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放下撩开到一半的车帘,躬身返回车内。
容衍仰靠马车厢壁上,察觉宁长风的靠近,抬袖遮住了自己,掩在宽袖下的嗓音喑哑:“不是要走么?”
宁长风一言不发,他蹲下.身,手掌按在他腿上,一寸一寸摸了上去。
“做什么?”
容衍一脚踢开他,却又被他抓住,这次使了十成力,轻易挣脱不得。
那只手掌继续往上,在他腰上按了按。
容衍偏过头,语气不耐:“我最厌恶你这幅滥好心的模样,真恶心——”
话音未落就听他极不明显地顿了顿,宁长风的手指顺着里衣摸进去,在他腰腹处触到一道隆起的伤疤,约一指长,表面凹凸不平,应是近几月添的新伤。
他还要再往上,却被另一只手攥住了。
“够了!”月光下容衍的眼底也隐隐泛红:“你要走便走,犯不着如此羞辱我。”
指腹下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宁长风却没因此停下,而是更强硬地压住他的手脚,指腹顺着那道伤疤再往上。
容衍开始剧烈挣扎,宽大的袖子落下,月光映出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刀口。
每道口子约寸余,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手腕至手肘之间,有些已结了痂,有些在方才的挣动中又裂了开,正汩汩流着血,还有些能看见森白的骨头。
旧伤叠新伤,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宁长风呼吸一窒,一时竟怔怔望着,不能言语。
容衍垂着头,声音满是疲惫与不堪:“如你所愿看到了,可以松手了吗?”
宁长风喉结上下滚动,几乎从嗓子眼里挤出字来:“怎么弄的?”
“嗤。”容衍嗤笑一声:“掌管诏狱的能有几个正常人——”
他抬起眼,用那双寒墨似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宁长风,我骗你的,一开始我就没有失忆,我假装与你成亲只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养伤罢了,什么温柔体贴以□□人,都是我哄你的把戏呃——”
他喉间发出一声痛吟,身体往前挺了一下。
宁长风的手掌按在他胸前,指尖扣住了那道未愈合的伤口,鲜血再次流出,渐渐洇出衣料,将大红染成深红。
“又想骗我。”他指尖用力,几乎是恶狠狠的说道。容衍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细细颤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成煞白。
“你真正想要藏起来的伤口,是这里吧。”
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倒流而下,滴落在马车上,宁长风倒映着他的眼中浮出几分快意与恨恨然。
“痛点好,不痛怎么知道你离开的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
“我——”
宁长风抽出手指,在他垂落的衣摆上擦干血迹,用几近冷漠的语气道:“你那套哄鬼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听。”
“那么想当个长嘴的哑巴就请继续,我不奉陪。”
说这话时,容衍望向他的眼神逐渐黯淡,他垂下眼,静静等着对方的离开。
宁长风看准机会,一记手刀将他劈晕了。
容衍的头颅往下垂去,眼看要磕到凳上,被一双手轻轻托住,银制面具被取下,宁长风盯着那张被痛意折磨得苍白的脸,眼底情绪涌动。
良久,他难以自制地将人拥进怀里,哑声道:“骗子。”
*
马车驶进破败的府邸,门匾上结了蛛网的“姚”字在夜风中晃荡,发出嘎吱的声响。
穿过荒芜的前庭,停在一座小院前。
宁长风抬头扫了一眼,门脸上依稀写着“扶风轩”的字样,他背着容衍甫一下车,就见那名唤十七的护卫“唰”地拔刀,目露警惕地盯着他……以及在他背上的容衍。
宁长风目不斜视,迎着他的刀步步前进,推开破败的院门。
霎时四面八方又落下好几个黑衣护卫,为首的是落无心。他向前急走几步,又蓦然停住,目光在宁长风和他背上昏迷的容衍身上逡巡不已。
宁长风的目光在他身上掠过,背着容衍径直往主屋走去。
身后护卫渐成围拢之势,堵住了院子所有可能逃走的空隙,刀已半出鞘。
被落无心掌劲推了回去。
“老大?”有人不解。
落无心打了个手势止住那人的话,发令道:“别动他。”
然后他们就看着自己眼中的老大,素来有“天下第一杀手”之称的落无心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躬身问里面的人:“老爷有何吩咐?”
话语里竟然带了几分心虚。
众护卫看得一愣一愣,心道这是哪尊大佛,竟能让杀人不眨眼的落无心为他弯腰待命?
门内传来宁长风的声音:“热水,毛巾,金创药。”
落无心领命而去,临走前警告地看了一眼已成鹌鹑状的众护卫,吓得大家一个激灵,瞬间作忙碌状。
烧水的烧水,找毛巾的找毛巾……
落无心走到十七面前:“我记得你出身医药世家,祖传秘制金创药更是一绝,借来用一用。”
十七撇过头:“给谁用?此药稀有,若是给主人我自然责无旁贷,若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不给。”
落无心脸色一拉,语露警告:“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十七猛地抬头,低声而快速道:“我如何不知?可就是这个人,害得主人服下长生蛊,受蛊虫日夜折磨不提,朝堂上更是备受牵制,时时刻刻如履刀尖,那些伤……那些伤都是拜他所赐!”
他说得激动,眼底也泛出泪光:“不是他,十一不会叛变,主人不会被押回盛京受那狗皇帝的钳制——”
“落十七!”落无心低声喝止,疾言厉色道:“主人要做什么事,救什么人全由他一人作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吆三喝四了?”
