放您出去。”
景泰蓝撇撇嘴,又扯出宁长风当幌子:“我阿爹都来了,你连他的话都不听么?”
那名叫十七的侍卫脊背一紧,道:“兹事体大,属下需得回禀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