落十七怔了半晌,从怀里拿出金创药朝他身上一扔,转身足尖点地,消失在夜色中。
……
宁长风轻轻踹开房门,迎面便被满屋的腐朽气息冲了一脸。他腾出手,弹指点亮屋内油灯,昏黄光亮照亮房内一隅。
一桌,一椅,一床。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正欲将人放在床上,便见那床褥上大块褐色脏渍,一层叠一层,有些像是将整个被面都浸透了,乌黑发硬,用手一搓便成块状掉落。
宁长风嗅了嗅,是干涸发硬的血块,在这褥面上不知积了多少个日月。
他脸色沉得厉害,背着容衍在屋里转了一圈。桌椅、墙面、地上到处都是干涸发黑的血迹,有的是一滩,有的斑斑点点印在白墙上,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布着许多坑洼和裂痕,一看就是受不住疼内力外溢所致。
望着这间无处下脚的屋子,梦中孩子十指血迹斑斑抓挠在石窟壁上的情景与这间屋子重叠,宁长风心口血气翻涌,不禁咬牙低声骂道:“好,你好得很!”
递了东西进去,落无心便在门口守着。果然不到一刻钟便听见里头收拾东西的声响,不多时一床被褥连脏毛巾脸盆全被扔了出来,伴随着里头明显带火气的声音。
“换新的来。”
满院子护卫心肝跟着那被扔出的物件颤了颤,求助般望向落无心。
那可是连他们都严令不许进去的地方,那人不光进去了,还将里头主人的私物丢垃圾似的丢了出来,这……
反观落无心见到被丢出来的脏污被褥倒是松了口气,招呼大眼瞪小眼的诸护卫:“看我作甚,寻新的去。”
“哎,等会。”
他叫住其中一个,略思索会嘱咐道:“拿两床被子,枕头要鸳鸯枕,裘衣两套……”
护卫眼睛越睁越大,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落无心一推,同手同脚地走出去了。
走前还下死手掐了把自己。
今晚可真他妈玄幻,莫不是中毒了?
好在容衍手底下的人动作都极快,护卫们迅速铺好新被褥,拿着洒扫工具将屋子内外洗洗刷刷,除却一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堪称兴高采烈了。
容衍自打被赐了这间破宅子后就一直蜗居在此屋,还下令除落无心之外的任何护卫都不得靠近,他们只能守着院子眼巴巴地望着落无心一趟一趟地送药进去,一盆一盆的血水与脏衣带出来,到后来连落无心都进去得少了……
此次有机会能替容衍扫尘,他们一个个干得比杀人都卖力。
听着帷帐外热火朝天的动静,宁长风难得默了默,这群护卫和传闻中的绣衣局杀手似乎不是一个物种。
他将容衍的衣物除下,这才发现除了他摸到的那两处,前胸后背又添了不少别的伤。宁长风能辨出几种刑伤,别的更多倒像是自己用锐器划伤的,与手臂上的伤口出自同一人。
也就是他自己。
宁长风深吸一口气,这才替他处理伤口。
所幸伤口虽多,只是皮肉伤,上了金创药就止血了,只是左胸上的伤难办。此前他在愤怒怨恨下是下了死手的,此时那处圆环状的伤口血流不止,金创药洒上去便被浸成一团,宁长风只好上手给他按住伤口,指腹却触到了异物。
他细细摸了摸,从血糊的伤口深处挑出一根“线头”似的东西。
甫一被他捏住,那“线头”便急遽挣扎着要往里钻,宁长风下意识捏紧,便见昏迷得好好的容衍身体像离岸的鱼一般弹跳了一下,口鼻上迅速涌出血来。
宁长风心一惊,立时松开手,那“线头”得了自由,眨眼钻进血肉里不见了。
容衍却未得喘息,他紧闭双眼,额头脖颈瞬间起了斗大的汗珠,本垂放在身侧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抓挠起胸前的伤口,几下便让他自己抓得血肉模糊。
即便昏迷也痛不欲生。
宁长风忙压住他的手,低声喊:“容衍,醒醒,醒过来!”
容衍却像是陷入某种梦魇中,苍白的颊边浮起不正常的红晕,表情时而惊惧时而沉溺,挣扎的动作十分剧烈,宁长风被他甩开好几次,不得已剪住他双手,全身都压了上去。
他低喘着,额头抵上他的,放出一丝异能,顺奇经八脉游走而下。
蓦地,他僵住了。
容衍的心脏处紧紧盘绕着一条铁丝粗细的线虫,此时正随着他心脏的泵动越缠越紧,牢牢嵌入他的血肉里,乱线似的缠成一团,察觉到异能的靠近便开始疯狂挣动。
身体的主人便随着体内线虫的动作开始了新一轮的颤抖挣扎,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喘息。
宁长风不敢再探,收回了异能。
以防他再自残,后半夜宁长风是箍着容衍睡的,直到天将晓时才身下人的挣扎才渐渐微弱,吐息渐趋平缓。
宁长风出了一身冷汗,起身跨过消停了的容衍,让落无心在床帏外守着,自要了热水去洗澡。
幽暗尘封的屋内被洗扫一空,冬日难得的暖阳从支开的窗户外照进来,随着树影跳跃成一圈一圈的光晕,新换上的被褥暖和干净,云似的堆在他身上,醒过来的容衍被这热烈的阳光刺得想要流泪,不由抬袖遮住了眼。
帷帐外忙忙碌碌,是护卫们在更换家具。
“主人。”帷帐外落无心的声音传来:“夫人守了您一整宿,现下去沐浴了。”